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第36章 可疑的紅寶石 赫倫經(jīng)過一晚的休整,體力恢復(fù)不少。 或者說,他逼迫自己必須恢復(fù)體力。他沒有時間去悲秋傷懷,在對父親的遺憾中失魂落魄。 他好象一位久別而歸的旅人,風塵仆仆顛沛流離,剛剛邁入溫暖的家,就要拿起刀斧去抵御外來的入侵者,守衛(wèi)他的家園。 守衛(wèi)他的一切,波利奧的一切。這已經(jīng)成了一種信念。 他在天尚未亮時就起床了,攥起金盒去找范妮。 范妮氣若游絲,她的身體,以及靈魂,都已經(jīng)被病魔啃噬得破破爛爛了。她十分虛弱,好象隨時會吐最后一口氣,一點活人的氣息都沒有。 她一襲白衣,期望以純潔的白色驅(qū)趕代表死亡的黑色,連臉色也是慘白的。 那枚黑曜石,則成了她渾身上下唯一的黑了,毋寧說是唯一符合她當前境況的東西。 她躺在床榻上,持續(xù)的低燒使她臉色如灰。弗利緹娜用藥草汁為她擦臉擦手,給她喂水喂飯,可她也不過是咽下去點流食罷了。 赫倫站在門口,他知道,母親要去冥界了。 他嘆了口氣,坐到她身邊,扶起她無力的手,吻了吻。 范妮睜眼,就看到了她的赫彌亞。母子兩相視許久,兩雙黑眼睛如寒潭般倒映彼此。這種久久對望,使赫倫有強烈的心酸,他的眉頭不自禁地打顫。 “我的孩子……”范妮虛弱地笑,“你知不知道……你傷心的時候會一語不發(fā)?你平日里那么靈動活潑,現(xiàn)在卻像個不再唱歌的小夜鶯……你的秉性,有些方面真的太像普林尼了……” 她停住了,轉(zhuǎn)而用愧疚的語氣說:“之前的事……作為母親我很抱歉。我沒有讓你擁有父愛,卻還以自己的觀念去約束你……” 赫倫的喉嚨無比熱辣,鼻尖也是。那種酸澀直直往頭上冒去,使他臉部發(fā)燙:“母親……您別再說了。是我太過愚蠢,我被無知的仇恨蒙蔽了眼睛!” 他把金盒子打開,把象牙哨子拿給范妮。 范妮呆愣住了。 “塞西是父親的貼身奴隸。他說父親總是讓他清理這只金盒。我昨天去族陵將他移棺,在石棺里發(fā)現(xiàn)了這個……很遺憾,我不得不猜想,他是吞下這只金盒而亡的……” 范妮拿過哨子,對著從窗戶照進的陽光,仔細觀察起來。她緩慢地轉(zhuǎn)動哨子,要把它的每一處棱角都攝入眼底,每個角反射的光芒她都記住了。 漸漸地,她的嘴唇開始發(fā)抖,下巴左成一團,眉頭抖動得厲害,渾濁的眼眶盈滿淚水。她的呼吸越來越不受控制,好象從腹部滾上來的氣息狠狠撞擊她的口鼻。 終于,她哭了出來。 “我就知道……他是在乎你的……他是在乎你的!”她哭著說,“我的丈夫,原來是在乎我的兒子的……他以不詳?shù)姆绞剿廊ィ梦覂鹤拥恼鋹壑铩?/br> 赫倫輕拍她的后背安撫她:“母親……現(xiàn)在我要知道父親那枚紅戒的下落。我聽說,他戴上黑戒之后就離開家宅了。在我模糊的記憶中,他離開的那天,與您大吵了一架……” 范妮的表情僵滯一下,赫倫繼續(xù)道:“您能告訴我……那天他為什么會跟您吵架嗎?” 范妮靜默了很久。她的眼睛微微瞇起,下意識地抱緊雙臂。這種類似于自我保護的動作,使她很值得同情。 “赫彌亞……”她說,“如果我將罪惡告訴了你,你也會離主禍神近了一步。我只能說……我對不起普林尼。我逼他跟我結(jié)婚,卻又做了個失敗的妻子。” 說著,她的肩膀不住地顫抖,眼圈越來越紅,她不自禁地抱住兒子的手,眼淚爬滿她衰弱消瘦的臉,“赫彌亞……別讓我說了……求你了!要求母親向自己的兒子坦白罪責,這是多么殘忍的事情啊!” 赫倫看到她近乎哀求的姿態(tài),連忙撫慰道:“母親,您別怕……我不會再問了。” 范妮鎮(zhèn)定一些,松了口氣時綿軟地躺下來,像一只剛剛從虎口下逃生的、弱小的動物。她沒有了堅強的氣息,只有無盡的脆弱。 “至于那枚紅戒,我真的不知道它的下落?!彼f,“普林尼只說送給了他最愛的人,但誰會是他的摯愛呢?他的表姐已經(jīng)死了那么久了……為什么我愛了他一輩子,卻連他到底愛誰都不知道呢……” 赫倫替她擦拭眼淚,弗利緹娜給她喂了點糖水。 “不說這些不高興的……”赫倫握起她冰冷的手,給她捂熱,“那就說說父親吧,我之前從沒想認真地了解他。您不是很喜歡提他嗎?” 范妮回想普林尼的舊影,轉(zhuǎn)過頭來看著赫倫,抬手戳了戳他的臉頰,“我這一生,所做的最大功勛就是生出了你,我的赫彌亞。你和普林尼非常相像?!?/br> 她又偏過頭去,靜靜地閉上眼睛,“普林尼是我見過的最優(yōu)雅的人。他沒有惡習,生活極其自律,視烈酒和浴場如罪惡之誘餌。他性子很倔強。我敢說,只要他立下決定,就連朱庇特以神位引誘他,都不能使他改變主意。他總是沉默寡言的,就像一個鐵面無私的法官。不過……” 她停頓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綻放淺淺的笑,那笑容類似于寵溺,病容也因這個淺笑而緩解不少。赫倫覺得她像是翻到什么珍藏已久的記憶,她整個人仿佛身臨其境。 “他也有非??蓯鄣臅r候……就像個小孩子一樣……” “什么時候?”赫倫問。 范妮笑得瞇起眼睛,說話聲音也輕緩太多,帶著自本能而來的溫柔,“他偶爾喝醉酒的時候……你知道,他身為貴族,總有一些應(yīng)酬推脫不了,盡管他已經(jīng)盡量遠離了……” 赫倫想了想,問道:“那他醉酒后會怎樣?會胡亂發(fā)酒瘋嘛?比如說……將貴重的東西隨便送人……” “噢這倒不會?!狈赌菪α诵?,“他只會變得很乖巧,就像一只剛剛出生的小奶狗,特別聽話。我總是擔心,他會把內(nèi)心的秘密都在醉酒時泄露出去……” 她沒說幾句,就劇烈地咳嗽起來,像有一顆濃痰卡在嗓子里。弗利緹娜趕緊扶她坐起,輕拍她的后背,將手帕湊到她的嘴邊。 范妮咳出一口血痰,已經(jīng)發(fā)黑了。弗利緹娜又給她喂點水,用濕毛巾擦掉她臉上的冷汗。 范妮瞧了女奴一眼,笑著說:“赫彌亞,千萬別忘了你對我的承諾。我死以后,要給予弗利緹娜自由,給她找個好丈夫?!?/br> 弗利緹娜的手抖了抖,臉上泛起紅云。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甜美的畫面,黝黑的臉上綻開憨厚的笑容,一向無神的小眼睛溢出光彩,眼角輕輕彎曲。她此刻才顯出一點嬌小女人的姿態(tài),那健壯笨重的外殼下,好象有個柔弱的、亟待保護的內(nèi)芯。 她的紅寶石耳環(huán)墜在兩側(cè),好象羞意的紅云是被耳環(huán)染上的。 “瞧瞧……”范妮不由地打趣道,“我們的女仆有了心上人了!她害羞的表情就像粉紅眼睛的小兔子那樣可愛!” 弗利緹娜十分窘迫,害羞得不知作何反應(yīng)。她收攏下巴,微微別過臉,好象不敢直面眼前人的詢問。 赫倫將她的反應(yīng)看在眼里,突然想到,盧卡斯也曾有這種窘迫的反應(yīng)。 很不敏銳的他,從沒深究這種窘迫的原因。過去,他只是簡單地看過去罷了。而現(xiàn)在,他才意識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一些東西。 ——一些難以言明,只能通過直覺或感性去體味的東西。 …… 狀紙送到法院已經(jīng)有好幾天了,卻沒有激起任何水花。 赫倫派遣奴隸去法院催了幾次,仍未獲得回音。 他跟盧卡斯一起去探望加圖索。 他的表哥陷入了萎靡和憂傷,原本圓胖的臉瘦到顯出顴骨。 他的熱情也隨塞涅卡而失蹤了,可他還要安慰狀況更差的蘇拉,成為她的支柱。他將政務(wù)放置一旁,發(fā)瘋似的尋找塞涅卡,甚至連奴隸販賣場都去過了,可孩子仍是不知所蹤。 蘇拉病倒了。她整天整夜地躺著,萎靡不振,消瘦得不成人形,好象一具寒冷的尸骨。 所幸她的神智已經(jīng)恢復(fù),那種瘋癲的樣子也已殆盡。 赫倫走到她床邊,輕輕喚她的名字。 蘇拉僵硬地轉(zhuǎn)過頭,猶如一個沉寂多年的木乃伊,只有頭部在轉(zhuǎn)動。 “赫倫……”她低聲說,“你來啦……” 她的嘴唇不停打顫,眼里淚水打轉(zhuǎn),臉部每一塊肌rou都在痙攣,看起來有些扭曲。 盡管如此,她性格里溫婉有禮的一面,仍使她想要下床,為來訪的赫倫倒一杯熱牛奶。 赫倫止住了她。他看著她強打起的笑臉,不由得心酸起來。 失去孩子的母親,好像失去了靈魂,只剩下還在喘息的軀殼。她的絕望,如不可阻擋的怒潮,席卷著所有接近她的人,沒有一個人能做到不為所動。 “你別起來了,蘇拉?!焙諅惙鏊上?,“我來是想看看你和加圖索?!?/br> “噢……”蘇拉扯出一個難看的微笑,“我和他都還好,我們已經(jīng)找了法院……我相信……塞涅卡很快就能回來……” 她的尾語消失在哭腔里。她低著頭,攥起拳頭顫抖著,臉色漲得通紅,費盡全身力氣才憋住眼淚。 赫倫難過起來,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我會幫你找塞涅卡的,蘇拉。我不能保證有順利的結(jié)果,但我會為此而努力,盡我所能幫你們團圓……” 蘇拉聽到安慰,再也忍受不住,淚如泉涌。她抱住赫倫的胳膊,雙腿亂蹬,把被子踹成一團,眼淚浸濕了他的衣袖: “塞涅卡!塞涅卡……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神明啊,求求你讓我用命去換他的平安吧……” 她哭了很久,才平息下來。 …… 回家的路上,天空飄起了細細的白雪,輕羽一般慢悠悠地掉下來。傍晚的天色已黑,羅馬因新一輪降雪而顯得寂靜。人們休息得很早,緊閉門窗,都躲在屋里懷抱暖爐烤著火。一切躁動都被冷雪壓制,街道的塵土也被清洗了。沒有寒風呼嘯,一切都是靜謐的,靜得連水結(jié)冰的聲音似乎都能入耳。 雪花慢慢降落,像夜空里的星辰墜下來,悄無聲息。 赫倫坐在車板上,盧卡斯挨在他身邊,不緊不慢地駕駛馬車。夜空如巨大的墨盤,靜靜凝視著兩人。 他從沒意識到,他選擇與盧卡斯并肩坐在車板上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 赫倫伸出手,抬到比鼻尖同高,雪花落到掌上隨即融化掉了。 他呼出一口沉重的氣。 盧卡斯斜看過來,“您的神情告訴我您很疲憊。” 赫倫將胳膊撐在后面,仰頭直迎雪花,“這大概是我一生中負擔最重的時候了,盧卡斯……” 他嘆著氣,“我的母親即將入土,我還要盡快找到紅戒,我的表哥一家也遭遇橫難……我敢發(fā)誓,從過去到現(xiàn)在,我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負擔重重……” 盧卡斯沒有像平常一樣安慰他,而是一直沉默。赫倫有點奇怪地轉(zhuǎn)過頭,正好對上他的藍眸子。 他的眼光是在看到赫倫時瞬間點亮的,那類同于一種本能了;以至于他無需說話,就能流露內(nèi)心的波動。他的粗野和痞氣,也會在此時收斂,好象雪亮的劍飛速地入鞘。 “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為自己的無能和卑微而苦惱?!彼f,“我本該為您解除一切障礙,讓您像自由的鳥兒那樣無拘無束,這是我的職責……” “噢盧卡斯,別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攬……”赫倫的胳膊搭上他的肩膀,“這些跟你沒什么關(guān)系?!?/br> “我的卑微,使我無力將您保護得密不透風。”盧卡斯神情認真,“我所能做的,不過就是陪您走下去,無論會遇到什么。哪怕需要斷手斷腳,哪怕流血爛rou,哪怕眼盲嘴啞,我都不在乎。也許您還會苦惱,還會有煩心事,我很遺憾無法讓您遠離那些。但我可以保證,您永遠不會孤身一人。” 赫倫聽著,突然伸出手,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故作嚴厲地說:“作為你的老師,我承認你的修辭學又有了進步?!?/br> 他又微笑起來,“我很高興,你沒有為了討好我而信口雌黃。打動人心的話多半是最現(xiàn)實的,不是嗎?” 盧卡斯揉了揉額頭,沖他一笑。 …… 主奴兩人回到家時,發(fā)現(xiàn)家里有客人造訪。 斯蘭夫人帶著兒媳來做客。根據(jù)禮儀,她們一直在中庭里等候家主。 這是赫倫初次接觸達荷的妻子。她剛剛擔任家主的賢內(nèi)助,在達荷不愿意前來的情況下,她需要出面。 她穿金戴銀,閃亮的金發(fā)烙燙成小波浪,發(fā)間壓著鉆石小冠。她的雙唇繡勾紅線,脖間的羊絨圍巾也鑲金線,連墨綠色的斗篷也繡著金花紋。這使她看起來精致而富貴,似乎每一根絲線都沾染珠光寶氣,盡管她并不美。 以金錢堆砌的貴重飾品,讓她顯出與生俱來的高貴,掩蓋住她容貌的瑕疵。 她叫尤莎。自從范妮的父親死后,她的父親就成了資格最深的元老。 還沒等斯蘭夫人介紹,她就走過來,主動伸出手,讓赫倫親吻她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