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jié)
達(dá)荷手捧蠟燭,另一只手護(hù)著燭苗,不緊不慢地走進(jìn)地下室。赫倫跟在他身后。 地下室的空氣十分潮濕,死氣沉沉地沉滯著,好象無形的青苔一樣糊在人的臉上。甬道被挖掘得很方正,墻壁掛著一排整齊的火把,半死不活地燃著。 在這類似墳?zāi)沟沫h(huán)境里,達(dá)荷手里的燭光擴(kuò)散成一團(tuán)黃光,蠶繭一樣將他包裹起來;倘若這黃光更濃密些,就顯得他好象作繭自縛的桑蠶。 他在一個轉(zhuǎn)角停駐,燭苗晃蕩一下。他轉(zhuǎn)過頭,燭火搖曳的光與影像大手一樣摸過他的臉,使他的面目有點猙獰。 他指了指前方,朝赫倫笑道:“這就是我的籌碼。讓我看看,您為他讓到什么程度?!?/br> 赫倫走過去,轉(zhuǎn)過身來。 這一瞬間他感覺身處幻夢,意識與rou體分離,像被擊碎一樣飛濺到四面八方。 出于本能,他猛地上前跑幾步,又戛然停下來。 一個金頭發(fā)的人被綁在盡頭的十字架上,低垂著頭,腰上腿上纏著紗帶,滲透出斑駁的猩紅。他的嘴被一只小鐵罩固定住,鐵罩由一根一根灰色的細(xì)鐵焊接而成,掛到他的耳后。他的鎖骨像鋸子一樣盤踞在肩膀,健美的身體在衰弱地呼吸。燭光從他的肩頭傾瀉而下,滾落到腳邊。 他的姿勢很有儀式感,使他像一個即將被焚燒而死的祭品,十分悲壯。 護(hù)住他心口的棕紅色皮甲,即使赫倫衰老到意識不清,都如海底的珊瑚礁一般在記憶里鮮明、巍然不動。 那是他的盧卡斯。 盧卡斯聽見動靜,金毛刷似的睫毛一抬,海藍(lán)色的眼睛暴露無余,罩一層重傷帶來的血霧。 他的眼光本透著股機(jī)敏和兇狠,在看到赫倫時就迅速凍結(jié)成冰,然后嘩啦一聲碎裂掉了。 赫倫眼前發(fā)黑。他使勁眨幾下眼,居然感覺到一絲惶惑。他下意識地移動腳步,越走越快,最后跳過去,遲疑地抬手,輕摸盧卡斯的金發(fā)和藍(lán)眼睛。他的大腦被撞擊得生疼,似乎沒有了血液,險些要昏迷過去,他甚至覺得這是有人盜竊了盧卡斯的外殼,用來欺騙自己的。 他捂著嗓子,感到一陣旋風(fēng)以雷霆之勢橫掃過腦際,造成一片狼藉。他呼吸得越來越快,腿腳不受控制地?fù)u晃。他死去的、沉寂的血管和皮rou,于此時迅速地鮮活起來,干枯的靈魂再一次充起了血,巨大的跌宕將他滅頂。他的心臟像是被襲擊過一樣,砰砰直跳著以作最有力的反擊。 沉封已久的咽喉開始顫動。那些流動在血液里的、支離破碎的傷痛,都匯集成一股類似鐵錐或石錘的堅硬東西,將封住喉頭的詛咒打破了。 盧卡斯復(fù)活了,赫倫也是。 “盧……盧卡斯……”他喊出他的名字。他發(fā)聲了。 因為鐵罩的緣故,盧卡斯不能出聲。他的眼睛微微顫動,喉頭動了一下。他并不希望赫倫出現(xiàn)在這里。 達(dá)荷捂著嘴低笑著,陰險的笑聲從手指縫里傳出來。他的眼睛里佇立著兩點黃光,隨著晃動的眼珠亂跳。 “您會說話了呢,波利奧大人……”他說,“您的反應(yīng),讓我覺得自己勝券在握。” 赫倫劇烈地咳嗽幾下,丟掉手里的蠟板。他彎下腰抽幾口氣,好象要窒息一樣。死而復(fù)生的靈魂,顯然沒有能力cao縱激動過度的身體。 “如果我的調(diào)查沒錯,這個叫盧卡斯的奴隸是您的心腹。他的皮甲料子精良,比有些貴族的皮靴還要昂貴。我相信只有極為受寵的奴隸才會有此殊榮?!边_(dá)荷走過來,用燭苗對準(zhǔn)盧卡斯,晃悠幾下。 “一個以使喚奴隸為樂的貴族,要想尋覓到忠心耿耿的心腹,這可是難于登天的?!?/br> “……放了他?!焙諅愑袣鉄o力地說。 “當(dāng)然可以?!边_(dá)荷笑道,“前提是您必須退出護(hù)民官的選舉,消失于政壇。” “我可以退出?!?/br> “口說無憑?!边_(dá)荷說,“我要您將名下的玫瑰園轉(zhuǎn)讓給我?!?/br> 赫倫直起身子,從眼梢斜斜地看過去。他的頭腦尚未清明,眼睛還很模糊。達(dá)荷有點駝背的身影在朦朧的視野里游蕩,燭光從下至上打亮他神色狡猾的臉,像極了一只飄忽不定的邪惡游魂。 赫倫喘息著,口齒還不怎么清晰:“你想要我的錢財……” “不,我想讓您墮落為騎士,從元老階級跳出去,永遠(yuǎn)沒有資格與我抗衡。” “可以?!焙諅悰]有猶豫,指了指盧卡斯,“放了他,現(xiàn)在……” 達(dá)荷滿意地點點頭,遞給赫倫一張紙。這是讓出玫瑰園的合同,赫倫果斷地蓋了印章。 奴隸走上前,將栓住盧卡斯的繩索剪開。赫倫手忙腳亂地把禁錮他嘴巴的鐵網(wǎng)罩取下來。 盧卡斯奄奄一息,嘴唇已經(jīng)干裂泛白了。他面色蒼白,一點活人該有的血色都沒有。他的眼皮重重地下墜,眼縫間透出藍(lán)色的微弱光芒。他所有的強(qiáng)悍和鋒芒,現(xiàn)在都消弭了,只有一具看似強(qiáng)健的身體;好象一個弱不禁風(fēng)的小孩,穿戴著唬人兇悍的服裝和面具,實則毫無攻擊力。 恍惚中,他摟過赫倫的腰,下巴搭在他肩上,氣若游絲地說:“赫倫,你來了……” 他忘了稱呼赫倫為主人。 赫倫心里一酸,眼里要有晶亮的液體流出來。他抱著他,抽泣幾下,眼前泛起漫漫大水,金黃燭光和盧卡斯的金發(fā)在視野里攪成一團(tuán)。 許多許多的話語卡在喉頭,盧卡斯總能給他的靈魂致命一擊,也能強(qiáng)行將他復(fù)活。他覺得自己的身家性命和信念靈魂都拴在盧卡斯手里了;只要盧卡斯一點頭,他就能做出許多違背常理的事,哪怕是再死一回。 他低下頭,輕輕咬了盧卡斯的肩膀,再顫抖地開口:“我真是恨死你了……盧卡斯……” 兩人艱難地乘上馬車。 赫倫將盧卡斯的頭攬在胸前,拍了拍他的臉,焦急地說:“盧卡斯,別睡……” “我知道……”盧卡斯圈著他的腰,衰弱地呼吸著,“您不該把玫瑰園讓給他……元老院……” “去他媽的元老院!去他媽的政壇!”赫倫打斷道。他的眼圈泛紅,眼眶里全是流轉(zhuǎn)的霧氣,馬上就要流淌出來,“我是你的赫倫啊……” 盧卡斯只是抱緊了他,什么都沒有說。 第55章 人生的意外 赫倫將還活著的盧卡斯帶回家時,所有的奴隸都震驚了。 他給加圖索寫了信,用莎草紙說明了一切。 盧卡斯傷得很重,整個人處于半昏迷的狀態(tài),眼皮已經(jīng)無法睜開,臉色蒼白至極反而發(fā)暗。他的鮮血滲透了繃帶,觸目驚心,血淋淋之中透著股剛極易折的脆弱。他已經(jīng)神志不清了。 赫倫和奴隸七手八腳地把他架回屋里,找來了醫(yī)生。 盧卡斯的腿和胳膊都有骨折,原本割過rou的小臂有點潰爛,醫(yī)生用手一壓,就能流出青黃色的膿水。他失血非常嚴(yán)重,呼吸愈發(fā)微弱,好象一個失落的靈魄徘徊在通往冥界的冥河岸邊,稍稍一探腳就能栽下去溺死。 醫(yī)生切掉了他的腐rou,用骨鉗剝離掉碎骨,做了個相當(dāng)細(xì)致而漫長的手術(shù)。 等到醫(yī)生滿手鮮血,頭上擠滿汗珠時,夜已經(jīng)深了。 根據(jù)醫(yī)囑,盧卡斯已經(jīng)沒有性命之危。他只是需要靜靜地躺在床上,喝大量的具有調(diào)理和愈合傷口作用的湯藥。 手術(shù)之后的盧卡斯?jié)崈艉芏?。他在藥草汁里泡過,連頭發(fā)都像梳理過的金絲線,一根根地埋藏在枕頭縫間。 他安靜地躺著,氣息沉穩(wěn)下來,透著股隱約的血腥氣。他疤痕遍布的皮膚是如此厚重寬壯,即使手無寸鐵都好象披了一層鎧甲;而他受傷的本體此刻已經(jīng)蜷縮在這具軀殼之下了。他的嘴唇就如曾經(jīng)臨死時那樣干燥,結(jié)出一層薄薄的干皮。 赫倫支走奴隸,坐到他的身邊,與他十指膠合。他把燭燈拿近點,他想看清楚盧卡斯的臉。 盧卡斯虛弱地睜開一條眼縫,與他對視。 他們都沉默了一會,還是盧卡斯先開口:“我是被列維救下來的……” 赫倫豎起食指,堵住他的嘴唇,纖細(xì)的指頭就這么嵌進(jìn)他稍微干硬的唇間?!澳阆葎e說話?!彼f。 赫倫開始撫摸他的臉。他的指頭在他的眉骨處打圈,掠過金眉毛里隱藏的小痣,指肚輕輕按壓扎手的睫毛。盧卡斯微微顫動的眼瞼,飽滿圓挺的顴骨,熱度依舊的皮rou,都被他仔細(xì)地感受著。 他曾在初吻的海邊有此舉動,現(xiàn)在又做了一遍。 他平展的眉毛逐漸揪起,視線愈發(fā)模糊。他顫抖地握起盧卡斯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他的眼角發(fā)紅,神情居然有點委屈,使他很像一個被寵壞的、蠻不講理的小孩兒,對摯愛自己的父母過分地苛責(zé)。 盧卡斯嘆一口氣,手滑到他的脖子處,輕輕一用力往懷里一摟;赫倫就順勢躺下,枕在他沒有受傷的那邊肩膀上了。 盧卡斯垂下眼,打量著他,片刻后說:“我早就習(xí)慣了這些的?!?/br> 重傷的他還要反過來安撫赫倫。 赫倫倒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他抱著他的腰,聞到盧卡斯身上血腥氣和藥草味混雜的味道。這種濃郁沉厚的味道,迎面撲過來,鉆進(jìn)他的鼻尖,滾動在他的血液里,強(qiáng)行沖開理智壓制感性的門鎖。他抑制欲望的理性被勾破出一個口子,于是guntang的性欲從中噴涌出來。他的靈魂隨著盧卡斯的回來復(fù)活了,同時還有人類最不能忘懷的性愛之念。 赫倫的臉一下子熱辣了,心臟再一次充起了血。 來自盧卡斯的熟悉的味道,立刻就讓他硬了。 他貪婪地聞了兩下,好象神話里以某種氣味為生的精靈。這種氣味翻滾在他的胸腔,似乎將他整個人都打上盧卡斯的標(biāo)記。 這種標(biāo)記感,讓赫倫無比滿足。 “我因為你……差點說不出話了?!彼麤]有痛楚地說出這句話,竟然帶著點撒嬌的意味。 “還記得你之前對我許下的誓言嗎?”他朝盧卡斯的懷里挪了挪,“絕不以命護(hù)我,絕不在我眼前死去,不然我就得病痛殘疾、仕途不順。而這些,全部都實現(xiàn)了……” 盧卡斯心里一沉,手臂一彎就把他摟緊了。他親了親赫倫的額頭,那種迷人的血腥氣就又傳過來,如石墻沙泥一般疾速壘起,好象將赫倫禁錮在里面動彈不得。 赫倫心如擂鼓。 他感覺自己被盧卡斯充滿,從心臟到皮膚,都浸透了這股血腥氣。 某種程度上,他的性欲得到了變相的滿足。 他用自己光裸的腳背去慢慢磨蹭盧卡斯的腳掌,頗有點挑逗的意思。 盧卡斯捏起他的下巴吻他。赫倫抱住他的后腦,抓緊他的金發(fā),同樣渴求地吻著。他們的唇齒交纏,唾液也是,有一種至死不渝的膠粘。 毋寧說他們是在慶祝生離死別之后的重逢。 赫倫更加狂亂一些。他很想撫摸盧卡斯的身體,手便慌不擇路地滑到他的脖子,又順著紋理移到他的頸動脈處。那里有鮮活的脈管砰砰直跳,如狡猾尖利的電光,沿著細(xì)密的血管就逆行到他的靈魂和骨髓。這證明了盧卡斯還活著,多么富有生命力。 赫倫被這種蓬勃的生命力驅(qū)策,呼吸愈發(fā)粗重。他非常想跟他zuoai,而且是十分激烈、極致到骨子里以命相博的那種。 但他更想說一句與zuoai無關(guān)的話。 他推開盧卡斯,眼睛泛著水汽,睫毛也如絲緞一樣亮晶晶的。他的眉眼顫動幾下,目光有點躲閃。他的模樣好象是在告白,從眼角到雙頰都泛起紅云,“我想你了!盧卡斯!” 盧卡斯神色一滯。這些樸實無華的詞語,卻十分打動人心。這不是因為語言的魅力,而是赫倫說話的情感勝過語言本身的涵義。 盧卡斯摸了摸他漲紅的臉,揩去額角的汗水,片刻后把他擁入懷中,神情復(fù)雜地說:“我也想您了,直到現(xiàn)在都是?!?/br> 赫倫平息一會,在他的頸窩吐出熱氣。他得到盧卡斯真誠的回應(yīng),才有所安心。 許久后,他沉沉地開口:“告訴我你所經(jīng)歷的一切?!?/br> 盧卡斯并沒有松開手,說:“還記得我曾經(jīng)在布魯圖斯家做臥底嗎?那段時間我的工作就是喂獅子?!?/br> 他頓一下,“動物也有人的靈性。也許那一個月的喂養(yǎng)微不足道,但足以在千鈞一發(fā)時將我懸在獅口的性命挽救過來。它們到底還是沒能成功地咬死我?!?/br> “列維是誰?”赫倫問,“我從沒聽過這個名字?!?/br> “他是達(dá)荷得力的心腹,也是我的朋友?!北R卡斯說,“當(dāng)年在角斗場上,他就從老虎的嘴里把我拉了出來。那天,獅子咬住了我的腿,還是他從天而降,再一次救了我?!?/br> 他的聲線轉(zhuǎn)低一些:“那天晚上,達(dá)荷和他一直在暗處里監(jiān)視著我們。因為怕染上命案,他從頭至尾都沒有出手。他是個謹(jǐn)慎到血液里的小人。” 赫倫想起那個寬健的身影,恍然地說:“看來那天來找我的,就是那個列維了?!?/br> “他救了我。但他只是奴隸,也向主人發(fā)過驚天動地的誓言。他所能倚靠的,只有他的主人;除了安敦尼,他無處可去。頭腦簡單的奴隸無權(quán)干涉貴族的利益紛爭,他只能聽從他的主人,將快要虛脫的我?guī)Щ亓税捕啬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