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此處有馬蹄印,當(dāng)是向著東南方跑了。小主人,追?” 烏達(dá)策馬徐行,從樹墩前走過,視線刮過雪奴的偽裝,心頭泛起一股異樣的感覺,“他有一雙綠色的狼眼。” 他說著話,視線再次掃過那顆樹墩。 一輪明月大如圓盤,正正高懸中天,雪奴渾身劇烈顫抖,帶著雪粉簌簌掉落,眼看就要被發(fā)現(xiàn)。 幸而一陣狂風(fēng)起,吹動空中漂浮的狹長流云。 光影忽明忽暗,烏達(dá)看不真切,便拋去這一絲怪異。他朝著分岔路低頭細(xì)看,流云飄過后,月光再次灑落,雪地中金光一閃。 烏達(dá)迅速捕捉到這剎那的閃光,眼神一亮,笑道:“果然是個狡詐的奴隸!” 騎兵下馬,將埋藏在雪地中的項鏈?zhǔn)捌鸾唤o烏達(dá),問:“主人,我們已追出近三十里,只不過是個白雪奴,我看……” 烏達(dá)一鞭子照面抽下,將那騎兵打得皮開rou綻,叱罵:“給我追!” 雪奴聽著馬蹄聲漸遠(yuǎn),卻半點不敢松勁,知道烏達(dá)是個暴虐的小貴族,這樣人的往往十分偏執(zhí),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 他心中計較,烏達(dá)若是追不到我,定然返回再看,屆時便會發(fā)現(xiàn)樹墩的變化,然后往另一側(cè)追擊;然而我又已經(jīng)沒了馬匹,不消片刻就會被他們追上。 我面前三條路,一不可原路返回,二不可追在烏達(dá)身后,三不可另走一路。我既已走到這里,余下的選擇只有苦捱! 雪奴思慮迅速,下定決心后便不再搖擺。 他外頭裹著的狐裘已經(jīng)被凍成僵硬的殼子,所幸縮在其中盤腿打坐,默念那套不知名的心法。調(diào)勻內(nèi)息,催動氣勁流轉(zhuǎn)周身,漸覺四周的寒冷減退。 風(fēng)雪一夜不停,烏達(dá)尋雪奴不見,知道自己被騙。約莫一個時辰后,果真折回此處仔細(xì)查看,繼而又朝著另一條路跑去。 再過一個時辰,那貴族少年氣急敗壞地返回,在原地徘徊了近一刻鐘。直到右賢王派人前來傳話,道那小奴隸已被射傷無須再查,這才恨恨地離去。 雪奴練功時,六感分外清明,聽見匈奴人一問一答,知曉劉玉與劉曜都已經(jīng)脫險,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回肚內(nèi)。 再過兩個時辰,他才將內(nèi)息收回丹田,練功時物我兩忘的感覺逐漸消退,饑餓與寒冷便漫了上來。 雪奴紅發(fā)披散,碧眸清澈,渾身皮膚同冰雪一般潔白剔透。 他張大了雙眼,伸出羊脂玉般的食指,指尖輕輕點在凍成一個硬殼的狐裘上面。 “剝!” 冰殼子發(fā)出一聲脆響,裂縫沿著他的指尖同時相上下蔓延。 當(dāng)罩在雪奴面前的冰冷硬殼破成兩半,整個荒原風(fēng)銷雪霽,清晨第一縷微光落在少年挺翹的鼻尖,繼而將他整個籠罩。 雪奴從一顆冰雪巨蛋中被孵化出來,仿佛光明神來到世間。 再回首,天大地大,何處為家? 為奴三載,終得自由,雪奴面向匈奴的方向,定定地站著,直到雪落滿頭,一時間竟不知該往何處去,積雪片刻便已沒過腳背。 情勢不容他猶疑,雪奴轉(zhuǎn)念一想,只要人有自由,去哪里不都是好的嗎?他索性追著汗血馬奔逃的方向,沿東南那條小路離開。 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廣袤雪原只有兩行腳印。 白天,雪奴一刻不停地向東狂奔,那是家的方向。渴了,便鑿開冰封的湖面,灌下一肚子涼水;餓了,便將冰雪捏作一團,當(dāng)成青稞餅子吃下。 夜里,在樹兜中避風(fēng),盤腿打坐調(diào)息運功。只是這功法如瀚海汪洋,無人指點,能夠運轉(zhuǎn)已是奇跡,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為岑非魚那樣的高手。 約莫過了半月,雪地上的人畜腳印越來越多。雪奴知道,自己已經(jīng)快要走到集鎮(zhèn),便越發(fā)小心。 這天夜里,他照例尋到一塊背風(fēng)的崖壁,仗著自己餓得骨瘦如柴,從窄小的裂縫間鉆進石壁底部,那是一道因常年遭受水蝕而產(chǎn)生的狹長空洞。 打坐至半夜,雪奴耳朵抖動,忽然睜開雙眼。他臥倒在地,胡亂抓起積雪堆在面前,將這一道縫隙糊住。 片刻后,急促的馬蹄聲爆響,成群的駿馬片刻間已奔至崖壁前。 雪奴斂聲屏息,以食指在積雪中戳出兩個窟窿,湊上前去窺探。 天空中星月如鉤,胡楊林黑漆漆一片,冷月清輝灑落,冰晶隨著云朵流動閃爍微光,仿佛漫天星子都落在地上。 “哈哈哈哈!周塢主!切磋切磋,你莫要跑呀!” 當(dāng)先那人策馬狂奔,背后背著柄長劍,乃是一名白衣劍客。五名壯漢用生硬的漢話笑鬧喊叫,對他咬死不放。 劍客被逼至絕路,索性勒馬定在原地,調(diào)轉(zhuǎn)馬頭。 從雪奴的方向望去,只看得見他背影挺拔,身材勁瘦,寬闊的背脊繃得筆直。一如雪中勁松,任憑狂風(fēng)吹打紋絲不動。 片刻后,竟有一只雀鳥翩然落在他肩頭。 “吁——!” 五名胡人胯下馬兒健碩,頃刻便至山前。見這劍客定在了原地,極熟練地在其四周圍成半圓,將所有去路堵死。 顯然,這是一股盤踞當(dāng)?shù)氐纳椒恕?/br> “周塢主劍術(shù)很是厲害,未想到人還這般年輕俊朗,只不知你跑個什么勁,難道是怕爺爺們將你扒皮拆骨當(dāng)狍子吃了?” 說話的男子立在正中,手中拿一對碩大的銅錘,當(dāng)是五人的頭領(lǐng)。 “十二連環(huán)塢不愧是江南第一幫!不止水上稱雄,在雪地里腳下都比別人滑呢 !我看塢主干脆改個名字,莫叫周望舒,叫周望逃得了。” 眾人將周望舒當(dāng)成了落網(wǎng)的困獸,滿口污言穢語混著笑聲,在塞外空曠雪夜中久久回蕩。 雪奴暗地里細(xì)細(xì)打量,見周望舒頭上發(fā)髻一絲不茍,玉冠上鏤空雕著八卦,織錦白衣暗繡祥云紋飾,腰間掛一枚通紅的血玉佩。 穿著打扮華美古樸,不似尋常江湖人。 果然,周望舒聽得這些羞辱言語,不見絲毫怒氣,端端正正坐在馬上。月下白衣勝雪,與對面五人涇渭分明。 對方不見周望舒答話,嘲道:“周塢主千里迢迢出關(guān)至此,莫不是就為了半夜在這雪地里與我們跑馬?” “不知右賢王有何賜教?”周望舒的聲音如冰似雪,說話間不帶半分情緒,卻不怒自威。雪奴聽得雙眼大睜,直覺這是自己有生以來聽過的,最為好聽的聲音。 男人顯然是被對方的威壓所震懾,即刻舉起銅錘,提高了聲音,道:“咱們飛沙幫三月前才歸附賢王,塢主真真是與傳言一般消息靈通。其實呢,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兄弟幾個想與你切磋一番,看看這中原武學(xué)到底是個什么狗屁模樣?!?/br> 周望舒根本不為所動,只說:“請先傳話?!?/br> “你! 遠(yuǎn)到是客,還是先由我們兄弟幾人好好招待一番吧!”男人銅錘相碰,擦出一道亮銀火花,其余四人得了信號,瞬間拔出武器,同時向周望舒攻去,“便請你埋骨此地,永世不回!” 雪奴見周望舒根本沒有動作,一顆心提到嗓子眼,莫名地為他著急起來。鼻尖湊到冰雪上也未發(fā)覺,溫?zé)岬谋窍⒈┗_一個小洞。 “錚!” 五人攻至面前,周望舒這才拔劍。然而也就是他拔劍的這一剎那,五名男子應(yīng)聲滾落在地,沒能發(fā)出任何多余的聲音,也不見血跡。 雪奴連眼都沒眨,卻根本未能捕捉到周望舒的動作。見他只是拔劍出鞘、再收劍入鞘,電光火石間,一劍取了五條性命! 第6章 說書 這一劍令雪奴看得激動不已,頓時心跳如雷。他心想,若是我能如此人這般,便再不會受旁人欺凌,當(dāng)是何等的逍遙自在?但我想必此生都不可能學(xué)得這樣的武功。 雪奴想著,不禁悲從中來,發(fā)出一聲輕嘆。 周望舒耳朵一抖,顯是發(fā)現(xiàn)山底有人,然而他只回頭看了一眼,根本不放在心上。 白衣劍客策馬緩步前行,肩頭的雀鳥輕啄他的發(fā)髻,撲扇翅膀,依依不舍地飛離。 直至周望舒化作一片白雪消失風(fēng)中,一道極細(xì)的血線才從那五人脖間線路,鮮血緩緩流出。 雪奴看得入神,等血花開到自己腳下才反應(yīng)過來,飛速鉆了出去。當(dāng)晚練功被打斷,饑餓感如潮水席卷,只覺前胸后背都在相互摩擦。 他連滾帶爬撲到尸群邊,趴在雪地里翻找食物。 “唔唔唔!”碩鼠般瘋狂咀嚼冷硬的干糧,咕咚咚一氣灌下整袋馬奶,直直吃到小腹鼓脹,差點沒噎死過去。 雪奴先道了一聲“得罪”,伸手摘掉尸體身上的金銀首飾,又選了一個與自己身材相仿的人,將其外衣剝下。他并起食中二指,摩挲尸身上的劍傷,想起自己在烏珠流處所受的欺凌,呆望著冰冷的尸體。 片刻后,雪奴長嘯一聲,速速逃離當(dāng)場,懷揣從仇人處得來的金銀與食物。 他走在風(fēng)雪中,四周漆黑一片,受到周望舒鎮(zhèn)定氣度的感染,開始冷靜思慮自己的未來。 心想,這飛沙幫竟是烏珠流的人,可見匈奴勢力范圍極大。他當(dāng)年血洗了我的部落,此刻云山牧場說不得仍在他掌控下。若是烏達(dá)鐵了心要抓我回去,我跑回部落無疑是自投羅網(wǎng)。 雪奴面朝著家的方向,停住腳步,現(xiàn)在他連家也不能回了。 恰在此時,風(fēng)停雪止,晨光破開云層灑落大地,將雪地中一行隱約的馬蹄印照得晶瑩閃光,雪奴不禁感嘆:“果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小瘸子的大道理從前聽來無趣,未料處處都能用上?!?/br> “以后當(dāng)要好好讀書習(xí)武,”想到那白衣劍客周望舒一劍直取五人性命,這劍客既是烏珠流的敵人,跟在他身后定然安全,他又忍不住想起沒有逃出來的劉玉和劉曜,喃喃道:“也不知他兩個如何了?!?/br> 說罷,從衣物上撕下布條,將手腳腕上四支銅鈴包好,循著對方的馬蹄印跑去。 雪奴追了周望舒七八日,心中越發(fā)好奇。 這白衣劍客在冰天雪地里走走停停,凡遇高山低谷,必然前往查探,他并不欣賞風(fēng)景,倒像是在尋找些什么。 “可他的模樣太也淡然,萬丈高崖邊一騎漫步,馬蹄聲慢悠悠的響,跟奚琴奏出的樂章同樣動聽?!毖┡诼飞瞎驴嚯y耐,竟突發(fā)奇想,凡等待周望舒入谷上山,必定團個小雪人,放在身邊與自己說話。 有時無話可說,便學(xué)著周望舒的馬蹄聲,“得啷得啷”地瞎叫喚。 因為總是跟在周望舒身后,雪奴從未看見過他的正臉,但在心中將這劍客的眉目描摹過千百遍。 “劍客必然有一雙冰冰冷冷的眼,他看東西時總是揚著下巴,連腦袋也不轉(zhuǎn),”雪奴對著他那沒鼻子沒臉的小雪人,食中兩指勾起,從太陽xue處向外比劃,“那么眼神就是斜斜地睨著,將世間萬物視作草芥。” 山匪馬幫的宵小前來搦戰(zhàn),周望舒能甩則甩。 只因胯下一匹凡馬,偶爾會被追上,他總是先問來意,再表態(tài)度,每每等待對方先動手,這才拔劍出鞘,一劍斃命。 雪奴對他的崇拜之情日益增長,在其身后越跟越近。 某日晨昏相接時,周望舒行至云山山脈間的狹長谷地。 山中忽然躥出一群穿狐裘豹皮的西域人,身法詭異靈動,逼得這劍客出了兩招。 雪奴躲在上方山崖間向下眺望,不禁為周望舒捏一把汗,慌忙間腳筋抽搐,踢落一塊滾石,“嘩啦”碎在地上。 “你必要埋骨黃沙地!逃不過天山圣教的追殺!”西域人磨刀霍霍,仿佛周望舒已是俎上魚rou。 然而周望舒始終從容不迫,只冷冷地問了一句:“道法自然,誰可稱圣?” 他說罷,連出兩劍,一劍殺一人。 錚——! 周望舒出了第三劍,最后一個西域人大喊著噴血倒地。但劍客并未收劍入鞘,而是轉(zhuǎn)身面對雪奴所在的方向,視線從地上的碎石處,移至頭頂斷崖。 雪奴緊貼崖壁站立,斂聲屏氣,嚇得滿頭大汗。 天地靜謐,大雪紛揚,寒風(fēng)吹落鐵劍血槽中的紅珠子,“嘀”一聲被摔在石板上。 雪奴將心一橫,所幸提著嗓子長叫一聲:“喵——襖——?” “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