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賢王,您莫不是被一個稚子勾去了魂魄?”李夫人唇如涂丹,坐在烏珠流身旁,臉上帶著極其怪異的神色,表面看來厭惡十足,但皺起的眉峰卻露出了一絲隱秘的惋惜。 烏珠流若有所思,“他的神情,令我想起當年玉門關(guān)外,他很像……像是……” “大王,您還有心思想別的?”李夫人說著話,捏了捏他的手掌。 烏珠流猛拍大腿,笑道:“奴隸怎能與夫人相比!但劍舞非凡,你說該賞賜些什么?” 雪奴悄悄抬頭,瞥見烏達臉上不停變色,心道不妙。 小貴族猶豫片刻,終于站起朝右賢王抱拳,道:“烏達想請賢王將這白雪奴賞賜給我?!?/br> 劉玉聞言色變,李夫人面露不愉,嗔怒:“不過是匹跑不快的羯馬,竟也有人要搶我的?”繼而罕見地纏住烏珠流,不住向他獻媚。 雪奴抬眼對上李夫人,見她眼神中帶著決絕,再看劉玉握住酒杯的一雙手,指節(jié)微微發(fā)青,便知二人雖無言語,卻已做了個無比艱難的抉擇。 烏珠流“哎”了一聲,爽快地揮揮手,道:“畢竟是夫人的奴隸,你若能給他一樣賞賜,今夜,就讓他給你當一回馬駒子,你騎個一兩回玩玩,新鮮勁便過去了。 ” 烏達朝身后招招手,著人捧來個精致的木盒,拿出一雙金縷長靴,揚著下巴朝雪奴笑喊:“好馬配好鞍。” 雪奴滿心都是逃跑,思慮重重地坐到烏達身旁,任他捉住腳腕,將飾品似的長靴套在自己腳上,只奇怪大小剛剛合適。 酒過三巡,再過三巡,整個營地繚繞著酒氣。 烏達喝酒上頭,抱著雪奴上下其手,鉗住他的下巴強迫其張嘴,舉起酒碗從上倒下,看雪奴嗆得嗚嗚咽咽卻又無法出聲,仿佛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伸出舌頭去舔舐他嘴角頸窩沾著的酒水。 雪奴被惡心得不行,不料眾人忽然發(fā)出一陣爆笑。 “劉玉尿褲子了!” “你們中原來的人怎都如此豪放?!” 劉玉滿臉通紅,身下穢物流出,但當他抬頭望向雪奴,眼神卻萬分清明與無懼,只故作羞憤,顫聲喊了句:“雪奴!” 雪奴聞言會意,想要起身,卻被烏達一雙鐵鉗似的手捏住腰桿:“不識趣的小畜生!沒你的事!” 李夫人目光閃爍,視線在兒子與雪奴間游移,輕咬朱唇,貼在烏珠流耳邊細語幾句。 但見她酥胸半露,纖腰被烏珠流環(huán)握,嗔怒時亦帶著十分的嬌媚,不消片刻便說服了這名風流好色的賢王,只是自己再無脫身機會。 劉玉如蒙大赦,伸手讓雪奴背起自己,將臉整個埋在他后心上,偷偷含著熱淚,在眾人的哄笑聲中離開。 烏達一拳砸在酒桌上,生生將一支犀角杯打爆。 營帳外,風雪漫天。 雪奴走路叮叮當當,覺得金銀首飾緊緊黏在皮rou上,只后背與劉玉緊貼著的地方尚有絲毫溫度。 “放我下來,你這樣不行。”劉玉正人君子,雙手無處擺放,最終在雪奴頭頂揉了一把。 雪奴本就十分緊張,這會兒更覺莫名其妙,將劉玉放在路邊的樹樁上垂眸看去,鹿眼蒙著層緊張混合著茫然的水霧。 劉玉將自己的狐裘脫下,遞給雪奴,道:“今夜只怕是難熬?!?/br> 雪奴渾身凍得通紅,他本就不承認自己是奴隸,四下無人時更無須推拒,只在心里默默記上,塞外風雪夜,一件帶著他人體溫的冬衣。 他穿上衣服,感覺生命力又回到體內(nèi),背起劉玉向著東南角的老胡楊樹瘋狂奔跑,腳下鑲滿寶石的金縷靴灌滿冰渣,勾起泥漿碎草屑,炸裂般濺至半空。 胡楊樹已在視線內(nèi),雪奴與劉玉兩人俱是心如擂鼓。 樹下,烏紅色的馬尾搖擺,甩出冒著熱煙的雪粉。劉曜身形隱在黑暗中,只伸出一只手不住揮舞。 “有逃奴——!”背后突然響起烏達飽含怒氣的吼叫,在寒夜中聽來甚至帶上了一絲凄厲。 劉玉回頭掃視一眼,“別怕!他們都喝醉了,繼續(xù)跑!” “嗚——嗚——嗚——!” 方才那個樹樁旁,烏達正正站著,狂嘯大喊引來零星守衛(wèi)。他見族人喝得酩酊大醉,便從懷中掏出鋒鏑吹響。 “快跑!雪奴快——!” 雪奴緊盯著前方,心跳漏了半拍,反應(yīng)過來后豁出性命大步奔逃。 劉曜見勢不妙,牽馬朝二人狂奔。一面大聲呼喊,一面迅速抬腿翻身上馬,搭箭上弦、張弓滿月,對準烏達腦門心連射三箭。 “咻——!” 烏達側(cè)身避開迎面而來的箭矢,嘴里不斷吹響尖銳的鋒鏑——這是匈奴人世代相傳的警報,不消片刻,整個匈奴大營俱被驚醒。 “手來!”劉曜一手策馬,一手遞出。 雪奴跑得斷氣,遞出顫抖的手掌,試了兩三次才被劉曜捉住,繼而被一股巨大的牽引力拖向上方。 他咬牙憋出一股勁,高高抬腿踩上馬鐙,千鈞一發(fā)間帶著劉玉跨坐馬上,這才能稍喘口氣,卻立即色變。 “你偷了烏珠流的汗血馬?!” “王侯將相……”劉曜哈哈大笑,調(diào)轉(zhuǎn)馬頭,對著馬臀噼噼啪啪一陣亂抽,“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駕!” 匈奴騎兵迅速集結(jié),然而汗血寶馬豈是凡品?片刻便已跑至天邊。 “劉彰的兒子跑了!”烏達氣得面如豬肝,扯過侍衛(wèi)的鐵胎弓帶兵策馬狂飆,吼:“死活不論!給我追——!” 眾人在大慶時喝酒吃rou,渾身精力無處使,興奮地將追擊當成狩獵,抬箭對著遠處一通猛射。 箭矢如潮水瘋狂噴出,陰影緊緊追在馬蹄后,將白雪染成烏黑。 “小瘸……公子!你坐前面去!”雪奴見箭雨暴烈,心想,若是小瘸子死了,我跟劉曜決被抓后計活不下去。即刻反身將雙手搭在劉玉肩頭,使勁一抬一推,與他調(diào)換位置。 劉曜當先策馬、雪奴在后掩護,劉玉被夾在兩人中間。 然而劉玉三年前墮馬摔瘸了腿,而后便再沒有騎行過,此刻被顛得五臟六腑全都絞在一處,再聞見自己身下污穢的臭氣,竟“哇哇”狂嘔起來。 “咻——!” 鐵箭凌空破風,直擊雪奴,正正扎在他后心上。 “雪奴!”劉玉將苦膽汁都吐了出來,卻聽得一聲爆響,箭矢裂帛,雪奴背后發(fā)出“?!钡囊宦?。他大叫著回頭查看,“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原來那箭矢好巧不巧,正卡在雪奴頸間佩戴的項鏈上。 “你們趴下趴下!找死嗎?!”劉曜被驚出一聲冷汗,大吼:“莫要回頭!抓緊我!” 說罷,抽出一根鐵箭向后猛擲,狠狠插入馬臀。 “咴——!” 馬兒吃痛,猛然停頓,一對前蹄高高抬起,凄厲的嚎叫響徹整個平原。鐵蹄落地,砸出兩個巨坑,碎土飛石四處迸濺。 汗血寶馬以一個前所未有的速度猛跑起來,馬蹄爆響,震得山河搖晃冰雪破碎。 劉玉頭暈目眩,被這突如其來的停頓抖得一個踉蹌,竟一腦袋栽下馬去! 劉曜見狀顧不得其他,放開馬韁伸出雙手,反身緊緊抱住劉玉。 雪奴連忙挪到前方,一手控馬,一手捉住劉曜手腕,帶著兩人懸在左側(cè)馬腹邊。 三人如此跑了片刻,將一眾匈奴追兵甩得老遠。 “我的手要斷了!”然而雪奴的手臂也被拽到了極限,他的雙腕間還鎖著那條銅鏈子,必須一手緊抓馬韁,另一手牽住劉曜,承受著來自兩個方向的巨大拉力,“千萬抓緊!我拉你們上來!” 劉曜根本找不到著力點,但馬兒只要停下,便一定會被匈奴人趕上。成敗生死,在此一舉,他牙關(guān)緊咬嘴角冒血,喊:“一!” 雪奴雙腿夾緊馬腹,咬牙:“二!” “三!” “起——!” 雪奴催動丹田,運足內(nèi)勁,硬生生將另兩人同時拉至半空。 “咚!” 劉曜腳踩馬鐙準備發(fā)力,忽聽得一聲悶響。 雪奴定睛一看,卻是積雪過深,將一塊凸起的巨石埋了起來。劉玉懸在馬腹旁,腦袋正正撞在那石頭上。 雪奴雙瞳劇烈收縮,“劉玉!” “走!別停下!”劉玉被撞得頭破血流,電光火石間,一把抓住馬臀上插著的箭矢。先用力將之捅入,刺得馬兒狂嘶,再猛地拽下,帶出一注鮮血,“你們走!放手!” “劉曜?!”雪奴從未想過,劉玉這樣的小公子,竟會犧牲自己成全一個奴隸。 身后蹄聲震天,追兵頃刻便至,他的心中瞬間生出一股猶疑。心想,若是勒馬停下,我們?nèi)吮囟ㄒ蛔?;若是催馬奔走,就是我不講兄弟情義拋下了他們,即使逃出生天又怎能安心?可他想活,想吃一口飽飯!他等了三年,只有這一個機會,他必須跑,一刻不停地跑! “就說你劫持公子,我們還有機會?!眲㈥滓姞町敊C立斷,放開抓著雪奴的那只手,改用雙手抱住劉玉,將他緊緊摟在懷中,一起滾到地下,“你若留下必死無疑!走!” 馬上不再擁擠,冷風呼呼灌了進來。 雪奴渾身佩環(huán)叮當作響,駕一匹發(fā)狂的汗血寶馬向前沖鋒,隨即消失在茫茫雪原。 匈奴騎兵烏央央一片,從四面八方涌上來,將劉玉劉曜兩人團團圍住。烏達沖入重圍迅速掃視,卻不見雪奴蹤影,立即帶領(lǐng)一隊人馬向前追擊:“一幫廢物!追!” 第5章 劍俠 月在中天,暴雪不止,雪奴已狂奔整整一個時辰。 匈奴營地徹底被甩在身后,再看不見,久違的自由與巨大的無助糾纏在一起,混在漫天暴風雪中劈頭蓋臉向他澆了下來。 大部分匈奴人在抓到劉玉時便已停下,只有烏達像條毒蛇般,對他一個毫無用處的奴隸緊追不放。 雪奴邊跑邊想,這汗血寶馬中了數(shù)箭,此刻鮮血狂飆,身后的匈奴馬個個都是耐力極佳,只要我出了一點差錯,決計會被他們追上,須得想個辦法脫困才是。 “吁——!” 雪奴勒馬駐足,深吸兩口寒氣,面前是一個分岔口,一條向東北,一條朝東南。 身后的馬蹄越來越響,他的心跳也隨之越來越快。這要么是他此生第一個選擇,要么是最后一個,生死只在一念間。 雪奴眼神一定,俯身貼在汗血馬耳邊低語:“馬兒馬兒,你且選一條安全的去路,莫再讓人捉住馴養(yǎng),回家去罷!” 馬兒雙目濡濕,倒映出近在眼前的、雪奴那雙純凈如鹿的灰綠眼眸,仿佛真能聽懂他的話。長嘶一聲,不知是為著身上的傷痛悲鳴,抑或是為自由高歌,前蹄在地上剮蹭,急速向東南方跑去。 雪奴見了馬兒離去的方向,一把從脖間扯下項鏈,朝落東北向的路口扔去。繼而瞄準一座覆滿積雪的巨大樹墩翻身躍出,于空中雙手抱頭縮成一團,以狐裘將自己緊緊裹住。 他重重摔下,于沒過膝彎的積雪中滾了一路,直至狐貍毛上沾滿雪渣,將自己變成一顆碩大的雪球,才到那樹樁旁邊定住。 如此,雪奴便偽裝成了一棵樹墩! 風雪呼嘯亂卷,不消片刻便將地上的痕跡隱去。馬蹄聲由遠及近,震得路旁的枯樹枝簌簌抖落冰棱。 “吁——!”烏達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于岔路口前勒馬,目光在兩條道路間逡巡,“兩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