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jié)
涓涓細流從木紋底色的水閥流出去,回響在雅致的空間,讓她覺得溫馨淡然。 水還沒流完,有說話聲響起,還有腳步聲,兩個人的。 其中有先生的聲音。 時步聽著他們上樓,卡著時間轉(zhuǎn)過身去,跟來人打招呼,禮貌懂事,像所有合格的家庭雇傭工人一樣。 張向她投去一眼,沒說什么,像對待所有合格的家庭傭人一樣。 跟他一起來的是他碩士校友,德國人,風趣幽默,長他幾屆。 兩人在小廳的兩張沙發(fā)上坐下,她轉(zhuǎn)回身去繼續(xù)給常青植物換水。 張在這時才肆意而悠然地打量她的小小背影。 嫩綠紡紗及膝中裙,搭了針織小外套,腦后的短發(fā)翹起了一兩撮,有點調(diào)皮,有點可愛。 校友見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角落里小女孩的身上,順口問了一句:“這是你meimei嗎?剛剛我聽她說的好像是中文?” “為什么你會覺得這是我meimei?” 他們用德語在交談。時步用不著刻意去聽,因為他們的說話聲一點都沒有壓低,很自然地在交談。 “難道不是meimei?”校友看他的神情,難以置信地繼續(xù)問,“總不會是你女兒吧?!” 她沒忍住,笑出聲,很輕很克制,可是應該被他們聽見了。 時步故作鎮(zhèn)定,拿了干凈毛巾,開始擦植栽盆的邊沿。 他們的話題很快轉(zhuǎn)移到其他正事上去了。她低垂著眉目,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個透明人。 擦完植栽盆,開始重新注水。 關(guān)上小水閥之前,她聽見他的校友起身離開,腳步聲遠去,下樓去了。 可是,先生還坐在她身后不遠處的沙發(fā)上。 時步動作遲疑,只是把水閥往左滑了一小步,不讓水流太快注滿盆栽。這樣她就不用太快轉(zhuǎn)身去面對他了。 空間安靜,小廳天花板下的水晶懸燈閃著柔和的光。 “聽得懂德語?” 他開口問話了,她的心跳驟然加快。 “回先生,小時候?qū)W過,會一點?!?/br> “會的還挺多?!?/br> 時步無法確定他這是疑問句還是肯定句,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不多……”她有點語塞,“都是,皮毛。” 盆栽里的水還是被注滿了,她不得不關(guān)上小水閥,不得不轉(zhuǎn)身面對他。 他交疊著長腿坐在那里,灰白色連套家居服,低首撿著水果盤里的草莓,長指白皙,唇間鮮紅。 時步悄悄移開視線,不敢多看他這種舒意自在的模樣。 會侵蝕她的。 “喜歡草莓嗎?”他沒有抬頭看她,更像是在隨口搭話。 “喜歡。”她盡量不卑不吭,盡量像個懂事的受助者一樣。 “過來?!?/br> 她聽話地往前,站到他跟前。 眼看著他從果盤里撿起一顆草莓,指尖撥去頂端結(jié)締部分的綠葉,爾后遞到她唇邊。 時步盯著他,眨了幾下眼,輕吞口水。 “不是說喜歡嗎?”他問。 言下之意:怎么不吃? 她僵硬地微笑,俯身靠前,松開牙關(guān),小心翼翼咬住眼前這顆草莓的一部分,極度害怕自己咬到他的手指。 幸好,在她叼走了草莓之后,他就重新低首移開視線了。 不然的話,被他看著,時步簡直不知道該怎么咀嚼吞咽。 “酸嗎?”他又問。 嗯?她咽下去,想起容姨說過的:依照先生張張的口味,酸就等于好吃。 所以,先生問酸不酸,其實就是在問好不好吃? 時步舔了舔唇,“挺酸的?!?/br> 也就是,挺好吃的。因為有先生的指尖清香。 他似乎笑了一聲,很輕。又拿了第二顆草莓,遞到她唇前。 “我可以自己吃的。”她的臉已經(jīng)控制不住有點紅了,再這樣吃下去,就該紅透頂了。 他沒說話,也沒收回手,而是直接把涼涼的草莓抵在她唇上。 時步的臉頓時熱了,倉促含住他手指間的草莓,垂著眼簾不敢看他。 “我不需要傭人,也不雇傭童工,”他抽了張紙巾,邊擦著手,邊跟她說,“明白了嗎?” “……”時步咽下多汁的草莓,擰著眉糾結(jié),“回先生,不太明白?!?/br> “不明白?”他挑眉看向她,“那就坐在這里邊吃邊想,想明白了再來告訴我。” “我……” 沒等她組織好語言,他已經(jīng)從沙發(fā)上站起身了。 “我在書房?!彼酉逻@句話,離開小廳,往書房走去了。 時步微張著口,什么都沒說出來,看著他關(guān)上書房門。 爾后氣餒地坐在沙發(fā)上,瞪著眼前的果盤,無比沮喪。 難道她真的這么笨嗎?連先生的一句話都理解不了嗎? 可是吃草莓就能幫助她思考了嗎?她怎么感覺自己無論如何都理解他那句話呀。 7 墻上的英式古典掛鐘,已經(jīng)顯示為晚上十點了。 果盤里的草莓也被她吃得只剩下一小堆了。 不需要傭人,還強調(diào)不雇童工。 是因為她這些天表現(xiàn)得太像他家里的傭人了嗎?這樣是不是惹他不開心了? 整個口腔里都是草莓的清甜氣味。 時步急匆匆地倒了杯溫白開,灌了兩口,又拿紙巾細致地擦了擦嘴,怕自己嘴角殘留有水果汁液。 做好了萬全的心理建設,她才輕手輕腳走到他書房門前,用標準的節(jié)奏敲門。 “進來。” 旋開,門縫由小變大,固定在某一個寬度。 她站定,夾在門縫間,小聲說:“先生,我想明白了。” 坐在辦公椅上的人輕“嗯”一聲,翻著手里的工作文件,沒看她。 “我以后,會自在一點,”她壓著聲音清了清嗓子,“會……努力跟容姨一樣,不把自己當傭人。是……要這樣嗎?” “不是?!?/br> 時步懵了,愣在門口,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 “出去,繼續(xù)思考?!彼潭紱]看她一眼。 幫他關(guān)上門,時步苦著臉回到小廳的沙發(fā)上,繼續(xù)吃剩下的草莓,琢磨他那句話的意思。 先生是在解釋他收留她的原因嗎? 可是那更像是在排除可能,而不像是解釋啊。 那他是要讓她明白他收留她的原因嗎? 可那到底是什么啊…… 容姨跟她說過很多跟先生有關(guān)的事,一有空就給她說。 但時步不敢斷言自己很了解他,她跟他說過的話甚至沒超過三十句。 他收留她,是因為容姨吧。 這個,她從一開始就知道的呀…… 為什么還要她想明白?不能給她留一個自欺欺人的假象嗎? 讓她偶爾沉浸在:他是為了別的什么才幫助她的——這種假象里。 盡管很荒唐,但是,就,偶爾讓她幻想一下也不行嗎? 再次敲他書房門,里面?zhèn)鱽硭锹暋斑M來”。 時步扭著自己的手指,不敢抬頭,“先生,我知道了,你是因為容姨才——” “出去?!?/br> “……” 又錯了嗎? 還沒說完就被趕出來了,時步簡直不知所措。 退出,關(guān)上門,長長嘆了口氣。 先生到底想讓她明白什么? 8 果盤里的草莓被她吃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