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節(jié)
白馬用人從來不拘一格,對“懷沙幫”救援自己的事很是感激,聽寇婉嬋這樣說,不禁皺眉,道:“為何女人不上堂?寇jiejie,你這樣英勇精明,比陸簡不知強了多少,難道還同旁人一樣瞧不起自己?” 寇婉嬋被白馬問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只道:“自古皆是如此?!?/br> “大家聽好了。我自己,”白馬伸手,指了指自己這一頭赤色短發(fā),“從來就不墨守成規(guī)。我不會像旁人那樣,以種族、血統(tǒng)、門第、出身,抑或是諸位的過去,將你們劃為三六九等。你們在我眼中都是人,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只要想和我一同行軍作戰(zhàn),我都會將你們同等而視。有的人天生人體衰力弱,那并非他們自己所愿——我過去亦是如此,偶得奇遇才,成就了一身武功。我不會輕視任何人,除非他們自輕自賤、無信無義?!?/br> 白馬說罷,笑了笑,道:“行了,冠冕堂皇的話,我不說了。今日我決定,在軍中特設一支‘青衫營’,專收女子,由寇jiejie帶領。”他轉頭望向喬羽,“喬姐,若你的人想要留下來,我會安頓好他們?!?/br> 喬羽點頭,淡淡道:“那便讓她們自行決定去留?!?/br> 眾人鼓掌起哄,寇婉嬋臉頰燒得通紅,自然不好拒絕白馬,只問:“為何叫青衫營?” 白馬沖寇婉嬋眨了眨眼,示意她看看自己的衣服。 寇婉嬋穿著的,正是一身竹青色男裝。她聽完白馬的話,心中感動無以復加,但她是個久經(jīng)風塵的人,喜怒不形于色,說了兩句調笑的話,便將事情了過去。 懷沙幫眾被請了過來,女人們再謝白馬的大恩,拿來古琴、琵琶,為賓客樂舞助興。 白馬喝了很多酒,臉頰微微發(fā)紅,趴在桌案上,望著熱鬧的庭院,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看似風光,心里卻已經(jīng)空了,即使仍舊會笑,但再也不會快樂。他不敢讓別人發(fā)現(xiàn)他的落寞,便笑著欣賞樂舞。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南方來的女人們,正唱著楚地民謠,歌聲空靈如山嵐,仿佛帶著著空谷幽蘭般的香氣,傳到白馬的耳中、眼中,沁入他的心里。在這清冽的歌謠中,他恍惚間仿佛沉浸在了一片煙波浩渺的水域里。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br> 水聲泠泠,白馬拿著竹篙,在岸邊泊船,等待他的心上人。 小舟的吃水猛然大增,船身搖擺,白馬抬頭望去,只見迷蒙煙霧中,岑非魚走上了自己的小船。 岑非魚的臉,在這重重霧靄后若隱若現(xiàn),揚眉輕笑,問:“快開船啊,總看著我做甚?難道我就不是王子?” “落毛的鳳凰不如雞,你是王子,我還是皇帝呢。坐好!”白馬一撐竹篙,小舟就仿佛乘云駕霧般,搖晃著從岸邊飄到了湖心。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br> 天地間都是霧靄,仿佛鴻蒙初開。 岑非魚摸著白馬的面頰,告訴他:“我很想你。” 白馬抱住岑非魚死不放手,同他一起倒在不知是云霧、山嵐或是湖面水汽的凝成的白霧里,仿佛倒在了柔軟的棉絮上。他與岑非魚一同翻滾、相互親吻,沒有距離地緊緊貼在一起,耳鬢廝磨。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 霧氣忽然散開,白馬的酒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瞬間清醒過來,猛然站起,茫然四顧,入眼只有黑沉沉的天空,以及風中飄搖的燭火。 “岑非魚——!”白馬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我放不下你?。 ?/br> 天地浩大,白馬放聲哭喊,卻連自己的回音都聽不見。 ※ 九月末,白馬帶著四千人馬,潛行至長安城,以曹家的藏金圖作為敲門磚,叩開了城門,得到漢國“天王”劉彰的接納。 只是,劉彰并不重用白馬。 幸而,渾粥必為白馬作引薦,助他順利投入太子劉玉麾下。 不知為何,當劉彰聽聞此事后,忽然對白馬重視起來,雖臥病在床,卻數(shù)次傳召白馬至未央宮,于御書房中與他獨自談話。劉彰所問并無特殊,皆是有關趙楨、阿納希塔的舊事,末了,只道自己佩服玉門并州軍,欣賞白馬忍辱洗冤的韌勁。 白馬凡問必答,對劉彰未有隱瞞,更以劉玉曾舍命相救為由,向劉彰保證,會為太子鞠躬盡瘁。 可事實上,白馬能看出來,劉彰并不信任自己,一是出于直覺;二是因為劉彰精明,絕不可能不知道白馬前來投奔的目的,只因白馬尚且有利用價值,他就先不說破,只一味地哄著白馬,這樣的態(tài)度,是因為他不打算對白馬委以重任。 白馬倒不在意,劉彰不看好他,但劉玉卻很需要他。不久,他就被劉玉封為右將軍,地位僅次于左將軍劉曜。 周望舒百般勸阻,白馬卻一意孤行。 至于白馬的手下,他們各個都存著為岑非魚復仇的心思,渾不在意什么胡漢、什么陣營,只求能得雄兵,與白馬可謂是“上下一心”。 周望舒心中有些氣惱,若換作從前,他若已出言警告,而對方卻不聽勸阻,他定不會再與對方糾纏。可現(xiàn)在,岑非魚不在了,他不得不將自己視為白馬唯一的親長,覺得自己與白馬之間,仿佛被數(shù)萬條無形的絲線牽連著。他放不下白馬,無法一走了之。 周望舒思慮再三,帶著喬羽及懷沙幫眾五百人,暫時跟隨白馬征戰(zhàn)?!扒嗌罓I”中的女兵們都是江湖兒女,身負武藝,心中更有一口傲氣,行軍作戰(zhàn)竟比男子更加驍勇,攻堅拔寨無往不利。 白馬為報仇舍生忘死,凡戰(zhàn)必拼盡全力。為祭奠岑非魚,他總穿一身白衣,每回斬將奪旗,衣袍卻未染上一絲血跡,因此得了一個“白羅剎”的惡名。 “白羅剎”帶著兇惡的匈奴鐵騎,一年之內,先后攻壺關、陷魏郡,攻鄴城、克趙郡,又同劉玉、劉曜以及轉投劉玉麾下的桓郁聯(lián)合作戰(zhàn),迅速攻陷冀州郡縣百余個,受封漢國“大將軍”,兵眾十萬,實力空前。 這一年來,齊王軍中為白馬所俘虜、斬殺的天山高手,數(shù)量超過了兩百人。偌大一個天山派,幾乎被“白羅剎”掏空了。 劉彰臥病在床,每每聽見有關“白羅剎”的豐功偉績,總是先贊嘆,而后露出復雜的神色,旁人都能看出,他對白馬的猜忌越來越重。他曾試探性地大加封賞白馬,而白馬卻拒不肯受,既不要在長安開府,也不要劉彰所賞賜的封地,只要兵馬糧草、只肯帶兵打仗 劉彰的擔憂加劇,發(fā)出圣旨,要收回白馬手中的兵權。 但那道圣旨,根本就沒能流出長安——如今劉玉已能獨擋一面,暗中派人劫下圣旨,送回一封書信給劉彰,信上只有寥寥四字:“他不知道?!?/br> 旁人看得一頭霧水,劉彰卻驚得摔碎了硯臺。 世事無常,劉彰尚未來得及對白馬發(fā)難,便因舊疾復發(fā)而病逝。他與劉玉間的那個,關于“他不知道”的秘密,也隨著他的去世,被永遠地埋藏了起來。 在外征戰(zhàn)的劉玉放下戰(zhàn)事,趕回長安即位,不料,路上遇到宇文部鮮卑騎兵,以及齊王次子梁信夾擊,被困在河內進退不得。 白馬率兵來援,同梁信在武德相遇,終于吃了一年來的頭一場敗仗。這次敗仗,非是因為白馬決策失誤,而是因為兵力懸殊。此番他南下解救劉玉,只帶著三萬輕騎兵,而梁信為了扭轉大周的頹勢,卻是孤注一擲,帶上了十萬大軍來攻劉玉。 三萬久未吃過敗仗的人,對陣十萬背水一戰(zhàn)的人,三次沖鋒均未能突出重圍,士氣越發(fā)低迷。 梁信曾在建鄴受白馬羞辱,而后發(fā)憤圖強,已是今非昔比。 他留心收集了有關白馬的情報,使出一招離間之計——傳信給白馬,告訴他:周望舒在齊、楚二王于長安混戰(zhàn)時,趁亂盜走了白馬玉符,并把這塊藏有樓蘭密寶的符節(jié),交到了淮南王手上。 白馬并不貪圖寶藏,但他對周望舒隱瞞自己,將屬于父親、曹祭酒和老齊王用命保護的東西轉手奉送淮南王的事,多少有些耿耿于懷。 不怪白馬心胸狹窄,而是關心則亂。 岑非魚死后,周望舒儼然已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信任的人。白馬不信周望舒會一面跟隨自己征戰(zhàn),一面暗中支持淮南王。他秘密派人前往江南打探消息,得知淮南王竟已尋得密寶,并以瑟明帝國的精良武備打造出一支勁旅,名喚“白馬軍”。 白馬氣得一把捏碎密信,當著一眾將領的面向周望舒發(fā)難。 主帥帳中,燈火煌煌。 白馬將密信化作的齏粉甩開,質問周望舒:“你為何如此行事?” 周望舒淡淡地說到:“你之起兵,僅為泄一己私憤。” 白馬:“齊王無道,我借匈奴人的兵來對付他,是沒有辦法的辦法?!?/br> 周望舒搖頭,道:“白馬,你若真是胡人,我必不多說一句??赡闶谴蟾绲膬鹤?,身上流淌著漢人的血,怎可為報私仇,帶領匈奴鐵蹄,踐踏我中原山河?” 白馬沉聲道:“你早就想離開我了,是不是?” 周望舒:“我不想見你一錯再錯?!?/br> “岑非魚死了,此仇此恨,永無絕期!”白馬無從反駁,瞬間暴怒,“周大俠若認為我不仁不義,那就請脫下我軍甲胄,回江南去罷!” 周望舒二話不說,解下自己的鎧甲,將甲胄疊好,整齊地擺在沙盤上,道:“告辭?!?/br> 周望舒說罷,轉身走出營帳,頭都不回。 白馬頹然跪地,一拳打散了沙盤,吼道:“你們都滾!” 營帳中,所有人都沉默了。 陸簡嘆了口氣,試圖將白馬從地上拽起來,可白馬內力深厚,不是陸簡隨意拽得動的,他無奈道:“你別裝了,你發(fā)脾氣的時候不是這副模樣,你是害怕被齊王打敗,故意要趕我們走?!琢_剎’可是是修羅惡鬼呀,竟會害怕吃敗仗?” “算我求你們,都走吧,走得越遠越好。”白馬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不過短短一句話,他卻幾度哽咽,“別跟我一起丟了性命,不值當?!?/br> 陸簡笑道:“周大俠不是你的兵,自然來去自由,可我們是。我們若臨陣脫逃,算什么英雄好漢?他瞞著你把你的寶貝給了別人,這事兒確實做得不地道?!?/br> 白馬搖頭,道:“他只不過給了淮南王一些破銅爛鐵,那些東西,怎能比得過他日夜陪在我身邊?錯的人是我?!?/br> 陸簡了然,“你果然是故意逼他走的。” “這一年來,我?guī)銈兡险鞅睉?zhàn),倒頭來又被梁信圍困,這都是因為我多行不義,合該有此報應?!卑遵R從地上爬了起來,整理好凌亂的短發(fā),從沙盤上抓起一把沙子,灑在周望舒的盔甲上,“我不該為了給岑非魚報仇,而將你們當作籌碼,將華夏河山當作棋盤,把黎民百姓視為草芥。死者已矣,活著的人才更重要,這個道理,我到此窮途末路的時候,才真正明白過來?!?/br> 白馬拍拍手,流沙從他指間滑落,“你們走吧!別跟我一起丟了性命。所有的殺孽果報,趙靈一并承擔。” 沙塵揚起,錚亮的銀甲上,刺目的反光變得模糊了。 陸簡:“將軍怎會有業(yè)報?地獄空空蕩蕩,惡鬼都在人間,你是帶我們降妖伏魔來的?!?/br> 傳信兵突然闖入營帳,報:“梁信全軍出動,準備向我軍發(fā)起總攻!” “你說什么?向我們發(fā)起總攻,出動全軍?”白馬聞言一驚,不禁將沙盤上的盔甲向前一推。 三十斤的鐵甲猛然落地,砸在陸簡腳掌上。 陸簡雙手抱腿,往地上一滾,“我死了!” 傳信兵擦了把汗,丟給陸簡一個白眼,轉向白馬,肅容道:“據(jù)探子回報:梁信撤了與宇文部鮮卑共同圍困太子的五萬兵馬,麾下總共十萬三千人,至多兩個時辰后,即可到達戰(zhàn)場?!?/br> “起來,別鬧了!”白馬踹了陸簡一腳,拋下雜念,迅速讓頭腦冷靜下來,對此事條分縷析,“按理來說,漢國太子再如何都比我重要,梁信撤兵來攻我,于情于理都說不通?!?/br> 陸簡捂著屁股爬了起來,面上仍舊是一副戲謔神色,看不出絲毫緊張,問:“你那樣羞辱他,他難道不恨你?” 白馬:“我幼時給劉玉當牛做馬,現(xiàn)下哪還忌恨他?利益面前,沒有永遠的敵人。都是男子漢大丈夫,我給梁信的那點子羞辱不算什么,他不至于恨我至此。梁信不是三歲小孩,帶兵打仗的人,不會隨意犧牲手下人的性命來泄一己私憤,我……算,且暫不提,過后我自會向你們負荊請罪?!?/br> 陸簡煞有介事道:“其中定然有詐?!?/br> 白馬:“我們只有三萬人,梁信已親領五萬兵馬圍困我們,全無必要再增援兵。眼下他全軍出擊,或許目的并不在我們,而是受到了來自他人的威脅?!?/br> 苻威:“劉曜有十二萬兵馬,太子受困,他已趕去解圍,如今正與宇文部鮮卑對峙,他不可能來支援我們?!?/br> 陸簡:“桓郁正在攻鄴城,若將此城拿下,洛陽指日可待。他本就沒有為臣的心思,太子被困,他不過從八萬大軍中抽出五千步兵派來解圍,指著他救我們?” “鮮卑?”白馬喃喃自語,思前想后,總覺得期望檀青來救自己,就好比期望周望舒愛上檀青一樣,是幾乎沒有可能的事情,“現(xiàn)在有兩種可能:其一,與梁信相約圍攻劉玉的,是在幽、并二州北面活動的宇文部鮮卑,因為漢國侵占了他們的土地,故而與漢國為敵。鮮卑分裂成三部,其中,慕容部已被段部兼并,宇文部的勢力不大,舉全族兵力南下、城防空虛,會不會發(fā)生了異變,被段部侵吞了?若是如此,梁信很可能知道段部要向宇文部發(fā)起進攻,故而早早躲開,任他們自相殘殺?!?/br> 陸簡:“其二呢?” “其二,我段部鮮卑的安達大權在握,帶兵來救我了?!卑遵R說罷,自己都覺得這是天方夜譚,不禁笑了起來,“我覺得不大可能?!?/br> 陸簡抹了把鼻子,道:“大將軍可不要看不起人!” 白馬看出來了,“陸簡,你他娘的知道了些什么?知情不報,當心老子軍法處置。” 陸簡:“段部鮮卑的主張,是連漢抗周。你的好兄弟檀青,正帶著五萬大軍來援。他的兩個兄長段若末、段若明,分別帶著八萬大軍,從西、北兩面合圍,打算剿滅宇文部的最后一點力量,順便買給漢國一個人情。檀青負責東路,但他已經(jīng)傳信過來,說要順道過來救你?!?/br> 白馬失笑搖頭,道:“檀青手上兵最少,而且東路上還有梁信陳兵于武德,為何上邊會讓他負責東路?明明是被人算計了!這樣重要的情報,你怎現(xiàn)在才說?” 陸簡:“你忙得很,不得空看檀青的信。檀青只好傳書給周大俠,結果周大俠話還沒說,先被你給氣跑了?!?/br> 白馬羞紅了臉,怒道:“閑話休提!陸簡,你帶上一隊人馬,先行到北面查探情況;余者各自清點人手,到時聽我號令,一起沖出去。若見勢不妙,你們就逃;若逃不掉,就將我綁了送給梁信。” 眾將聞言,哈哈大笑。 陸簡:“哪有你這樣滅自己威風的!兄弟們怎么說?” 眾將齊聲吼道:“誓死護衛(wèi)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