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jié)
岑非魚親了親白馬,柔聲安撫他:“莫要大喜大悲,先把身體養(yǎng)好。瞧你不大點的人,往后就是天下第一了,還這樣沒有高手風(fēng)范,要如何逞英雄?” “愛逞英雄的是你!”白馬拍開岑非魚,翻個身,同他腦袋挨著腦袋,一同躺在床上。 屋外風(fēng)雪滿天,湖中島嶼幽靜,偶有鷺鳥啼叫,除此而外,便只余落雪打在樹葉上,發(fā)出的沙沙聲。 在這樣靜謐的時刻,白馬躺著,能岑非魚平穩(wěn)的呼吸,甚至能聽見他有力的心跳,忍不住側(cè)過頭,出其不意地親了他一下,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道:“你是我的英雄。” 岑非魚雙眼圓睜,身下一條無形的貓尾巴翹上了天,大聲地喊:“你說什么!”那聲音雄渾,驚動了樹梢頭棲息著的群鳥,霎時間雀鳥驚飛,羽翅撲棱棱地響。 “我說你是只大狗熊!”白馬同樣是一聲喊,不禁失笑,旋即又開始嘆息,“你說,邢前輩到底為何會對我舍命相救?你是不是真的沒有逼迫他?” 岑非魚:“你可別污蔑我,天地良心!” 白馬鉆進(jìn)了牛角尖,非要想出個所以然來,又問:“那到底是為何?” 岑非魚:“邢家小子去了以后,老邢成了孤家寡人,恐怕是早就不想活了,誰知道呢?機(jī)緣、福運,或是看你長得俊俏?” 白馬:“世上哪會有人求死?邢前輩是舍身成仁,以死證了醫(yī)道,此舉令人敬佩。你不要說這些話,雖是有口無心,卻還是冒犯了逝者?!?/br> 岑非魚肅容,道:“你說得不錯,我收回前言?!?/br> 白馬摸了摸岑非魚胸前的一道傷疤,道:“以前,我總覺得自己的命不好。此刻回想起來,生年不到十七載,我卻遇到了許多貴人,劉玉、劉曜、周大俠、老麻葛、邢前輩,還有……還有一個,最寶貴的貴人。” 岑非魚明知故問:“是誰嘛?” 白馬但笑不語。 再過兩日,白馬已恢復(fù)如常。 他未曾露出一星半點的,對于自己所懷絕世武功的好奇,感覺稍稍好些的時候,便跑到邢一善的石洞里,對著黑漆漆、空悠悠的洞xue,看了許久。 連環(huán)塢中,由程草微主持,為邢一善辦了場喪事。 邢一善無后,白馬自請作孝孫,為他披麻戴孝,守鋪,哭靈。 白馬的悲痛半點不假,雖只相識數(shù)日,但他已經(jīng)將邢一善當(dāng)作親人,當(dāng)作英雄,當(dāng)作真正的佛面醫(yī)仙。 余下的十一名塢主,無一人怪罪白馬。甚至于先前最不待見他的何不同,再見時亦改了態(tài)度,待他親和有禮。 待到邢一善入土為安,再過了頭七,已是冬月廿二日。 天大寒,風(fēng)雪呼嘯。 方鴻賓駕船,送白馬和岑非魚離開連環(huán)塢。 船從霧中來,又向霧中去,撥開重重迷霧,復(fù)返塵世間。 第83章 預(yù)兆 原初三年冬月,西風(fēng)烈,天大雪。 至臘月,黃河封凍,江、漢凝冰。 玉門以西,暴雪成災(zāi),積雪三尺,地面結(jié)冰如鏡。 匈奴冰雪尤甚,鬧了大饑荒,數(shù)次暗中派兵,趁夜偷襲邊地城寨。起初是搶奪衣糧,至后不見大周朝廷發(fā)兵回?fù)?,竟在白日殺人劫掠?/br> 邊關(guān)急報連傳。 但惠帝知情時,已是半月后。 奏折前后一共有五道,由趙王梁倫壓在一起遞給皇帝。 想當(dāng)年,先帝把江山交到惠帝手里,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惠帝當(dāng)政沒幾年,明面上行的是“無為而治”的仁政,其實大半時間,權(quán)力都被老國丈謝瑛掌握著,他自己真沒處理過什么事情。 及至謝瑛謀反被誅,惠帝不僅沒能吃教訓(xùn),反倒慶幸自己得忠臣擁護(hù),可高枕無憂矣!自此,他更加不問政事——問也白問,還得看別人愿不愿告訴他。 夜深人靜,這位青年皇帝偶爾也會輾轉(zhuǎn)難寐,覺得龍床上滿滿地鋪著尖針?;叵氪蟮钌先撼嫉难凵?,他縱使再駑鈍,亦能淡淡地體味到,謝瑛雖然死了,但原屬于君王的權(quán)力,始終沒能回到自己手里。王朝最至高無上的君權(quán),從一個反賊的手里,傳到了另外幾個,不知是忠是jian的人的手里。 作為一個皇帝,梁衷過得窩囊。他唯一擁有的,只是時時侍奉在側(cè)的董晗。他每日夜里闔眼前,最后見到的,總是明黃錦帳外那個佇立著的灰影。 如此一年、兩年,十年、百年。 惠帝接過奏折,見董晗的指尖凍得發(fā)紅,便吩咐了一聲:“冷的很,把窗戶關(guān)上,再添些碳火。” 書房里,七八個大臣噤若寒蟬,只剩翻動奏折的沙沙聲,間或有一兩聲火星子爆裂所發(fā)出的“剝”的響聲。 惠帝看過奏折,生怕打仗,心中惶恐不安,捂著手爐子發(fā)顫,不禁責(zé)備了趙王兩句:“怎現(xiàn)在才把折子拿來?” 趙王心中不愉,對這名年過而立的皇帝說:“圣上年幼,從前被謝瑛欺瞞,不知每年冬月,邊關(guān)那幫蠹蟲必會挖空心思,尋個由頭向朝廷哭窮。”梁倫醉心修道久矣,渾身仙氣飄然,說話時禮數(shù)周全,面上不露絲毫怒色,看著倒挺像那么回事兒。 然而,這趙王拿著自己內(nèi)祖父的身份,當(dāng)眾諷刺惠帝不懂政事,比起猖狂無狀的謝瑛,又能高明到哪去? 惠帝沒去管趙王。他人雖笨,但心是善的,害怕過后,又開始擔(dān)心,想著若奏報屬實,邊民的處境如何?他望了董晗一眼,這是他唯一的智囊??啥仙頌榛鹿?,是不能議政的。惠帝拿不出主意,只能將自己的擔(dān)憂說了出來。 不想,趙王又開始附和皇帝,說:“先前江南有折子上報,稱近來下了一場赤血。君王乃天子,自古天象有異,俱是警示君王?!?/br> “警示我什么?”惠帝覺得自己行端坐正,并未失德。這樣冷的天,他連蛐蛐都不能斗了,日子過得寡淡無味,簡直是無德可失,“下了赤雪,也算是奇觀了,可那又如何?” 趙王實在受不了同傻子猜謎,最終只能挑明,說:“玉門的急報許是真的,陛下該撥些銀錢賑災(zāi)。但您必須慎重,派個熟知西北情勢、懂得帶兵打仗,且信得過的人,先去辨一辨真假?!?/br> 惠帝點頭稱是,就著趙王的話,想了想,道:“西北的情勢,還有誰能比你更熟?寫個折子呈上來,朕撥銀子,你派人去就是?!?/br> 趙王連忙推辭,似清嗓般咳了一聲。 一名武將聞聲出列,行禮后,遞出早已備好的折子。 董晗見狀,輕咳一聲。 惠帝看不懂別人的顏色,卻能瞬間明白董晗的意思。他微微側(cè)目,看了董晗一眼,忽然收回剛剛摸到折子的手,道:“楚王去哪了?你們都不說話,但賑災(zāi)必然要開國庫,須慎重。皇叔先前所所言不無道理,朕要集思廣益,再問問楚王吧?!?/br> 趙王暗暗發(fā)笑,面上卻作出一派憂心狀,告訴惠帝:楚王前些日子發(fā)現(xiàn)了一件極不尋常的事情,現(xiàn)已外出辦案去了。 災(zāi)民等不了,惠帝沒辦法,只得批了折子。 楚王身在何處? 趙王屏退眾人,才低聲向惠帝匯報:戶部倉部郎手下,有一個名喚周勤的主事,年輕人滿腔熱血,指控齊王梁攸多年來暗中劫掠漕糧。此事無人敢插手,耽擱了四、五個月,原本已被壓了下來,卻不知消息如何跑到了楚王的耳朵里,楚王一氣之下,親自前往查辦。 惠帝愣了半天,嘆道:“這都是什么事???” 此刻,萬里外的江南建鄴,正下著鵝毛大雪。 臘月初九,天地冰封。 建鄴城郊蒼郁的松柏林,頂著一層厚重的雪霧。若非日光從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花間穿過,灑在林中,點亮了枝頭掛著的冰凌兒,遠(yuǎn)遠(yuǎn)望去竟似灰蒙蒙的天塌了下來,被樹林子給頂起來一般。 午后風(fēng)消雪止,太陽掙扎著撥開云霧,天氣才稍稍轉(zhuǎn)暖。 因年節(jié)將至,江水罕見地多處封凍,冬月末的時候,集市上最后一班商人已賣完皮貨、香料,全部開始往家鄉(xiāng)趕,故而城中頗為冷清。 建鄴富裕,經(jīng)得起大雪摧折,百姓多以經(jīng)商為生,從事農(nóng)桑的不多,他們多年沒有見過大雪,不為農(nóng)人感到辛酸,只覺新奇,個個都道瑞雪兆豐年。辦完年貨以后,人們成群結(jié)隊,背著竹簍、挑著竹筐,出城捕魚、挖野菜;或負(fù)長弓,三兩個壯丁一同入山圍獵;又或?qū)さ浇Y(jié)冰處,帶著小童們冰嬉。 一陣風(fēng)來,流云遠(yuǎn)去,日光忽而大盛,照得一川秦淮閃亮耀目,如金龍臥冰酣眠,滿身鱗甲隨其呼吸輕輕抖動。 河灣背陰處,道窄,河面結(jié)了數(shù)丈幾寸厚的冰,女人們在岸邊挖野菜,孩童們便在河上鑿冰撈魚。 河岸邊,一個正在挖野菜的女人扯著嗓子喊道:“真兒,再捉一條魚,咱們就要回家啦!” “莫催命!我在辦正事哩!”一個八九歲的小童一本正經(jīng)地回話,他凍得鼻尖通紅,卻仍同兩個小伙伴蹲在冰面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冰上剛剛鑿開的小窟窿,小心翼翼地把網(wǎng)子放進(jìn)去。 遠(yuǎn)處忽然響起一陣馬蹄聲。 真兒抬頭望去,瞬間被吸引了目光,幾乎忘了手頭上的“正事”。 塵雪飛揚(yáng),漫天冰雪中,一匹黑馬踏云而來! 但若仔細(xì)再看,便會發(fā)現(xiàn),那黑馬并非駕云乘雪,而是通體烏黑,四踢上長著白毛,因速度快如一線電光,故而讓人看不清它的蹄子。 馬背上的坐著個白衣雙刀客。他的雙刀插在后腰上的革帶中,左手提著個巨大的紅木箱子,僅憑右手馭馬,卻絲毫不顯吃力。他抬眼望見建鄴城已不遠(yuǎn),便減了速度,不時向后回望,將馬尾辮上捆著的銅鈴甩出一陣脆響,笑喊:“狗來追!” 真兒一驚,發(fā)現(xiàn)后方竟有一列七馬隊緊追而來,馬上的人個個兇神惡煞,手上更是提著大砍刀。為首者怒喊:“陰險小賊!將你爺爺?shù)臇|西還來,老子留你一條狗命!” “吁——!”白衣雙刀客勒馬駐步,調(diào)轉(zhuǎn)馬頭,卻不拔刀。 大漢們旋踵既至,散開成圈,將雙刀客圍在中間。為首那人頭插鳥羽,一副流氓樣,氣得面頰通紅,對白衣刀客說:“老子看你往哪跑!” 白衣雙刀客失笑,反問:“我跑我的,你追什么?” 流氓頭子見了雙刀客的笑,似乎立馬就不氣了,但他并不表現(xiàn)出來,用拇指狠狠一擦鼻子,威嚇道:“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竟敢偷到老子我頭上來?東西還來!你若此刻能回心轉(zhuǎn)意,跟老子回寨子里去,老子便不治你的罪?!?/br> 白衣雙刀客淡淡道:“我爹早已駕鶴西去,你若是我老子,我豈不是要送你歸西?”他說罷狡黠一笑,忽然將箱子隨手一扔。但聽“哐”的一聲響,那箱子被砸了個稀巴爛,金銀首飾散落在地。 流氓頭子怒極,指著雙刀客,喝道:“你!”可他話未說完,那雙刀客已經(jīng)腳尖輕點馬鐙,騰起躍至半空。 雙刀客輕功了得,仿佛腳下懸著無形的階梯,單腳在空中一踩,繼而抬起腿猛一轉(zhuǎn)身。只此一腳,便將圍成一圈的七個大漢踢下馬去。 真兒看得很分明,那雙刀客的腳并沒有接觸到旁人的身體,他是用傳說中的內(nèi)勁將七個大漢瞬間震飛的! 真兒不禁贊道:“大俠真厲害!” 雙刀客從空中落下,腳剛沾地,便迅速躍向前去,將那剛剛翻身、正準(zhǔn)備爬起來的流氓頭子踢到,并一腳踩在對方背上,活像是捉住了一只四肢亂動的大王八。他抖了抖耳朵,似是聽見了真兒的贊嘆,腦后的辮子一晃,銅鈴脆響,回眸對這小童笑了笑。 這身負(fù)高明內(nèi)功的雙刀客,竟是個少年郎!他年紀(jì)不過十六、七,身長卻已有七尺余,模樣更是生得好生俊俏。皮膚如玉似雪,面目俊美如畫,眉眼間帶著三分秀麗,更有七分英氣,仿佛世間的鐘靈毓秀,全都被自然天工刻進(jìn)了他那一雙碧色的眼眸中。 “這雙刀客竟是個胡人?可他模樣卻很像中原人,若不是生著赤發(fā)碧眼,我可實在看不出來。他……當(dāng)真是個胡人?”真兒看高手揍人,熱血澎湃,再見到這高手的模樣,幼小的心中直是感慨萬千,全沒注意到自己腳下,一條裂縫正無聲無息地迅速張開。 正在挖野菜的女人抬頭擦汗,望見遠(yuǎn)處捕魚的兒子,雙瞳驟然收縮,發(fā)出一聲大喊:“真兒,快跑開!” 原來,冰面多處被鑿開,如今已不堪承受三個孩子的重量,悄悄地裂開了一道縫。另外兩個孩子聽見女人的叫喊,轉(zhuǎn)眼便發(fā)現(xiàn)了腳下異常,不要命地四散逃命,卻無心加速了冰面破裂的速度。 “你們干什么?”真兒回過神來,可他本就蹲在中間拉網(wǎng),裂縫正在他的兩腳間,因為他一直在看遠(yuǎn)處,故未能及時發(fā)現(xiàn)端倪,此刻已是是無路可逃,只能憑著本能呼喊,“救命!” 只聽“剝”地一聲巨響,冰面應(yīng)聲碎成成數(shù)塊,碎冰隨流水向不同的方向散開。 眼看著真兒失了重心,跌倒在浮冰上,馬上就要掉入水中,一只獵鷹不知從何處“騰”地沖來,叼住真兒的衣領(lǐng),呼吸間就把他帶離了危險的冰面。 真兒好容易穩(wěn)住心神,睜眼一看,這哪里是獵鷹?明明是個玄衣男人!這人一聲玄色勁裝,衣角沾了些血污,目光如炬,狂野不羈,如同剛剛獵食完的鷹隼,兔起鶻落間就將真兒夾在腋下,從冰上救了下來。 “逃命都不忘手里的魚,我看你將來必成大器!”那鷹隼般的黑衣男人將真兒放在地方,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回魂了!回家去,莫讓你娘擔(dān)心。” 遠(yuǎn)處的女人丟了菜籃子,跑過來一把抱住真兒,拍著他的背,哄著:“我兒莫怕,我兒莫怕。” “娘,我沒事兒!”真兒紅著臉,不好意思地從女人懷里掙了出來。 這驚魂未定的女人抹了把淚,仰頭對身前高大近九尺的玄衣男人說道:“多謝大俠相救,不知您如何稱呼?您是真兒的救命恩人,咱一定要記得您的恩情!”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天兒晚了,快回家吃飯吧!”玄衣男人笑著搖頭,目光已經(jīng)落到別處,緊緊盯著不遠(yuǎn)處那白衣雙刀客。他心不在焉地擺擺手,虎步龍行,腳下生風(fēng),邊走邊說:“在下岑非魚!” “娘,你聽見了?他就是中原第一大俠客,白馬銀槍岑非魚!他怎么如此年輕……英?。俊闭鎯杭拥卮蠛?,回頭看向母親,卻發(fā)現(xiàn)母親面頰微紅,不知是否是受涼了,“娘?” 女人回過神來,拉著兒子拔腿就走,低聲道:“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