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餐廳房用餐。”他根本沒抬頭看她, 卻讓人覺得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

    她揣摩著, 先生的言下之意是：不讓她跟容姨一起在房間里吃午飯了，得跟他一起吃。

    容姨喜歡邊用餐邊看電視節(jié)目, 但是餐廳房里沒有電視。所以容姨跟他一直是分開用餐的。

    剛開始那會兒, 時步以為這是先生家里的規(guī)矩, 這也符合主仆尊卑；后來才發(fā)現(xiàn), 哪來的規(guī)矩和主仆？這只是自由與尊重。

    但是她依然不敢跟他一起用餐。她怕自己失禮。

    在她看來, 先生舉止高貴，一定不喜歡不懂禮貌的粗鄙之人。

    可是現(xiàn)在，該怎么辦？

    他就坐在沙發(fā)上, 他已經(jīng)開口提了這件事了?？雌饋硭孟駝e無選擇了。

    于是乎，第一次與他在同一張餐桌上用餐，時步如履薄冰，小口喝完湯碗里的湯后，就端端正正地坐在餐位上，眼睛還不能盯著他看。

    熬到他用完餐巾放下餐巾的那一刻，她才悄悄舒了一口氣。

    當(dāng)天一整個下午，她都躲在房間里，對著全身鏡練習(xí)以前學(xué)過的餐桌禮儀。

    她得保證自己足夠得體自然，不能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粗心冒失，否則就會給他留下不太好的印象。

    結(jié)論：跟先生一起用餐，很煎熬。

    3

    第一次看見他穿浴袍的樣子，是在住進(jìn)他家第十五天的深夜。

    時步洗了裝過牛奶的杯子，返回客房，關(guān)上房門之前，下意識地抬頭去看二樓，想瞅瞅他書房里還有沒有一絲絲的光線透出來。

    那門縫之間的細(xì)小間隙，的確有若隱若現(xiàn)的光亮從里面擠出來。

    她猜著，先生應(yīng)該正在看電腦，或者看文件……總之很忙，嗯……神情也是漫不經(jīng)心中又偏偏帶著專注的那種。

    時步站在原地猜想著，忍不住嘴角上揚(yáng)。

    門縫里的光亮突然被無限放大，她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已經(jīng)撞上了他的目光，還伴隨著他不高不低的說話聲。

    原來是，房門從里面被拉開了，二樓廊道里的水晶懸燈也亮了。

    他正在講電話，手機(jī)夾在肩膀和耳旁之間，一手拿著玻璃杯，一手扶在門上。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轉(zhuǎn)瞬即逝。

    他拐出房門口，換成用手拿手機(jī)，穿過廊道，拿著杯子往二樓小廳走去了。

    時步踮起腳尖，望了一會兒，望不見他的身影。

    剛剛他是……看見她了吧？

    還有，先生是剛沖完涼嗎？穿了純白浴袍，黑碎發(fā)，白皙膚色，她怎么覺得他好像沒比她大幾歲……

    時步雜七雜八地想著，他都端著水杯往回走了，她還站在原地發(fā)呆。

    再一次對上他沉靜的目光，她只好在尷尬之余朝他笑，有點(diǎn)手足無措。

    然后看見他停在二樓廊道護(hù)欄前，把手機(jī)從耳邊拿開了，貼在他自己的側(cè)肩浴袍上。面對著她的方向。

    “晚安?！?/br>
    他的聲音穿過一二樓之間的空氣，抵達(dá)她耳中，清冽的，語調(diào)平淡的。

    時步往后退了一步，微笑著說：“先生晚安。”

    看著他轉(zhuǎn)身進(jìn)了書房，她才匆忙閃進(jìn)自己的房間，背靠著房門，輕拍自己的臉蛋。

    天知道……

    在偌大的寂靜的房子，跟先生互道晚安，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雖然，時步覺得他很有可能是為了趕她去睡覺，才順口說的晚安。

    結(jié)論：先生穿浴袍的樣子，像少年。

    4

    住進(jìn)他家里的第二十一天。

    清晨，側(cè)院小花園里叫不出名字的花叢從前幾天開始就爭先恐后地綻放，今天終于謝得差不多了。

    小碎綠葉百褶裙，秋季低跟小皮鞋。時步在花叢面前蹲下來，雙手捧起那些凋落在地的花瓣。

    十五六歲的女孩子，若情感世界敏感細(xì)膩，心中難免殘留著對《紅樓夢》中黛玉葬花的凄美畫面的感傷之情。

    在她眼中，有時候，世界就是這樣，人不值得葬，反而是無意識無思想的花朵，更值得葬。

    有些人死得其所，有些花香消玉殞。

    而世上最偉大的男女愛情，莫過于黛玉寶玉這一種：即使被禁錮著，依然深愛對方，至死不渝。

    再比如，牛郎與織女，梁山伯與祝英臺，羅密歐與朱麗葉。無一不是如此。

    永垂不朽的愛情總是殘缺又深刻的。因?yàn)椤?/br>
    突然有什么東西從她頭頂碎發(fā)的發(fā)梢擦過去，快速又輕微的“悉索”聲，驚擾了她、打斷了她的思緒，

    紙飛機(jī)一頭扎進(jìn)她面前的花叢里，斜斜的，白色素描紙。

    時步撿起它，轉(zhuǎn)頭，沒見著任何人；爾后才抬頭往上看，視線從二樓爬到三樓，再從三樓蔓延到四樓小閣樓。

    果然是先生。

    他站在頂層閣樓的半透明玻璃窗前，窗開了一半，他的身影也成了半明半滅。

    長指微蜷著，放在唇前，遮住了他鼻梁以下的部分。

    她無法分辨出他是否在淡笑。

    她也不知道他在窗前觀察了多久。

    飛機(jī)是他扔的，屬于她的平靜清晨也是被他泛起漣漪的。

    學(xué)著病弱黛玉惜惜葬花的少女，眉眼間的書卷氣在初陽的照耀下無聲蒸發(fā)，飄進(jìn)他眼里，差點(diǎn)使他眼前蒙霧。

    “早安！先生。”時步提著氣朝他吼。

    大清晨，小花園；扔飛機(jī)的先生，捧落花的女孩；無聲的垂眸，粗放的道安……

    這一幕情景讓她覺得自己的表現(xiàn)有點(diǎn)滑稽。

    時步的臉不禁紅了，蹲在原地，稍側(cè)轉(zhuǎn)著上身，仰頭望著他，不知該不該收回視線。

    誰來救救她無處安放的手腳和目光？

    就在她瀕臨窒息時，站在閣樓窗前的人終于轉(zhuǎn)身離開了。

    時步瞬間松氣，干脆坐在草地上，百褶裙子被壓皺。

    展開手里的白色紙飛機(jī)，一片素白上躺著一個鉛灰色單詞：m.

    哦。

    結(jié)論：先生說早安的方式，很特別。

    5

    住進(jìn)他家里的第二十五天。

    傍晚，廚房里沒什么需要時步幫忙的了，她安靜地收拾著客廳里的瑣碎雜物。

    瞥見雜志欄里的早報一角，心臟一沉，抽出報紙翻開來看。

    從小標(biāo)題，到那一小塊的報導(dǎo)內(nèi)容，所讀之物，是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這段時間，她總是在內(nèi)心這樣安慰自己：比我不幸的人多得是呢。

    可說到底，這只是因?yàn)?，沒有什么境遇是人類習(xí)慣不了的。

    她一回想，恐襲那天的慘烈情景，仍是令她深感悲痛與不幸。

    眼淚“吧嗒”一聲掉在報紙上，打濕了那一篇篇幅短小的后續(xù)報道。

    她沒來得及擦干，上衣后領(lǐng)被人提起。

    “膝蓋不痛嗎？”

    這個聲音……時步不作他想，除了先生，還能是誰？

    垂下頭，匆忙抹干淚水。

    可是一開口就把自己暴露了。

    她聲音沙?。骸啊煌础！?/br>
    報紙攤開在客廳桌面上，她一直是跪在地板上的，不痛卻麻。

    但說了不痛也沒用，她還是被他拎著后領(lǐng)提起來了。

    “律師會幫你處理你家里的一切后續(xù)事情，”他半拎起她，把她放在沙發(fā)上，“關(guān)于你父母的事，我深感遺憾?！?/br>
    雖然他在說這句話時，神情語調(diào)一點(diǎn)都不遺憾。時步還是相信先生……是遺憾的……嗯，是的吧。

    對于他知道她來這里之前的所有遭遇，她不覺得驚訝。

    在她看來，先生若是一無所知，那才令人驚訝。

    所以時步什么都沒說，只是乖巧“嗯”了聲，低著腦袋坐在沙發(fā)上。

    “愚蠢的上帝若是堵了你的一扇窗，未來就總會有人幫你打開一道門，”他捏著那份早報的一角，扔進(jìn)廢紙桶，“道路還長，這個人，或許是別人，或許是你自己?！?/br>
    他看了她一眼，眸光淺淡，意味不明。然后轉(zhuǎn)身去了洗手間的方向。

    時步望著他的背影，輕輕眨眼。

    幫她打開另一道門的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

    難道先生不知曉嗎？

    結(jié)論：先生安慰人的方式，很管用。

    6

    晚上，二樓小廳。

    打開排水閥，時步一心一意地給小廳角落里的常青植物換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