第28節(jié)
“是的,如果發(fā)燒之神沒有懲罰我的話?!北R卡斯擔憂地看向他,“就連您差點也遇到了危險,就象前兩次那樣險些撞上禍難之神?!?/br> “我沒有跟任何人說我要去阿佩加山?!焙諅愓f,“加圖索的孩子被劫走,多半是他的敵人干的。要知道他可是個容易得罪人的政客,劫走孩子再要挾的事不是沒有發(fā)生過?!?/br> 盧卡斯想了想,“這件事很復雜,就像迷霧一樣使人困惑不解。我不知道這份仇恨來自于誰,只知道您一定要注意安全?!?/br> 赫倫點頭,“回到羅馬之后,我們得盡快告知法院。誰知道我會不會再次遇到危險?這半年來,我已經(jīng)死里逃生了三次了?!?/br> 盧卡斯看著他,“我會繼續(xù)保護您的,就像前兩次一樣?!?/br> 此時天空飄起棉絮般的雪,有窸窸窣窣的聲響。盧卡斯的頭發(fā)和肩膀落了鹽粒般的雪花,眉毛和睫毛上也有。他的耳朵凍得通紅,臉頰也顯現(xiàn)血絲。 赫倫盯了他一會,替他把斗篷帽戴上,遮護住他的耳朵。 第32章 缺一枚戒指 馬車抵達羅馬時,已經(jīng)是兩天后了。他們先到了加圖索家。 僅僅兩天,蘇拉的烏發(fā)夾雜了銀絲,細紋延展在眼周,整張臉黑了一圈。她好象戴了一只被煙熏黑的面具,用手一碰,就能沾染到她從靈魂里散發(fā)出的疲憊。 她抱著暖爐,加圖索扶她下車,給她披斗篷。那雙空洞的、失去孩子的母親的眼,在一觸到任何活物時,就像離弦之箭般射出瘋狂的光。 “把他還給我!把我的塞涅卡給我……”她癲狂地叫喊,引得許多路人駐足,“我要扒了神的皮!剁了他偷走我孩子的手……” 加圖索趕忙抱住妻子。蘇拉已然失去理智,把暖爐狠砸在地,瘋子一樣抓撓加圖索的臉。 盧卡斯跳下車板拉開她。她轉(zhuǎn)移了目標,雙臂像蛇一樣亂舞,力氣大得驚人,一下子在他的下巴上抓出幾道紅痕。 赫倫下了馬車,看到滾到腳邊的暖爐,剛要跑過去拉架。 盧卡斯沖他喊:“您別過來!” 他很快就制服了蘇拉,用繩索綁住她的手,幫加圖索送她進了家宅。 赫倫坐在車板上,見到他走出來,臉上還掛了彩。 盧卡斯坐到他旁邊,嘆息著說:“蘇拉夫人像瘋了一樣,塞涅卡的失蹤對她打擊太大了?!?/br> “我們?nèi)シㄔ喊?,把這件事告訴法官?!焙諅惓林氐卣f,“加圖索受到的打擊不比蘇拉小,我并不覺得他有足夠的理智,去寫一篇有條理的訴狀?!?/br> “嗯?!北R卡斯點點頭,握起馬鞭,準備駛往法院。 他臉頰的抓痕紅腫了,有的還出了血。在他蒼白的皮膚上,像幾筆濃烈的紅油彩,有點猙獰,讓人看著倒吸涼氣。 赫倫看著他,忽然改口:“算了,先回家吧!” 盧卡斯不解地側(cè)過臉,“怎么了?” 赫倫用指頭點了點他的抓痕,“先回家給你上點傷藥,我可不想見你破了相?!?/br> …… 兩人很快就回到家。 赫倫推著盧卡斯進了書房,從藥匣翻出藥膏,輕巧地涂在抓痕上。他敏感的指尖感觸到凸痕,皺起了眉頭,神色不太愉悅,臉部的陰影如水波般晃蕩一下。 “你的模樣……”他抬起眼簾,捧著盧卡斯的臉,“可真狼狽啊?!?/br> 盧卡斯順著光線看他。 他來自深處的細膩,他的耐心,也都暴露在光線之下了,好象沉金的灰土被風吹走,沒有什么能隱藏的,一覽無余。 “我不疼?!北R卡斯笑了笑說。 他的回答符合赫倫真正想問的問題。 赫倫輕哼一聲,擰緊藥膏盒,塞到他手里,“賞你的。” 盧卡斯雙手接過來,感謝了他的賞賜。 涂完藥后,赫倫鋪開莎草紙,隨口命令道:“為我研磨墨塊,我需要寫字?!?/br> 盧卡斯拿來墨塊,用燭火灼燒一會兒,放在石盤里慢慢研開。 屋里響起石與石相磨的粗礪聲,像是某種廝磨的聲音。 赫倫拿起蘆葦桿,蘸了蘸融化的黑墨。不知怎的,在某種未知本能的驅(qū)策下,他順著磨石朝上看去—— 盧卡斯認真地研磨,冰白的指頭捏著黑磨石,像鑲上去的白玉。他松軟的金發(fā)被雪花打濕,眉宇也染上潮意。海藍色的眼睛倒映打著轉(zhuǎn)的磨石,像一只雀躍在海洋的小船艇。 粗野之人的細致,就像偶爾開合一下的扇貝,閃出的珠光曇花一現(xiàn)。 赫倫的筆桿頓在紙上,洇開一團墨漬。 “盧卡斯,把磨石放下吧?!彼_口,“這種細小的活計,以后用不著你來做。” 移動的磨石陡然停滯,盧卡斯不解,“怎么了?” 赫倫把廢掉的莎草紙攥成團,目光鎖定在他身上,“你是勇猛強大的角斗士,手里只能拿刀使劍,像戰(zhàn)神一樣大破千人,而不是做軟弱的家奴要做的事?!?/br> 盧卡斯松開磨石,壓著眉鋒,饒有興致地看著他,“我記得……您之前還夸我照顧您十分細致,就像父親一樣。” “那是我之前的想法。”赫倫重新鋪開一張紙,“你就是你。我不想看到你因為奴隸的身份而改變自己?!?/br> 盧卡斯抬了抬眉毛,老實地丟開磨石。 赫倫寫完訴狀,交代奴隸送到法院。他覺得很疲憊,走到中庭里透透氣。 塞涅卡的丟失,蘇拉的瘋狂,像一團烏云團聚在胸間,久久不能驅(qū)散。一種隱晦的殺意從暗處襲來,黏著在他身上;他難以撇清。 羅馬的降雪告一段落。太陽被擋在巨云之后,陽光如寬寬窄窄的刀鋒、從云的邊緣傾瀉而下。初雪之后尚為灰蒙的天,被這幾記光刀分割開來,形成許多淺黃的色塊。 冷雪后的暖陽,比夏季的驕陽還顯得溫熱。 弗利緹娜推著范妮來到中庭。她為主人套棉靴、披斗篷,為她戴上黑氈帽。 范妮的黑曜石就隱遁在帽沿之下,收斂起光澤,像一枚暗沉的鐵塊。她瘦得形銷骨立了,臉頰的紅潤不復存在。 她每天都會睡很長時間,眼圈卻是疲憊的青黑色。她的靈魂好像越來越遠了,名貴的湯藥也留不住她。 所有的奴隸都安慰她,哄她說病會好。只有赫倫知道,她將要入土了。 赫倫走到她身邊,伏下身親吻她的手背。 閉著眼曬太陽的范妮驚醒了。她下意識縮回手,一低頭就看到兒子在沖她淺笑,眼神有些復雜。 “赫彌亞……”她驚奇地說,“你回來得真早??ㄆ諄喌难┚昂每磫??” “簡直美極了!比神廟壁畫上的天國還要美!”赫倫不打算告訴她真相,假意興奮地說。他不想讓病重的母親遭受噩耗的沖擊。 “那里富得流油,房屋也是溫暖的木屋,里面還有壁爐,積雪就像奶油一樣白!” “卡普亞是受神明眷顧的地方。”范妮的眼瞳泛起流轉(zhuǎn)的水汽,但很快壓制下去。 “我和普林尼就去過那里……在你還沒出生的時候?!?/br> 她提到亡靈的頻率越來越高了。在通靈者眼里,這是死神召喚的一種預示。 “噢母親……別提他?!焙諅悷o奈地說,“他不值得您這么愛他……他是個拋棄妻子的男人,比那些殺人放火的壞蛋還要心狠!” “不!別說了……他是有苦衷的?!狈赌菘人詢陕?,“我已經(jīng)行將就木了,赫彌亞……難道你不能大發(fā)慈悲,聽聽你的母親傾訴內(nèi)心話嗎?” 赫倫安靜下來,蹲在她手邊,乖巧地閉上嘴。 范妮握住他的手,輕撫指間的黑戒。她的眼睛視向遠方,微微失神,好象思緒跑去不知名的地方。她的身體還在木輪椅上,靈魂卻在懸崖上搖搖欲墜,她已然靈rou分離了。 “我初次見普林尼時,是在你外婆的葬禮上……”范妮回憶著,癡癡地笑,“他穿著黑喪服,眼睛頭發(fā)都是黑的,只有嘴唇和指間的印戒是朱紅的。我真真不明白,他是天使穿著惡魔的衣服,還是惡魔披著天使的外衣?!?/br> 赫倫聽到紅戒,脊背陡然繃直,來了不少興致。 “后來……”范妮垂下頭,“我得知他鐘情于他死去的堂姐??蛇@些都沒關(guān)系……貴族的結(jié)合,只要有利益不就夠了嗎?我動用家族的政治力量,讓他跟我結(jié)了婚??晌抑?,他并不愛我?!?/br> 她摘掉額前的黑曜石,在赫倫眼前晃了晃,“這枚寶石……就是他送我的唯一的禮物。那個時候,你已經(jīng)三歲了?!?/br> “可他把寶石送給我的第二天……他就搬走了……因為我做了一件對不起他的事……”她的表情痛苦起來,“神明啊!您懲罰我去寒冰或烈火里受罪吧!我全身的血液都是惡毒骯臟的……” 她攥緊黑曜石,急促地喘息著,臉頰漲紅,冒出大滴的汗珠。 赫倫驚慌地扶住她,為她擦掉臉上的汗?!澳隽耸裁矗俊彼麊?。 范妮幽幽地瞧過來,顫抖地摸摸他的臉,“母親的罪惡,是不得進入兒女的眼睛的,那只會讓你蒙羞一輩子。我真正想教導你的是……” 她抓緊赫倫的手腕,“如果你真的愛一個人,就要在他轉(zhuǎn)身離開時,死命抓住他的手!” 這時,盧卡斯拿著磚紅色斗篷出來,抖了抖,遞給了赫倫。 赫倫朝他笑一下,接了過來。 這明朗的笑被范妮捕捉到了,她的臉色一下子就灰暗下去。 “他是一個角斗士,對吧?”范妮盯緊他走遠的背影,“野蠻無禮的角斗士,他的一生都只能活在粗魯之中,成為貴族們的玩物……” “母親!”赫倫不悅地說,“您不要這么說他!” 范妮把呼之欲出的話語咽下去,臉上多了一層黑霧,陰森森的,“遠離他……赫彌亞……遠離他。他只會給他的主人帶來麻煩,角斗士缺乏自控的能力……” “盧卡斯不一樣!”赫倫反駁,語氣有點急切,“我相信他,這一點誰都不能改變!包括您。恕我直言,您并不了解他……” 范妮抿抿嘴,臉色愈發(fā)難看,“貴族不需要去了解一個低賤的奴隸?!?/br> 赫倫皺起眉。他的母親好象對盧卡斯抱有很深的成見。 母子倆僵持時,一個奴隸進來稟報:“主人,格奈婭來了?!?/br> 赫倫和范妮同時睜大眼睛;尤其是范妮,她的臉漲紅得要滴出血,好象全身僅存的那點血液都涌上來了。 格奈婭沒有等奴隸引路,直接走進門來。 她的斗篷艷紅,長長的紅氈帽遮住半張臉,紅棉靴嵌進積雪里,整個人像一把燃燒熱烈的火。她傲慢地抱著雙臂,居高臨下地站著,手指戴滿了寶石。她的凌厲像一股濃烈的氣流,席卷中庭的每個角落。 她慢慢揚起臉。帽檐上抬,露出她火焰般的紅唇。 “很久不見了,范妮。”她冷冷笑著,“你還沒死???” 范妮摘掉氈帽,努力維持平靜的面容,“聽說你被降為卑賤的平民了?!彼f,“你應該用‘大人’來稱呼我,不是嘛?” 格奈婭忽然大笑,笑聲鬼魅一般撞上四壁,又反彈回來。她咯咯笑著,從喉嚨里廝磨出來的東西,很粘膩瘆人,赫倫聽著很不舒服。 “格奈婭?!焙諅愰_口,“這是我的家宅,你應該遵循主人設(shè)定的規(guī)矩,而不是隨性而來。按理來說,你連同我們說話的資格都沒有?!?/br> 格奈婭逐漸收起笑,惡狠狠走上前,伸手戳了戳黑曜石,“這種東西……根本不值錢。范妮大人,您真是個可憐的女人。普林尼只送您這個,您倒不如看看我的……” 她握起雙拳并攏,伸到范妮眼前。她的十指全部戴有戒指,五顏六色有金有銀,像一串鉆石堆砌的彩虹。即使是灰蒙蒙的天色,戒指的璀璨都足以映亮人的眼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