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知且幸福。

    3

    翌日上午，司機把車開到海牙市向日葵福利院中心。

    下車之前，張存夜吻了吻她眉心，“你在車上坐著，我跟朋友先去一趟，看看情況。等會兒再出來陪你一起進去，嗯？”

    “好，”她今天很乖，整個人都軟軟糯糯的，“你是要去見帕威爾嗎？”

    “都被你猜出來了？”他輕聲笑，幫她把頭發(fā)別到耳后，“乖，等我?！?/br>
    看著她點了點頭，張存夜才打開車門下去，跟 k 一起走進眼前的福利院大門。

    蔥郁的樹木，日光從樹葉間頑強地穿過來，灑在他的黑色襯衣上。

    花圃似乎不久前才被修剪過，整齊劃一的，缺了一種自然美感。

    經(jīng)過外院的長廊時，瞥見廊外的小花園。

    花園里的秋千架被拆了，野草一叢一叢地瘋狂生長。

    恍惚間，有一小團的黑色身影，從他眼前蕩過。

    那身影坐在秋千上無聲地蕩。

    纖瘦，沉默，孤獨，陰郁，蒼白。

    影子劃過的弧度成半圓形狀，速度太快，他看不清它的真實面目。

    只覺得熟悉，令人悲傷的熟悉。

    “你覺得那位醫(yī)生會告訴你么？”k的說話聲把他的目光拉回來，“對了，他的辦公室在最頂層?！?/br>
    “我知道。”

    “嗯？我記得之前沒跟你說過啊?！?/br>
    張存夜笑了笑，沒說什么。

    他們打算先去問那位帕威爾，那個試驗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還有什么隱情？

    問不出來的話…就逼問。

    4

    辦公室的門從里面被打開，張存夜把 k 留在門外，自己一個人進去了。

    帕威爾似乎一早知道他要來，神情平和，有點渾濁的雙眼里依然透著精光。

    “張嗎？”他往辦公椅坐下，翻開面前桌上的檔案，“你終于來見我了。”

    張存夜瞥了一眼攤開在他面前的那份檔案，那些文字全是挪威語。顯然是他的個人資料。

    他皺眉，“你調(diào)查我？”

    “調(diào)查？”他摘下無框眼鏡，拿在手里，“我知道你的一切，不用調(diào)查?！?/br>
    “那想必你也知道我來找你的目的了?！?/br>
    “說實話，”他把眼鏡放在桌上，雙手相扣，“不是特別清楚?！?/br>
    微瞇雙眼，他走上前，雙手撐在辦公桌邊沿，稍稍俯身注視著他。

    “為什么騙她？”

    “為了我個人的醫(yī)學(xué)研究?！?/br>
    “你的欺騙，間接害死了辛迪，你道過歉嗎？”

    “我不認識辛迪。我只認識大衛(wèi)·魯森?！?/br>
    “閉嘴！”他用力捶了一下桌面，眉骨泛紅。

    帕威爾從旁邊拿了另一份文件，轉(zhuǎn)過來，呈現(xiàn)給他看。

    “我時日不多了。這就是道歉?！?/br>
    張存夜垂眸掠了一眼。這是他的病情診斷報告。的確時日不多了。

    “你為什么要鎖住她？還鎖了那么久?！?/br>
    “因為他不配合我們。我們需要一個訓(xùn)練有素的職業(yè)選手，而不是一個心高氣傲的天才?！?/br>
    “一派胡言！”他把桌上的所有文件檔案掃下去，陰郁漂亮的桃花眼里似被燃起了火。

    “這間福利院讓你覺得熟悉嗎？”帕威爾重新戴上無框眼鏡，抬起頭，“你在這里看見他了嗎？”

    “再胡說一句，我就沒那么溫柔了?！彼Z調(diào)冰寒，吐字緩慢。

    “那你問吧，我盡可能回答你。”

    這句話一說出來，就像打開了一個無名閘口。

    他只覺得心中萬千情緒，卻又一絲一縷都理不出來。

    最后竟只能問出一個最愚蠢的問題——

    “你愛過她嗎？”

    偏執(zhí)的，脆弱的，天真的，無辜的…

    愚蠢的問題。

    帕威爾沒回答，沒搖頭，沒點頭。

    他像一尊雕像一樣，凝固在辦公椅上。

    張存夜知道了。

    正是這恐怖的沉默，這深淵一般的姿態(tài)，奪走了他十來年的自由與純粹，奪走了他做一個小孩的權(quán)利。

    他伸手抓住他的衣領(lǐng)，眼眶發(fā)紅，“那你他媽為什么要把她收留在這里？！”

    “因為，他是孤兒。”

    直覺反應(yīng)走在理智之前，他給了他一拳，在他頭一歪的同時，他清晰地感知到指骨發(fā)疼。

    “那么多孤兒，為什么偏偏是她？”

    “因為，整間孤兒院里，他的智商測試結(jié)果最令我們滿意；因為，一大疊的孤兒照片中， n 唯獨指著他那張，說他精致得不可思議；因為一群小孩子中，他最孤獨；因為——”

    “shut up！”他順手一推，把椅子上的人推倒在地。

    5

    甘卻被他留在車上，跟司機待在一塊。

    陽光明媚而不刺眼，秋日里的微風(fēng)吹落樹葉。

    她把雙手放在自己膝蓋上，坐姿端正，安靜乖巧，無聲地望著福利院正門。

    這兩扇牢固高大的鐵門，她只看過三次。

    一次是被帕威爾送出來的時候；一次是被‘十八歲’送回來的時候；第三次，就是現(xiàn)在。

    她低頭看自己的雙手，它們在發(fā)汗，顫抖。

    她把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口，感受著自己尚算鮮活的心跳。

    ‘十八歲’說她的心缺失了一塊，他要讓她把那一塊找回來。

    他不喜歡不完整的人。

    可是怎么辦？她真的想逃。

    不能想起來的。

    一旦記起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她可能真的會死掉。

    為了停止回憶，她愿意永遠傻下去，她愿意交出自己的一切。

    為什么要有那個開端？

    為什么會撞見裴穗他們？

    為什么要揭開她痛苦的一角？

    為什么會愛上一個追求完美的男人？

    為什么要逼迫她親手與過往的人事物搏斗？

    為什么會因為太愛他而完全聽從他為她做出的決定？

    如果重來一次，五年前，在荷蘭，她跟他沒有相遇，也許會更好。

    如果她沒有這么依賴他；

    如果他不是她唯一的出口；

    如果她跟他并非同生共死；

    如果他對她而言只是另一個獨立個體……

    6

    甘卻越想越遠，幾乎就快要想起這一切最根本的那個源頭了。

    張存夜打開車門，見她滿臉淚痕。

    “怎么又哭了？”他蹙眉，伸出手給她，“下來?！?/br>
    有些汗?jié)竦氖?，放進他掌心，立刻被他反握住，任他牽著下了車。

    兩人的腳步一前一后踏入福利院大門。

    一進來，整個世界的運行規(guī)則似乎就變了。

    好像所有地方都不對勁，但甘卻說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對勁。

    這比昨天飛機落地時的那種感覺更為強烈，更為真實。

    卻也更讓她覺得虛幻。

    還有，她的手怎么一直在顫抖？

    低頭去看，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他的顫抖。他牽著她，他一抖，她也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