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他會告訴她, 他在某一個地方等她, 等她收拾好行李, 再跟他一起流浪到下一座城。

    可他的空間是如此整潔, 整潔到根本不用甘卻動手去翻找，一眼望過去就可以看到有沒有他留下的任何訊息。

    沒有。

    桌上的銀鏈玉墜, 不是她給他戴上的那條。

    這塊玉顏色更深, 鏈子更精致, 勻稱的橢圓形，跟水滴很像，刻字“w·l”。她此前沒見過。

    酒店客房部的工作人員說, 他在這里預(yù)訂的時間是一個月，還沒有辦理退房手續(xù)。

    甘卻匆匆回房間換了衣服，跑出去找他。

    從倆人經(jīng)常去的早餐店, 到市立圖書館, 沿途的幾間飲品店，藥店, 賭場………到處都沒有。

    想想也不會有, 他平日里所有隨身攜帶的東西都留在酒店房間里, 怎么可能出來這些地方？

    她知道什么叫做‘失魂落魄’了。

    這座城里的人這么多, 車如流水, 鋼筋水泥，高樓大廈，商業(yè)繁榮, 娛樂熱鬧。

    她一個人走過街道，卻不知該何去何從。

    前面再也沒有那個穿一身黑色衣服、戴耳釘、塞耳機(jī)、雙手插兜的男孩。

    2

    晚上回去他的房間，打開門的那一剎仍在希冀著，可是里面空無一人，跟她白天離開時沒什么兩樣。

    甘卻翻了翻他的黑色皮夾，還是習(xí)慣性地放著一堆現(xiàn)金，他慣用的荷蘭盾，而不是現(xiàn)在通用的歐元。

    他的皮夾里從來就沒有什么照片、證件、銀行卡之類的東西，只有現(xiàn)金和房卡。

    電視旁邊有一些藥，大概是止胃疼的；藥旁邊有一疊素白的稿紙，每一張都描了一個手掌的輪廓，看著像是他自己的，落款「z」。

    甘卻在他堆著書的角落里盤腿坐下，拿著字典，一個詞一個詞地翻譯書面上的書名。

    《公司架構(gòu)治理》、《并購案例分析》、《企業(yè)文化》、《品牌建設(shè)與品牌價值》……還有很多數(shù)獨(dú)集，上面只寥寥填了數(shù)字，像是直接把答案抄上去那樣。

    從前她千方百計想進(jìn)來他房間瞧一眼，但是現(xiàn)在她就在這里，即便瞧上很多眼，她也瞧不出什么名堂來。

    他房間里的信息跟他本人一樣———少得可憐，少得神秘。

    甘卻趴在這堆書上，枕著自己的臂彎，愣愣地發(fā)呆。

    天真的大腦不免也會想到，他是不是被這房間里的怪獸給吃進(jìn)肚子里了？

    于是她就決定今晚在這里過夜，躺在他躺過的床上。被窩里還有淡淡的青檸氣息，殘留在他接觸過的每一處地方，若有似無，看不見抓不到。

    她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怕太快消耗完屬于他的氣味。

    有些問題，甘卻以前也問過他的。比如：你到底是誰？你為什么不回家？

    但是問的時候并沒有很認(rèn)真，因為她不曾設(shè)想過：‘十八歲’會離開。

    關(guān)了燈，睜著眼睛在黑暗中看天花板。

    今夜他會在哪里？

    今后他會在哪里？

    3

    凌晨時迷迷糊糊醒來，被餓醒的，餓得幾欲虛脫。

    甘卻昨天一整天沒吃東西，現(xiàn)在也只是餓，沒有食欲。

    她好像有點(diǎn)明白他以前跟她爭辯的話題了：食欲到底重不重要？為什么有些人就是不愛吃東西？

    按照她現(xiàn)在的情況來看，不想吃東西的人，應(yīng)該都是心里頭裝著比吃東西重要一千倍一萬倍的事情的人。

    但是她還不想太早走上吃胃藥的道路，那一定不怎么好受。像他那樣。

    甘卻拾掇了一會兒，爬下樓去吃早餐，整個人都是精神恍惚的。

    她總覺得昨天是夢境來的，那么不真實(shí)，過得那樣匆忙。

    又或許，等會兒回去，他就回來了。

    4

    2017年1月1日。

    甘卻站在酒店前臺辦理退房手續(xù)。

    這時候她才切實(shí)地認(rèn)知到，那的確是夢來的。

    張存夜這個人，她跟他在一起的那短短二十多天，他贈予她的種種情生意動，這些就是夢，一場大夢。

    夢醒之后就是冰冷的現(xiàn)實(shí)，夢醒之后就是她孤身一人。

    前臺的中文說得并不流暢，她聽得磕磕巴巴，填表格的時候也無從下手。

    表格上滿是英文字母，歪歪扭扭的，她一看就頭暈。

    前臺幫她翻到前一頁，似乎是想讓她參考入住信息。

    于是甘卻看見了那些簡短的黑色手寫字體，是他的字跡，工工整整，一筆一劃，甚至還有點(diǎn)像她初學(xué)寫字時的樣子。

    這字跡跟他整個人的氣質(zhì)完全不搭，他是那么少年冠玉，慵懶神情下藏著謙與狂。

    他的字就該流風(fēng)回雪般遒勁，就該光彩奪目，就該獨(dú)特耀眼。

    可眼前的完全不是，完全不是她想的那樣。難以理解。

    簽名那一欄，他簽的是中文名，端正得可怕，卻又不是印刷體的那種端正，看起來怪別扭的。

    甘卻記得，她那時候想偷看他寫字來著，但被他擋住了。

    蹙著眉填完表格，剛要轉(zhuǎn)身離開，被前臺叫住。

    她以為自己填錯了，拿起筆準(zhǔn)備改過來。

    但是前臺給了她一張便簽紙。

    木紋底色，令她觸目即鼻酸。

    5

    電話亭。

    前天晚上他還站在這個電話亭里打過電話，現(xiàn)在是她站在這里。

    便簽紙上寫了一個號碼，只有一個號碼，沒有其他東西了。

    甘卻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地?fù)芴枺却油ǖ臅r候，緊張得手心出汗。

    她既希望接電話的聲音是他的，內(nèi)心卻又清楚地明白不可能是他接電話。

    這種煎熬使得她連呼吸都加快了。

    “您好，荷蘭駐華大使館接待部………”

    一顆心落地?zé)o聲。

    甘卻輕咽口水，短暫地失神之后，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始跟電話里的人溝通。

    這時的她完全不清楚這個組織是做什么的，甚至不知道這是政府機(jī)構(gòu)，只因為是他給的，所以她才把自己的全部情況跟對方和盤托出，包括她是華人難民的遺孤、沒有護(hù)照這些事。

    意外地順利，意外地好運(yùn)，大使館的工作人員表示她現(xiàn)在就可以過去，他們會協(xié)助她往后的一切事宜。

    掛了電話，甘卻順著電話亭里的玻璃面滑下去，蹲在原地。

    她寧愿相信這是他在用自己的人脈關(guān)系幫助她，她不愿意相信他只是丟給了她一個辦事效率極高的政府機(jī)構(gòu)的電話號碼。

    因為如果是后者的話，意味著她跟‘十八歲’從此之后不會再有關(guān)系。

    但事實(shí)，似乎又的確是后者。

    他就是這樣，這樣把她扔給了一個駐華大使館，再不問后事。

    她的‘十八歲’，出現(xiàn)在她十七歲這一年，也消失在她十七歲這一年。

    夢幻泡影，約是如此。

    6

    2017年3月3日，甘卻第一次來到中國。

    穿一身粉色春季運(yùn)動服，拖著一個小型旅行箱，從深圳寶安國際機(jī)場出來。

    原本齊肩的短發(fā)已經(jīng)過肩了，但是她沒有扎起來，散在腦后，烏黑漂亮。

    她也愛上了塞著耳機(jī)聽歌，聽他聽過的那些歌。

    白色耳機(jī)線，播放曲目從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粵語金曲，到去年歐美最新的潮流電音，她聽得特別雜。

    不，是他，聽得的音樂特別雜。

    今天是國內(nèi)高中開學(xué)的第一周，打了車去寶安區(qū)的一間私立高中報道。甘卻是來念書的，從國內(nèi)的高中升學(xué)班開始。

    大使館的工作人員幫她聯(lián)系到一家長居深圳寶安的家庭，家境挺好，但是家里唯一一個小孩天生聾啞，還輕微自閉。所以大人一直想給小孩找一位條件合適的小伙伴。

    甘卻就這樣撞上了這個缺口。

    她會手語，她是孤兒，背景干凈，她也需要一個寄宿家庭。

    高中生活無波無瀾，甘卻性格好，愛笑，會很多小游戲，學(xué)東西也快，在適應(yīng)學(xué)校生活的過程中漸漸交了些朋友。

    只是在某些安靜的瞬間，她會盯著一個方向發(fā)呆，然后覺得心里特別空。

    有時候經(jīng)過教學(xué)樓的樓道，會碰見一些聚在一起抽煙聊天的男生。

    甘卻就用眼角余光觀察他們，她發(fā)現(xiàn)這些人抽煙的姿勢都一模一樣，很標(biāo)準(zhǔn)，也很普通。

    她再也沒有遇見任何一個用無名指和中指夾著白色煙支的男孩了。

    今后都遇不見了。

    有時候跟班里女生一起去逛街，她們愛喝甜膩膩的奶茶，甘卻總是固執(zhí)地點(diǎn)檸檬汁、檸檬果醋或檸檬奶昔。

    仿佛這樣的固執(zhí)能幫她銘記住某年某月的某些光影記憶，那些記憶里，她的男孩特別喜歡喝這些酸死人的飲料，他一喝東西就咬吸管，他搭在飲料瓶外面的指尖好看得厲害。

    高中畢業(yè)那天，同桌約她去穿耳洞。甘卻站在旁邊看著同桌喊疼，自己死活不愿意打。

    因為有人說過，她的耳垂挺好看，不要去打耳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