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罷，跨步上前，以劍身拍開孟殊時的刀，一躍而起，跳至半空，借著下落時的慣性，沖到孟殊時上方，腳尖一點，似是想要踩在孟殊時的心口，欲借此力，再次躍起。

    然而，孟殊時身經(jīng)百戰(zhàn)，萬分警覺。他知道桓郁歹毒，在對方差半寸就要點到自己心口時，一個矮身，立馬向后退去。

    果不其然，桓郁下落時，抬起兩腳，用力相互碰了碰，一片淬了毒的小刀自他靴尖彈出，嘶啦一聲，在孟殊時胸口處的外衣上，劃開一道極小的開口。

    孟殊時舉刀，護(hù)在胸前，低聲道：“與你無關(guān)?！?/br>
    桓郁哈哈大笑，趁孟殊時退避時，在城墻上一滾，翻身躍下，跳至城門邊的一架小馬車上，大喊：“如何就沒有關(guān)系？小弟幫你把他帶來了！他可想你得緊，路上嚷嚷個沒完，教人聽了煩躁不堪?！?/br>
    桓郁踩在車頂，用腳后跟重重點了三下，厲聲道：“出來！來見見你的心上人，看他見你如此模樣，還認(rèn)不認(rèn)你？哈哈哈哈！”

    孟殊時站在城頭，居高臨下俯視桓郁，雖不信桓郁所言，卻也不敢輕舉妄動。

    他原可以狠狠揍桓郁一頓，甚至殺了這個罪行累累的敗類。

    只不過，自己有官職在身，更知道趨利避害，不應(yīng)在此風(fēng)口浪尖上，因為一件小事，得罪極有可能成為太子的廣陵王。

    若是因此壞了大事，實在很不值當(dāng)。

    想到廣陵王，孟殊時不由心生疑惑。

    廣陵王勢弱，他不僅要防備外戚、宗室等勢大，更有一個視他為眼中釘?shù)氖捇屎?，日日與他為難。

    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蕭皇后與廣陵王有殺母之仇，將來亦不會將權(quán)柄交付于他，聯(lián)合自家的血脈近親，于廣陵王而言，比暫時躲在蕭皇后身后，更為有利。

    所以，他不可能派遣桓郁前去說服趙王，讓他不要入京。

    是了，方才桓郁離開時，提到的不是廣陵王，而是齊王。桓郁離開后，趙王所思所想，也并非權(quán)謀，而是憂心當(dāng)年的舊案。只怕，是桓郁前去以舊案為要挾，阻止趙王入京，并勸說他聯(lián)合齊王。

    此舉，會是廣陵王的授意么？不，他不會。于廣陵王而言，一個年富力強(qiáng)的兄弟齊王，遠(yuǎn)不如一個垂垂老矣的叔父趙王。

    可見，桓郁在廣陵王身邊是假，暗中勾結(jié)齊王，圖謀不軌才是真的。思及此，孟殊時只覺心中一涼，他原本覺得齊王是宗室中，年輕一代的佼佼者?？涩F(xiàn)在看來，齊王用人不擇善惡，桓郁如此陰狠惡毒、兩面三刀，也可為他所用，可見其并非善類。

    孟殊時心中難免有些厭惡，慶幸自己當(dāng)初聽了白馬的話，沒有先去找他。

    桓郁根本不是孟殊時的對手，現(xiàn)在，是否要殺了他？

    孟殊時心想，自己命人毆打桓郁，下手很有分寸，對方一來有事在身，二來即使要找自己報仇，也不至于以命相搏，眼下是危急時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想罷，朗聲道：“桓公子，你我無冤無仇，偷襲一事，孟某權(quán)當(dāng)是你年少貪玩，不與你計較。武學(xué)較量，不如點到即止?！?/br>
    籌謀大事，當(dāng)忍一時氣憤，以防節(jié)外生枝，給桓郁一個臺階下，過后再來計較。

    桓郁輕笑搖頭，厲聲喝道：“給老子滾出來！”

    不多時，一名少年自桓郁腳下的馬車內(nèi)緩緩爬出。他穿著極輕薄的石榴紅紗衣，白皙瘦弱，胴體隱約可見。少年低著頭，赤紅長發(fā)散落肩頭，似乎是由于四肢乏力，沒爬兩下，他便從馬車上滾了下去。

    孟殊時心中咯噔一跳，“什么人？”

    桓郁笑道：“你的人。雪奴，爬過去，讓你孟大哥好好看看你！”

    少年在滿是泥水的地上爬行，抬頭時，滿臉都沾著爛泥，聲細(xì)如蚊，朝著城墻上方喊道：“孟大哥？”

    “白馬！”孟殊時根本沒有聽清他喊的是什么，只想確認(rèn)此人是不是白馬。他聞言瞬間落地，將少年從地上扶起。

    這一看之下，卻嚇了一跳——少年的雙眼布滿血絲，眼珠充血，半紅半綠，面色亦如死人一般的蒼白，顯然，這是個被藥物改造過的藥人。

    遭了！

    孟殊時知道中計，一把推開少年，朝后退去。

    少年抬手，試圖抓住孟殊時，可動作實在太慢，只用指甲蓋劃破了孟殊時左手小指。

    “看來我的藥人做得很像，竟連孟大人都騙過了。”桓郁躍起、落地，一腳踩在那少年后腦勺上，啪地一聲，竟將少年的腦袋踩破了！他原本笑容滿面，此刻卻一臉嫌惡，罵道：“可惜，贗品就是贗品！不經(jīng)折騰。”

    “你！”孟殊時氣急攻心，瞬間爆發(fā)出巨大的力量，出刀迅速，毫不留情地?fù)]刀斬去。

    桓郁根本沒有反應(yīng)過來，只見孟殊時呼吸間就已到了自己身前，繼而頸上一涼，被劃出一道深深的破口。

    孟殊時收刀、撣血，準(zhǔn)備兩刀結(jié)果了桓郁。他雙眼微微泛紅，罵道：“心腸如此歹毒，根本不配為人！”

    桓郁鮮血迸濺，從濃烈的殺氣中，意識到自己完全不是孟殊時的對手。

    他立即退后，抬腿、上馬，一劍砍斷馬車上的鎖鏈，用盡全力，在馬臀上抽了一鞭子，捂著自己的脖子，催馬逃跑，邊跑邊喊：“孟！大人！你，到陰曹地府，去說罷！”

    孟殊時沒有追擊，因為他驚覺一事：方才被那少年用指甲劃破的小指，竟在片刻間失去了知覺！

    他抬手一看，左手小指的第一個指節(jié)，已經(jīng)變成黑紫。

    “多……謝?！钡厣系纳倌晏ь^，雙目泣血，他用盡最后的力氣，對孟殊時說道：“毒……六陰……散?！?/br>
    蜀中六陰散，取巴蜀山林中六種至陰至毒的蛇蟲煉制，是見血封喉的毒藥。幸而此夜雨勢很大，毒入傷口時，已被沖淡許多，然而這時若要尋找解藥，絕無可能。

    孟殊時低頭迅速思量，下定決心后，立即從靴側(cè)抽出一把匕首，一刀將小指的第一指節(jié)砍落，繼而扯下一截衣料，隨意包扎。

    動作干凈利落，竟連眼也不曾眨一下。

    那名少年徹底沒了氣息。

    孟殊時戴上斗笠，抱起他的尸身，走入城外樹林中，慢慢行至系馬處，坐在一棵大樹下避雨小憩。

    夢中戰(zhàn)鼓喧天，白雪荒原，遍開著腥紅血花，趙老將軍口吐黑血。

    “趙將軍！是趙將軍！停手——！”

    “那不是趙將軍！那是叛將！殺！”

    “他中毒了！你看不出咱們被人設(shè)計了？兄弟們！住手！”

    “你是不是腦子有毛??？咱們幽州軍已殺了一夜，若對方并非叛將，你要兄弟們拿命去賠？！讓開！”

    長戟揮舞，趙鐸的頭顱滾落在地。

    那顆頭顱，骨碌碌地滾了一路，在地上拖出一道，長到不可思議的血線。

    孟殊時的視線，緊緊追著那顆頭顱，只聽“咔”地一聲，那頭顱竟正正地立在地上，趙鐸雙目圓睜，瞪得如同修羅鬼將，一直一直地看著自己。

    “他們只剩兩個人了，快追！死要見尸！”

    “前面是斷崖！他們跑不掉了！不要緊逼！停下！趙將軍！”

    孟殊時氣喘吁吁，追著一個身影——確切地說，是兩個，趙楨的腿摔斷了，一名胡人親兵背著他逃跑。

    孟殊時明明想要停下，然而所有人都在向前沖，他越跑越快，根本停不下來，繼而看見胡人親兵跳下山崖。

    他撲倒在山崖邊，朝下看去，卻什么都沒有，白茫茫的一片。

    不，那上面只有一個血紅色的小點，孟殊時睜大眼睛望去，驚恐地發(fā)下，那是趙鐸的頭顱。

    那頭顱雙目瞪得越來越大，最終撐破額角、頭顱，撐破了雪原、斷崖，繼而撐破天地，在他腳下劃開一道巨大的裂縫。

    最后，劃破了他的夢境。

    孟殊時從噩夢中驚醒，倏然張開雙眼，灰黑天地間，仿佛還留著一個血紅的背影。

    他把少年僵硬的尸身，與自己的斷指放在一起，一道埋了，馬不停蹄，向荊楚方向趕去。

    ※

    半月過后，洛陽城中，宜人里仍舊夜夜笙歌。

    不知從何時開始，街頭巷尾，開始流傳著謝瑛時日無多的傳言。

    謝瑛仗著惠帝勢弱，獨攬朝政，在六月上旬，惠帝允準(zhǔn)他調(diào)換北軍中侯及中護(hù)軍的請求以后，再次為所有朝臣加官進(jìn)爵。

    只可惜，當(dāng)他振臂高呼，想要聯(lián)合眾人，奏請立廣陵王為太子時，得到的敷衍掌聲卻大于實實在在的擁護(hù)。到此時，謝瑛才知道，這幫人全都在明哲保身，都是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

    他手下可用之人總是不夠，便將目光轉(zhuǎn)到了朝堂外，專門搜羅在野的奇人異士，而后，頻頻鬧出笑話。

    “聽說謝瑛屈尊降貴，到安居里的牛馬市場，搜尋隱士魏和。魏和聽說他前來，就這么，”孟殊時雙手放在眼眶上，滑稽地翻起白眼，“這么兩眼翻白，倒地裝死。謝瑛面子被掃了一地，灰溜溜地離開了，真是聞所未聞的笑話?！?/br>
    孟殊時似乎是辦成了事，心情很好，難得哈哈大笑，笑著笑著，才發(fā)現(xiàn)白馬心神不定，關(guān)切地問他：“白馬，白馬？可是累了？還是有什么心事？孟某昨夜才回京，對你照顧不周?！?/br>
    白馬兩眼不眨地盯著孟殊時看，心想，姓孟的要辦許多大事，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回來了，那姓曹的成日無所事事，到底去做什么了，如何現(xiàn)在還不見人影？按他那囂張的個性，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聽見孟殊時詢問，猛然回過神來，敷衍道：“沒事，是有些困了?！?/br>
    他接過孟殊時遞來的茶水，總覺得十分好笑——貴客給鴨子端茶遞水，實在比謝瑛屈尊降貴還要罕見。

    白馬心中頓時浮起了那個，困擾他許久的疑問：我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姓孟的如此喜愛，如此付出？

    “你的手在流血？！”白馬覺得手上黏濕，放下杯子，兩指一搓，才發(fā)現(xiàn)手指上沾著鮮血，血不是自己的，而是孟殊時的手在杯身上留下的，“莫要亂動，等我?！?/br>
    白馬拿來白紗和金瘡藥，抓起孟殊時的手。

    然而，孟殊時卻十分抗拒，如遭雷擊般收回手，“不妨事?！?/br>
    不想白馬力氣如此大，孟殊時剛收回手，又被他強(qiáng)行拽回。

    白馬一看，更覺得心驚——孟殊時的小指纏著白布，比正常的長度短上一截。

    他再抬頭打量對方，發(fā)現(xiàn)孟殊時今日所穿，乃是一件寬袍大袖的常服，不似平時一身勁裝，應(yīng)當(dāng)是為了遮掩傷情，而自己竟然到現(xiàn)在才察覺到。

    “還是讓我來吧?！卑遵R低著頭，把孟殊時手上的白布一層層剝開，發(fā)現(xiàn)最后兩層白布已經(jīng)全被染紅，最里層的布已經(jīng)緊緊粘在rou上，“孟大哥，你忍忍?！?/br>
    白布被徹底揭掉，孟殊時面不改色，他的小指斷了一個指節(jié)，切口平滑，應(yīng)當(dāng)是被利器瞬間砍掉的。

    孟殊時云淡風(fēng)輕，道：“是我自己學(xué)藝不精，才會遭人暗算。當(dāng)時手指沾了毒粉，幸而我斬斷及時，才不至毒發(fā)身亡，也是極幸運的了。歇息幾日便好，不礙事的?！?/br>
    白馬十分愧疚，若不是自己將孟殊時拉進(jìn)來，他也不會以身犯險，不會受傷。

    白馬最明白身體殘缺的痛苦滋味，他認(rèn)認(rèn)真真為孟殊時包扎傷口，祈求這傷不會令他困擾終生，“我對不起你，孟大哥?！?/br>
    孟殊時搖頭失笑，問：“莫不是嚇著了？”

    “是誰人傷你？”白馬低著頭，幽綠的眼中，有一把鋒利的刀。

    “聽他說話，像是廣陵王的人。”孟殊時悄悄看了白馬一眼，知道他內(nèi)心卻很善良，怕他會將自己的傷，歸咎到他與桓郁的恩怨上來。

    孟殊時還擔(dān)心，白馬會因自己為了一個疑似他的人，以身犯險而受傷，從而負(fù)疚自責(zé)，孟殊時怕他為了避免類似事件再次發(fā)生，疏遠(yuǎn)自己。

    他不愿白馬自責(zé)，提前準(zhǔn)備好了一套說辭，道：“可我后來仔細(xì)想過，阻止我向外聯(lián)絡(luò)宗室，于廣陵王而言，并無好處。然而，若是趙王派人殺我，以他的脾氣，根本不會讓我走出府邸。畢竟，殺一兩個無名小卒，他是不在乎的。故而，我還未想明白?！?/br>
    “傷口莫碰水，少喝茶，莫要飲酒?！?/br>
    白馬包好傷口，給孟殊時倒了杯白水，分析道：“此人知曉你的行蹤，則必定時時刻刻，都注視著宮里的風(fēng)吹草動，也是一方勢力的人馬。你會輕易察覺出他的來歷，想必是他有意要嫁禍于他人?！?/br>
    他自己也喝了口水，繼續(xù)說：“如你所言，應(yīng)當(dāng)不是趙王。而我猜想，應(yīng)當(dāng)也不是謝瑛，我數(shù)年來聽過許多他的丑事，知道此人項高于頂、后知后覺，又是個怕事的，一般不會將手伸出京城。帝后董晗等人，自然也要排除?！?/br>
    孟殊時見白馬說得入神，不忍打攪，一面聽著、微笑點頭，一面為他倒水。

    白馬：“故而我想，只怕是哪個宗室藩王，想讓蕭后更加痛恨廣陵王，故意朝你下手；或者是他們夜間與趙王通訊，碰巧撞上你，想要除掉你，定然是知道了你們的謀劃，而且想要切斷帝后的后路、切斷他們與其他藩王的聯(lián)絡(luò)，并且不讓其他藩王有機(jī)會，與帝后聯(lián)手而勢大。那么，他的謀劃便更深?！?/br>
    孟殊時贊了句水很好喝，接著白馬的話，道：“或許吧，我總覺得，此事沒有看上去那么簡單，一時想不明白，沒有多想。”

    白馬不假思索，道：“是齊王！按你的說法，心有力一爭的，不是楚王便是齊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