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著名牌，手掌不禁顫抖了兩下，繼而抬眼望著岑非魚，把東西遞給他。

    岑非魚卻并沒有接住。他趁著白馬摘名牌的空檔，把衣服穿好并整理了一番，看著人模狗樣，倒是有幾分瀟灑俊逸：“你的東西，自個(gè)兒拿著，爺今日不翻你的牌子?！?/br>
    “非但我不翻，旁的什么人，都不許再翻?！贬囚~說著，慢慢揭開布袋上的繩結(jié)。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聽見大堂里傳來一陣驚嘆。

    麻布袋緩緩敞開，袋中裝著的，赫然是一堆锃亮的金磚。

    岑非魚清了清嗓，幫那當(dāng)值的掌事喚回神來：“人，我要定了。你們?nèi)艚o，自然皆大歡喜；若不給，我直接搶人就是。”

    “黃金、黃金，這可都是真金！”掌事拿起一塊金磚，用牙咬了兩下，“這么多黃金，到底有多少？”

    當(dāng)值的這位掌事姓陸，在青山樓干了十余年，并不是沒有眼界的人。但他從沒見過有人單手扛著一袋金磚前來贖人，更沒有見過有人愿為一個(gè)倡優(yōu)費(fèi)此重金。要知道，當(dāng)年廣陵王納許韶華為妃，也才花了黃金三百兩，而岑非魚今日拿來的數(shù)目明顯數(shù)倍于廣陵王。

    陸掌事倒抽一口涼氣，試探著問：“只怕是有……八百兩？”他伸手，夸張地比出食指和拇指，作“八”字型。

    岑非魚望著面色極為精彩的陸掌事，仿佛覺得他莫名其妙，懶洋洋地答道：“差不多一千兩吧，你們怎么說？成不成？”

    白馬從沒見過那么多錢，乍一看只覺得頭皮發(fā)麻。他全然忘了方才的忐忑心情，心道，這岑非魚實(shí)在太笨了！這么多錢，不如直接送給我。若讓我去和掌事談價(jià)，斷不能便宜了這幫人。

    他越想越氣，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地對岑非魚說：“你不早告訴我，便宜都讓別人占了！”

    “放屁！”岑非魚捏了捏白馬的臉，扯著他的臉頰，把他的嘴角提了起來，笑道，“你這見錢眼開的綠眼兒狼，明明是我占了便宜，你也占了便宜?！?/br>
    白馬拍開岑非魚的手，揉著臉頰。他看得出岑非魚是真的高興，他臉上的每一處肌rou，都因這高興而難以自控，白馬想起自己從烏珠流的營地策馬狂奔而出的那晚，自己的臉上一定也帶著這樣的神情。

    往日，岑非魚縱使痛飲狂歌，臉上也縱使蒙著一層極淡的沉郁情緒，像一層薄薄的灰塵，被春風(fēng)一吹，忽而散盡。白馬不再拆岑非魚的臺(tái)，咕噥了一句：“你待會(huì)兒千萬要讓他們買一送一，千金贖我，總要搭上個(gè)檀青?！?/br>
    岑非魚搖頭：“別的都可聽你的，這點(diǎn)不行?！?/br>
    “一個(gè)乳臭未干的毛小子，你為他不惜耗費(fèi)黃金千兩？”

    陸掌事仍舊震驚，他看著白馬，雙眼幾乎瞪得凸了起來。他覺得白馬只是比尋常人白一些、高一些、長得漂亮一些，除此而外，并沒有什么不尋常的地方；非要說的話，他的長相雖柔美，眉眼間卻帶著英氣，不似尋常俗物。

    白馬見陸掌事觀賞物件似的打量自己，心頭生出一股無名火，咕噥道：“得了便宜還賣乖，他不為我，難道為你么？”

    “說得好！”岑非魚大呼一聲，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白馬瞟了他一眼，反倒忽然哽住，忘記自己像說什么了。

    陸掌事瞪了白馬一眼，趕緊趁機(jī)插話：“莫怪小人多嘴，二爺愿意花錢，咱沒有攔著的道理?？牲c(diǎn)絳唇不僅是個(gè)男兒，還是個(gè)野性難馴的白雪奴。人都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您喜歡漂亮小公子，咱們漢人里多得是，何必非要選他？這實(shí)在是筆大買賣，怕您往后后悔，不好辦。您須想好了，值不值當(dāng)？”

    白馬恨恨地攥著自己的名牌，手心滿是熱汗，將天青色的染料也弄化了，沾得手心一片青。

    岑非魚哈哈大笑，道：“值不值當(dāng)？自然是不值當(dāng)?shù)??！?/br>
    陸掌事點(diǎn)頭道：“是這么個(gè)理兒。”

    白馬被人圍觀，本就十分很不好意思。眼下岑非魚被陸掌事一勸，忽然說出這話，他登時(shí)滿臉通紅，難堪得想找個(gè)地縫鉆進(jìn)去。

    不想，岑非魚一個(gè)大喘氣，接著道：“原本，我與他應(yīng)在塵世間不期而遇。誰料你們將他買來，平白無故損了我倆的姻緣？人是不能買賣的，為此耗費(fèi)千金，自然不值當(dāng)?！?/br>
    他側(cè)過身來，伸手拂過白馬的額發(fā)，笑道：“你不信我?！?/br>
    白馬松了口氣，知道岑非魚是故意氣自己，便說：“岑大俠是什么英雄人物？我不過是個(gè)野性難馴的白雪奴，我信不過自己?！?/br>
    “你以后會(huì)信的?！贬囚~的語氣總是十分篤定。

    陸掌事又招來專管白馬的馮掌事，以及幾個(gè)主管贖身買賣的掌事。五六個(gè)人為著岑非魚，反反復(fù)復(fù)地勸了半天。

    看客們都看不下去了，甚至有人上前來“抱打不平”，都說青山樓不講人情，阻了自家人的好姻緣。

    白馬也覺得奇怪，若是平日，岑非魚哪耐煩聽這些大茶壺們的閑言碎語？但今日，他倒是很有耐心，兩道濃眉舒展著，眉尾被熱汗沾濕，偶爾揚(yáng)眉一笑，眉眼都好似帶著一道細(xì)碎閃亮的星光。

    岑非魚從頭到尾，幾乎沒有過一句抱怨。

    末了，眾人見岑非魚下定了主意，便不再勸。

    陸掌事朝白馬笑了笑，溫言道：“點(diǎn)絳唇，你心中定然疑惑，為何今日掌事們?nèi)绱藳]有眼力見兒？請你莫怪，這‘三問三答’，乃是青山樓贖身的規(guī)矩。風(fēng)流客愛俏佳人，但咱們出身不好，往后難免會(huì)聽見旁人的閑言碎語。贖身前，掌事們?yōu)榭腿搜悦骼祝瑢⑴匀藭?huì)說的腌臜話都說一遍，若是這一番都忍不過去，還談什么‘蒲緯韌如絲，磐石無轉(zhuǎn)移[注]’？”

    掌事們圍著白馬，俱是一副罕見的溫和笑臉。馮掌事甚至泫然欲泣，頗有種女兒出嫁式的慰藉與傷懷。

    他們看著白馬，白馬亦看著他們，見他們的眼尾都笑出了皺紋，那種快樂絕不會(huì)是假的。

    但白馬并沒有感懷，他甚至連笑都沒有笑——他是被買來為倡的，比奴隸好一些，但過得并不是人該過的日子。他生來就不是為了讓人拿來取樂的，更不是可供人買賣的貨物。岑非魚說“不值當(dāng)”，說得很對，因?yàn)檫@事本就荒謬。難道因?yàn)榕R別時(shí)的幾聲歡笑與眼淚，自己便要反過來感謝他們？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掌事們見白馬毫無反應(yīng)，只好擦干眼淚。

    馮掌事前去請示樓主，繼而拿來了一個(gè)小盒子，其中裝著白馬的賣身契、戶籍牌，還有一個(gè)小瓷瓶。

    馮掌事先取出瓷瓶，打開讓白馬看，其中空空如也。

    見白馬不明所以，馮掌事解釋道：“原本，你們都是被買來的，進(jìn)青山樓那日，每個(gè)人都在哭。我們便用個(gè)小瓷瓶，接滿了你們的眼淚。只有你小子，不僅沒哭，還往里頭吐唾沫。這事兒被我發(fā)現(xiàn)了，那自然是不行的。可我打你，你也不哭，我只得拿個(gè)空瓶兒放進(jìn)來，就算是你的怨氣吧。”

    他說著，把小瓷瓶往地上一扔，打碎了：“贖身的時(shí)候，把瓶兒打碎，希望你在青山樓里流夠了眼淚，往后便再也不會(huì)傷懷。世上恩恩怨怨，無有窮盡，過往的怨恨也一并忘了吧。”

    白馬別過臉去，顯然是不肯忘記。

    馮掌事嘆了口氣，再?zèng)]說什么。

    千兩黃金有百來斤重，由兩個(gè)力役分別抬到后院。

    岑非魚終于把盒子拿到手，朝白馬晃了兩下，笑道：“嫁妝也送了，得入洞房了。”

    白馬的視線還落在抬黃金的力役的背影上，他對那么多黃金實(shí)在難以割舍，喃喃道：“你太不會(huì)過日子了?！?/br>
    岑非魚攬著白馬，走出青山樓，道：“往后錢都?xì)w你管?！?/br>
    白馬回過神來，千金贖身、三問三答、瓶碎淚盡，這一幕幕來回在腦海中浮現(xiàn)，令他覺得人生如戲。他從沒有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觀察過青山樓的大門，門上有一塊牌匾，匾上的字龍飛鳳舞，他如何都看不明白，只問：“現(xiàn)如何？”

    岑非魚帶著白馬往前走，道：“去衙門改戶籍?！?/br>
    白馬忽然反應(yīng)過來：“買豬rou還興搭上塊兒豬肝！說好了要搭上檀青呢？”

    岑非魚掏掏耳朵：“老子買了他的‘初夜’，可沒有享受過，誰愛他誰替他出錢去，我可不當(dāng)這冤大頭?！?/br>
    這回，岑非魚并沒有用輕功，他跟白馬手牽手，慢慢走過秋日的洛京。日光暴烈，兩人手心里全是汗，岑非魚這才舍得把白馬放開。兩個(gè)人一前一后，從別人家的屋檐下的陰影里走過。

    岑非魚一面走，一面向白馬講述洛陽各地的故事，譬如“此地原是菜市”“這家人原是賣豆汁兒的”“二十年前，那邊的城墻比現(xiàn)在高，現(xiàn)在墻上長滿野草，是惠帝不喜兵戈，許久沒有修葺的緣故”。

    他的語氣，就像是在講自己家的故事。

    很快，衙門便出現(xiàn)在眼前。

    白馬這輩子，不是在打獵騎馬，便是在為奴為倡、逃避追擊，頭一次光明正大地走到衙門里，直覺渾身不自在。

    “跟著你二爺混，怕什么？”岑非魚拍拍白馬的肩膀，“往后行路時(shí)須抬頭挺胸，誰不服你便揍他，打不贏還有我，若我也打不贏……嘿！絕不可能！”

    白馬一副夢游的模樣：“我、我只是覺得……我只是怕你做得壞事太多，被官府抓了反倒要我來贖你。我可沒有那么多錢！”

    不想，岑非魚并非大言不慚。他剛走到門口，便有穿著官服的人前來迎接，岑非魚明明沒有功名在身，但當(dāng)官的都對他十分恭敬，喚他作“曹先生”。

    在岑非魚的示意下，小吏燒掉了白馬的赤色戶籍牌。周朝戶籍牌均用染料染色，以區(qū)分高低貴賤，奴隸、雜戶等均為赤籍。倡優(yōu)雖算是雜戶，亦只是比奴隸高了一等。

    小吏取來一張一尺二寸的黃紙，沾墨潤筆，問：“曹先生，此子已滿十六，本應(yīng)單獨(dú)立戶。但他既是胡人，又曾是赤籍，按例不可單獨(dú)立戶，小的將他記在您的戶里？”

    岑非魚點(diǎn)頭道：“記作我兒就是?！?/br>
    白馬氣不打一處來，連忙阻止道：“侄兒！”

    小吏擦了把汗，提筆寫就，繼而翻開官府的戶籍簿，將白馬寫入了岑非魚的戶里。白馬偷偷看了一眼，那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他卻半個(gè)都看不明白，如此便錯(cuò)過了知道岑非魚真名的機(jī)會(huì)。

    片刻后墨跡干了，小吏便把黃紙卷成一個(gè)小卷軸，送給白馬。

    然而，白馬衣衫單薄，根本沒地方可以藏東西，便只能由岑非魚代勞，先將小卷揣進(jìn)懷里。

    岑非魚心情極好，一路走來，見什么都覺得很好。

    他帶著白馬，吃遍了洛陽里坊區(qū)里最繁華的集市，一面掐著手指，為白馬設(shè)計(jì)往后的生活：“教你讀書，教你習(xí)武，等你長成翩翩佳公子時(shí)，只怕你就不要我了。那也沒什么，到時(shí)候我也老了，老頭兒惹人嫌，你想走便走吧?！?/br>
    “你為何……”白馬想感謝岑非魚，但這樣的大恩，不是一個(gè)“謝”字就能說清楚的。于是，他便什么也沒說，埋頭吃一串烤rou。說來也是可憐，白馬對饑餓的記憶太深了，縱使現(xiàn)在日日都能吃到山珍海味，他的吃相依舊粗魯難看，像是在跟人搶。

    “就是想照顧你?！贬囚~他想了想，又補(bǔ)了句，“我戒酒了?！?/br>
    兩個(gè)人挺著個(gè)圓滾滾的大肚子，扶著墻走回青山樓。

    時(shí)近傍晚，涼風(fēng)忽起，漫天秋菊花瓣飄搖，整條街充斥著濃郁的香氣。隨狂風(fēng)漫舞的花瓣多得不可思議，金色的光斑和狹長橢圓的陰影上下浮動(dòng)，瞬息萬變。

    這日的夕陽，是一片極濃郁的金黃。大朵大朵的流云，都被鑲上了魚鱗似的金邊。陽光穿過云層的縫隙，灑落在一川洛水上，河面一半濃綠、一半橘紅，碎金點(diǎn)點(diǎn)浮動(dòng)其上，仿佛散落在塵世間的年月光陰，隨著流水浮沉，向西一去不返。

    白馬跟在岑非魚身后，被罩在他的影子里，抬頭也只看得到他的背影。岑非魚的背肌結(jié)實(shí)，然而他總是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淖藨B(tài)，背肌不如周望舒那樣挺直，像是背負(fù)許多重壓，偏偏他脖子一歪，就是不愿與任何人訴說。

    在這溫柔夕陽和花瓣與香氣交織成的如夢的天地間，時(shí)間就像地上的人影一般，被拉得很長。

    白馬看著看著，莫名地生出一種“就是想照顧你”的奇怪想法。

    白馬問岑非魚：“接下來，你們要做什么？”

    岑非魚似乎答非所問：“就在這兩日了。辦完謝瑛的事，咱們就去江南，去唱一出好戲，下一個(gè)該輪到趙王了?！?/br>
    所以你才在今日匆忙為我贖身？白馬知道岑非魚有所顧慮，可仍舊想知道，便問：“我是說，你們打算如何對付他？”

    岑非魚在白馬腦袋上揉了一把：“都是些齷齪手段，不值得說，你亦無須知道得太多。你有仇，我也有仇，我替你報(bào)就是?！?/br>
    白馬抓著岑非魚的手，道：“我想親手報(bào)仇?！?/br>
    岑非魚苦笑，道：“別人卑鄙，你不可卑鄙，他們會(huì)被繩之以法，這都是天理循環(huán)、因果報(bào)應(yīng)。我?guī)е?，你看著我，我手沾血，你不要沾血?！?/br>
    一大一小手牽著手，沉默著走回青山樓。

    原本，岑非魚想帶白馬去院里那顆大榕樹上，將刻有他生辰八字的吊牌取下來。不想剛走進(jìn)樓中，天上忽然落下一道驚雷，暴雨來勢洶洶，嘩啦一聲便開始瓢潑似地落下。

    岑非魚把白馬送至樓道口，道：“明日來叫你起床，先練會(huì)子刀，再去樹上把牌兒摘了，做個(gè)了結(jié)。然后，好吃好喝地伺候你?！?/br>
    “總是滿嘴胡話?！卑遵R轉(zhuǎn)身便走。

    岑非魚隱約聽見他說了句“我不會(huì)走的。”

    岑非魚不明所以，走什么？真是吃多了撐著，沒頭沒腦的。他如是想著，回到后院里去了。

    后院里總是死氣沉沉的。周望舒戴著個(gè)鬼面，站在廊下，一動(dòng)不動(dòng)的望著院中。

    大雨滂沱，檀青冒雨站在院中，舉著一桿銀槍，呼呼哈哈地?fù)]舞。

    這院子里，也就那么點(diǎn)生氣了。

    “好狠心的先生吶！”岑非魚走過周望舒身邊，說了句風(fēng)涼話。

    “好風(fēng)流的曹二爺。”周望舒目不斜視，冷冷道，“行動(dòng)就在明夜，不許誤事?！?/br>
    “哈哈哈哈哈哈！”岑非魚突然發(fā)出一陣爆笑。

    周望舒不明所以：“你發(fā)什么瘋？”

    岑非魚笑著跑走了，邊跑邊說：“他說即便我老了，他也不會(huì)離開我！嗚呼——！”繼而長嘯一聲，蹦了起來，一頭撞在門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