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jié)
白馬抖抖耳朵,隱約聽見一陣雀鳥撲扇羽翼的聲音。那聲音由雜亂至有序,從兩個方向傳來,似乎有兩群鳥兒,分別棲息在院落的東西兩頭,忽然一下被岑非魚的哨聲驚醒,成群成群地振翅高飛了。 岑非魚貼在白馬耳邊,道:“莫要眨眼?!?/br> 白馬雙眼圓睜,碧色雙眸水光瀲滟,眸中倒映著一片湛藍璀璨的星海。在這星海中,忽然出現(xiàn)了兩行藍黑相間的喜鵲,喜鵲撲扇著翅膀,仿佛在天河中游動,翅尖落下的細碎絨毛,就是它們在星河中劃水時,濺起的星花點點。 岑非魚看著白馬的眼,白馬則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院落中,兩群喜鵲從兩個方向同時飛出,潔白的肚子連成兩條線,在夜色的襯托下,像極了兩串斷線的珍珠。 岑非魚低聲道:“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注] ” 最終,兩道喜鵲的隊伍相互交錯,斷線的珠串重新結好。時間仿佛停止了流逝,成群的喜鵲定在空中振翅浮動,連成了一道真實的“鵲橋”。 樓中的人都被喜鵲的動靜吸引出來,站在院子里發(fā)出驚呼,羨慕著不知哪個姑娘,能遇如此浪漫的情郎。 岑非魚又吹了一聲口哨。 漫天喜鵲突然聚成一團,繼而忽然散開,仿佛一朵巨大的禮花砰然綻放。一只胖乎乎的喜鵲從中間沖上云霄,繼而俯沖而下,嘴里叼著一支花花綠綠的東西,一直飛到白馬面前。 白馬驚詫得無法言語。 “兩情若是久長時,”岑非魚便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中,伸手將那支東西拿了下來。他站在白馬背后,雙手穿過白馬的紅發(fā),搭在他肩頭,反手把東西遞到白馬面前,“又豈在朝朝暮暮?” 白馬用手去拿,岑非魚卻迅速把東西舉起來。白馬踢了岑非魚一腳后者一面呼痛,一面告訴他:“用嘴,啊——” 白馬將信將疑,驚詫得微微張嘴。他定了定神,這才看清楚,這支東西是一朵模樣略有些古怪的金楸檀花,花朵很大,呈一種并不常見的嬌艷玫紅色,花枝上沒有葉子,整個看起來很硬。 白馬反應過來時,岑非魚已經(jīng)把東西喂到他嘴邊,“試試。” 白馬不知道他又要耍什么詭計,然而圍觀的人卻都在瞎起哄,嚷嚷著“吃呀!吃呀!” 那只叼來花朵的喜鵲,還拍打著翅膀,懸停在半空中。 岑非魚掐著中指與拇指,在喜鵲頭頂彈了一下,抱怨道:“送完花便退下,哪有你這樣看人恩愛纏綿的?也不會臉紅?!?/br> 岑非魚動作快,那只喜鵲猝不及防地被彈了一下,胡亂拍著翅膀,向后退了半尺。它憤憤地沖上前來,在岑非魚腦門上啄了一下,又在花兒上啄了一口,叼著一片花瓣飛走了。 “好不要臉的采花賊!”岑非魚氣得跳腳。 眾人發(fā)出一陣爆笑,白馬不愿意被人圍觀,勉強伸出舌頭,在花瓣上舔了一下。不試還好,這一口下去,他瞬間雙眼放光,“怎么……是甜的?是糖做的!” 他仿佛忽然回到了初遇岑非魚的那個午后,這人倒掛在樹梢上,給自己送來一支砰然綻放的檀花。此時此刻,白馬的心砰砰跳,就是那一剎那忽見花開的感覺。 岑非魚哈哈大笑,“送花給你,你必定不喜歡。我這是投其所好,好不好?” 原來,這是一支用糖做成的楸檀花,花瓣被染成粉紅,越發(fā)的甜膩好吃。 白馬被人圍觀,總覺得很不自在,支支吾吾地說了個“好”字。眾人見了,便笑鬧著要將他們“送入洞房”,見兩人不好意思,也就紛紛散開了。 岑非魚看著白馬把糖吃完,才肯走出房門。他臨走時,在白馬胸前輕輕拍了一下,“明兒再來與你相會?!?/br> 白馬站了很久,直到所有鴿子都飛走,一片羽毛落在他的腳背上,他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廂房中。 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仿佛被岑非魚奪走了魂魄,迷迷糊糊地收拾好亂糟糟的床鋪,轉身便撞上了桌子。 只聽“梆”的一聲,什么東西從他懷中落了出來。 白馬撿起落在地上的東西,擦干凈,拿在手里把玩,確定這是一支尺八。他這才想起,岑非魚臨走前在自己胸口拍了一下,心道,這必定是岑非魚偷偷送給我的,可他以前送那些家具錦衣,從來不曾害羞,為何此番送我這樣一把老舊的尺八,反倒不好意思起來? 白馬細細查看尺八,見其上刻著一個很簡單的字,只可惜自己不識字,很難分辨和記憶漢人的文字。 他看著看著,忽然靈光一閃,從床底下翻出那對彎刀,比照左手刀上的一行字,發(fā)現(xiàn)尺八上的這顆字,正與第五個字相同。 “左手刀上的第五個字,是一個‘心’字。”白馬喃喃自語,拿起尺八放在嘴邊,卻不敢將唇貼上去,如此反反復復許多次,干脆悶頭大睡。 可是七夕節(jié)外頭吵鬧,宮城里有人放起了煙花,五顏六色的火光忽明忽滅,白馬翻來覆都去睡不著。天地間明明如此吵鬧,他卻好似出現(xiàn)了幻覺,只聽見岑非魚說:“我把心交給你了?!?/br> 尾注: 1第一個[注]里的童謠,出自《晉書》。第二個[注]里的詞,是秦觀的《鵲橋仙》。 2中間還有一點孔子的話,出自《論語》,像這種大家很熟的地方就不標注了,影響閱讀體驗。 第58章 贖身 泰熙三年七月,南方旱情嚴重,北方水澇成災,唯獨洛陽整月都沒有下過一場雨,像是秋老虎盤踞在王都不愿離去。 朝堂上,外戚謝瑛與楚王明爭暗斗,兩人暫時無法拿住對方的“脈門”,常常殃及池魚,鬧得人人自危。 江湖上,更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有人通過懷沙下屬的如是觀,向天下江湖人發(fā)出懸賞令,稱:叛將趙楨之子藏身江南,生擒者賞金萬兩,布帛萬匹。 消息一出,舉國震動。 一張標有趙楨遺孤特征的懸賞圖,瞬間傳遍了江南的大街小巷。圖上附言:“叛將趙氏父子,原為曹魏舊臣,違抗先帝旨意,假稱對敵匈奴,于玉門擁兵自固廿載,為朝廷發(fā)兵剿滅。趙楨佯裝墜崖詐死,逃往關外投奔匈奴。 “六年前,趙楨私竊匈奴右賢王珍寶玉符,意圖離間兩國,事發(fā)被殺,其子攜玉符潛逃。為固胡漢邦交,免百姓受兵戈之禍,有忠義之士愿以黃金萬兩、布帛萬匹為酬,請江湖義士出手活捉賊子,以玉符為憑。 “另,此子乃一漢人少年,出逃時年十一,混于中原商隊中,至于江南,為掩藏身份,疑混跡于奴隸、雜戶中,而今年近十七?!?/br> 為何江湖義士不將此事報官,而以重金懸賞? 此事,說來話長。 大周朝開國五十余載,朝廷選官用人未有革新,乃是因循魏文帝采納陳群意見所創(chuàng)的“九品官人法”。至周惠帝時,歷年積弊終于造成“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尷尬局面。 士族與寒門判若云泥,朝堂和江湖成了涇渭分明兩個地方。朝堂有朝堂的刑部律法,江湖有江湖的懸賞追殺。 先時,江湖上的懸賞追殺,通常單憑出錢買命者的一張嘴,是不得官府許可的勾當,若是有人言而無信,便是遇上了“黑吃黑”,只能自認倒霉。 二十余年前,江湖幫派“懷沙”現(xiàn)世。 凡有冤屈不得申、有疑犯尋不得、有仇怨無能報者,可帶賞金至蜀中夔門瞿塘關西的赤甲山,不論是非,只言來意。若只是尋常的江湖仇殺,則派出“青山舫”的刺客;若是尋人等麻煩事,則啟動“如是觀”的情報網(wǎng),第二日消息即出,過不久便天下皆知。 懷沙以信義為保障,拿錢辦事從無紕漏,是解決江湖紛爭的“中間客”。 此義士選了懸賞的手段,一則在廣闊江南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而官差的數(shù)量和辦事速度,都遠不比為了萬金蜂擁而至的江湖客。二則江湖客多走黑道,行事不為錢則為義,多不信朝廷、只信懷沙,消息出于懷沙,傳揚既快,又易取信于人。 “你問恁多做甚?”臨江仙一氣答完白馬關于“懷沙”的疑惑,一面對鏡梳妝,“難不成也想去賺那萬金賞錢?” 自岑非魚從東海胡鬧回來,已過去了大半月。期間,他不準馮掌事再讓白馬陪客,但他自己卻總與周望舒出門辦事,像是十分忙碌,倒不常來白馬面前討嫌。 白馬因此過上了從未有過的閑適生活,傷養(yǎng)好了,胖了一些。眼下,他的臉已消腫,只留下些許淤青,配著那雙灰綠色的鹿眼,看起來沒來由的可憐。 他閑來無事,心中煩悶,去大桃樹下又找不到檀青,只好扒在臨江仙的窗臺上,跟她說閑話:“懷沙的少主,不就是周望舒么?他為何會接下這種懸賞呢?” 臨江仙動作一滯:“少問些與你沒干系的事兒。天下越來越亂,我看你還是早日從這烏煙瘴氣的地方脫身罷?!?/br> 白馬不依不撓,把下巴擱在窗臺上,雙手懶洋洋地揮來揮去:“我特別好奇,jiejie,說來聽聽么。說說、說說,啾啾啾!”他見臨江仙無動于衷,到最后竟學起鳥叫,就差倒地打滾耍無賴了。 這一點,或許是因為與岑非魚相處久了,算是“近墨者黑”。 “莫要瞎叫喚!”臨江仙的臉頰上浮現(xiàn)出奇怪的紅暈,她實在是沒了脾氣,但并未回答白馬的疑問,“少知道一些,便有機會能出去。jiejie是為你好?!?/br> 白馬知道分寸,沒有再問,喃喃道:“可趙將軍的舊案蹊蹺,明眼人都看得出其中有冤屈,他怎會答應?他怎能答應?” 臨江仙嘆了口氣,表情冷淡,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開門做生意,要養(yǎng)活那么多人,懷沙說到底只是個江湖幫派。代發(fā)消息手不沾血,賺得卻是帶血的錢,誰又說得準它是好是壞?此事不許再提?!?/br> 白馬很少見到臨江仙如此嚴肅,聞言鄭重地點點頭:“好?!?/br> 這是一個無雨的孟秋。 上半月燥熱,青山樓滿園的花草,都像被暑氣烘干了似的,葉片變得既薄又硬,干癟得像是一張張染了色的紙。到了下半月,天氣雖未轉涼,但漸漸刮起了秋風。 秋風是干冷的,一陣一陣,狂而不烈,驟然吹來,刮得滿園草木沙沙響,無端讓人覺得悲涼。 白馬想不明白,周望舒就是懷沙的少主,他曾只身出塞苦尋趙楨,為何又會接下趙王的懸賞令?他想不明白,為何天下人如此輕易便能被jian人蒙蔽?為何老天爺如此不開眼! 但他不能表露出氣憤,忍得眼眶微微發(fā)紅。 “我可都聽見了!” 白馬一回頭,便見岑非魚隔著大老遠地沖自己笑。白馬覺得很奇怪,岑非魚一來,風便停了,搖曳草木形成的鬼影驟然散開,陽光灑滿院落,仿佛世間盡為光明普照。 臨江仙翻了個白眼,“啪”地一下關上窗戶:“成日孟不離焦,兩句話的功夫又冒出來了,我可要當心看多了長針眼呀?!?/br> 岑非魚吼了回去:“以防你教壞我家馬兒!” 這日,岑非魚仍舊穿一身朱衣。因為天氣燥熱,他把上衣解下搭在腰上,打著赤膊,麥色皮膚健康油亮,扛著一個巨大的麻布袋。袋中應當是裝著什么硬物,岑非魚抗著它走過小徑,踩得地上的枯葉七零八碎??雌饋恚@東西并不輕。 “你又帶吃的回來?”白馬跑上前去,想要幫岑非魚的忙。然而那布袋太大了,他圍著岑非魚轉了兩圈都無從下手,“那么多吃的?” 岑非魚在白馬腦袋上胡亂抓了一把,攬著他的肩,帶著他往青山樓的大堂走去,邊走邊說:“成天只曉得吃,你其實是個奪魂索魄的豬精吧?近日終于長了些rou,應當是跟二爺走得近,吸了我的精氣的緣故?!?/br> 白馬懶得理他,只問:“去干什么?” 岑非魚搖頭晃腦,神神秘秘地說:“給你買個媳婦兒?!?/br> 兩人邊走邊說,不知不覺便走到了大堂。 此時雖是午后,大堂中卻十分熱鬧。樂伶?zhèn)兙従弿棑苤眢?,曲聲如流水淙淙繞梁而過。整塊整塊的冰被盛入缸中,擺在角落,白蒙蒙的冰霧升騰繚繞,大堂中一片清涼??妥希俗觽儑腿松蕊L,客人則享受著各色冰鎮(zhèn)的美食。 客座間以彩色輕紗相隔,紗幔翻動,如在仙宮。如此浮華奢靡,定不遜于天潢貴胄,然而青山樓如何能這樣闊氣? 原來,喬姐會做生意,老早便把整個宜人里都買了下來。她著人在地下建了不少地窖,用以儲備物資。除此而外,還令雜役在冬日搜尋大塊的冰塊,藏入最深的地窖中。地下陰涼,冰塊經(jīng)久不化,如此便形成了一個個“冰庫”,夏日即可鑿冰解暑。 洛京雖一月無雨,天氣悶得人發(fā)慌,但青山樓總不缺客人。 白馬苦著臉,被岑非魚攬著,一路走到大廳中央的柜臺前,不知又要做什么“驚世駭俗”的事情:“到底要做什么?人太多了,你可不要帶著我一同丟人現(xiàn)眼。” 白馬莫名其妙,覺得今日的岑非魚很不對勁——他像是患了某種五官難以自控的疾病,又或是嘴角和眼尾被人穿上了幾根看不見的絲線,時不時用力拉扯兩下。一路走來,這人一會兒勾勾嘴角,一會兒擠擠眼角,簡直再古怪也沒有了。 “你不要胡言亂語。”岑非魚站在大堂的柜臺前,神情更加詭異,好似整張臉都禁不住動了起來,只為做出一個最快樂的笑臉。 他的視線穿過柜臺,落在一塊木板上。 你還倒打一耙!白馬將岑非魚腹誹一通,順著他的視線望去。 柜臺后的墻面上,釘著一塊巨大的方形紅木板,木板上掛著妓子、倡優(yōu)的名牌。名牌以棗木制成,陰刻鎏金,按身份染成兩色,妓子為桃紅、倡優(yōu)為柳綠,一眼望去,明艷無比,仿佛縈繞著宿雨春煙的桃柳林。 名牌橫二十行、縱九列,共百八十人。原本,“點絳唇”與“青玉案”一道被買來,前后挨著。而今,“青玉案”被二爺出錢“包了”,牌子便被翻了過去,并掛到了最后一排,“點絳唇”后頭便換成了不認識的人。 平日,客人進了青山樓,先由雜役帶到柜臺前,再聽當值掌事的介紹,繼而照著名牌點人來陪。白馬的名牌拍在十一行七列,已被翻了過來,示意暫不接客。 掌事見岑非魚來,連忙上前招待:“二爺今日想玩些什么?” 白馬在岑非魚胸口敲了一下,學著掌事的殷勤口吻問他:“二爺想玩些什么?” 岑非魚雙眼一瞪,嚇得掌事趕緊一手捂住自己的嘴。他把肩上扛著的布袋拍在柜臺上,朝白馬揚揚下巴,眼睛盯著他的名牌,道:“去,把你的名牌取來。” 白馬的心跳驟然加劇。他好像知道岑非魚想做什么了,但覺得不可置信,心道,他要幫我贖身么?為何要幫我贖身?為何是現(xiàn)在幫我贖身? 白馬忐忑地繞到柜臺后,把自己的名牌摘了下來。別的倡優(yōu)為了讓客人看上自己,常常替換新的名牌,或是鏤刻些花樣圖案上去。但白馬不喜歡這東西,連多看一眼都覺得氣悶,他的這塊名牌用了三年,木頭已經(jīng)有好幾處開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