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時間卡的太準(zhǔn)了,”傅深道,“晉王前腳逼宮,良口關(guān)后腳跟著遇襲,他再倒霉也不至于倒霉到這個份上,晉王十有八’九是踩進了對方的圈套,他身邊必定有人里通國外,先制造內(nèi)亂,再趁虛而入。” “渤海國一向安分,這么多年來沒鬧過亂子,如今跟著柘族起兵造’反,恐怕也是有十拿九穩(wěn)的把握才肯出手。唐州軍就更奇怪了,唐州節(jié)度使楊勖才剛被拿下,他們就忙不迭地拋棄太子投向晉王,你覺得這是沒頭蒼蠅亂撞,還是他們在故意演戲騙晉王這個大傻子?” 俞喬亭贊同道:“沒錯,他就是個大傻子?!?/br> 趕在傅深罵人之前,他趕緊補充道:“不光是唐州軍,寧州軍直接反了,現(xiàn)在東北、西北防線兩處失守,就我們被夾在中間。烏羅護部看樣子是打算一心拖死北燕軍,只要咱們不抽身,乞列部和瀚海國馬上就能打到京城?!?/br> 傅深:“嗯。韃族打的也是這個主意,七年前吃了血的教訓(xùn),不敢跟北燕鐵騎正面交鋒,如果只拿出一部分人跟我們拖時間,繞開北燕軍從其他地方下手,就好打多了。” 俞喬亭:“我們現(xiàn)在基本是被他們聯(lián)手架空,成了僵局,往一邊使勁,另一邊立刻會反撲?!?/br> “都知道北燕軍是銅墻鐵壁,”傅深喃喃道,“我當(dāng)初把甘寧二州兵權(quán)交還給朝廷,皇上怕舊部之間仍有牽連,將原來的幾位將軍調(diào)職他處。這些年北燕是穩(wěn)固了,可是北方邊境這長長的一線,到處都是窟窿眼兒……” “是皇上先要孤立北燕,沒有他,韃族柘族也玩不成這一手?!?/br> 什么叫自食其果?這就是。 元泰帝擔(dān)心北燕軍權(quán)過盛,擔(dān)心傅家坐大,擔(dān)心百年之后兒孫坐不穩(wěn)皇位,于是把北燕軍拆的七零八落,把傅深搞成了半殘。 結(jié)果呢? 寧州軍就地反水,外夷大舉入侵,他被自己的兒子一腳踹下皇位,他那傻兒子還引狼入室,開門揖盜,將京城置于豺狼爪下。 俞喬亭嘆道:“自毀長城哪……” “我從夔州回來時,看見很多人都在攜家?guī)Э诘赝咸??!备瞪顔枺骸熬┏侨缃袷鞘裁磩酉???/br> 俞喬亭壓低聲音,謹(jǐn)慎地吐出兩個字:“遷都?!?/br> “我估計也是,”傅深道,“京城離北疆太近了,打到家門口也就是三五天的工夫。我們抽不開身,晉王手里只有一個南衙禁軍,還不夠人家塞牙縫的。京城守不住,遲早要遷。” 俞喬亭:“那我們……?” “我們攔在這兒,他們還能多喘兩口氣,”傅深道,“看晉王如何決斷吧。提前做好收縮兵力突圍出去的準(zhǔn)備?!?/br> 俞喬亭還以為他要血戰(zhàn)到底,訝然道:“將軍?” “晉王算什么東西,”傅深冷哼一聲,“本侯是有家有室的人,沒反已經(jīng)是給他天大的面子,還想讓我賣命?做他的白日夢去吧。” 傅深還是高估了孫允淳的運氣。五月十八,敵軍到達密云,與唐州軍合兵,京營退守至懷柔。晉王殿下這個倒霉蛋終于犯了眾怒,被右神武衛(wèi)將軍曹風(fēng)忱仗劍誅殺,北衙禁軍風(fēng)卷殘云般掃蕩了晉王一黨,將晉王身邊的柘族jian細梟首,頭顱高懸于城頭示眾。 元泰帝親謁太廟,免冠叩首,泣告宗廟,隨后升朝,令太監(jiān)宣旨,將國都遷往長安。當(dāng)日午后,禁軍輕騎簡從,護衛(wèi)元泰帝從青霄門出,逃往蜀中避難。 第二天,傅深在燕州收到了飛龍衛(wèi)傳來的元泰帝最后一封圣旨,圣旨上只有四個字——“去留聽卿”。 五月十九,京城大亂,百官萬民,倉皇奔逃,幾致道路阻塞。 五月二十,京營潰退,賊寇入朝。 江南,臨安。 數(shù)日前。 “父皇已將皇位傳給了晉王……”齊王氣得手都在哆嗦,在屋里走了幾圈,喊道:“來人,去備馬!本王要即刻回京!” “殿下息怒,”立在一旁的嚴(yán)宵寒立刻出聲勸道,“您先別急,晉王能殺了太子,逼得皇上傳位給他,手中必定有精兵,您現(xiàn)在毫無準(zhǔn)備地回去,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依臣之見,不如靜觀其變,再做打算。” 齊王只是一時熱血上頭,被嚴(yán)宵寒?dāng)r了一下,逐漸冷靜下來,對聞聲趕來的侍從道:“再去探京城消息,宮內(nèi)有什么異動,立刻報給本王?!?/br> 后來嚴(yán)宵寒不止一次想過,倘若時光倒流,他一定先給自己一個大耳刮子,把那句“靜觀其變”吃回去。齊王是死是活關(guān)他屁事,就讓皇子們?nèi)幦ザ?,皇位誰愛坐誰坐,只要他能回到京城,回到他家將軍的身邊。 嚴(yán)宵寒怎么也沒想到,他的靜觀其變,等來的卻是國破家亡,山河淪喪,以及,漫長的分離。 第62章 魚雁┃分開的第六天,想他 元泰二十六年夏, 反賊大破京師。 元泰帝倉皇西狩, 文武百官及內(nèi)眷、京城百姓等一部分人隨元泰帝西去入蜀,另一部分則拖家?guī)Э诘啬咸又燎G楚、淮南一帶。 北燕鐵騎收縮防線, 從西線突圍而出, 中途與寧州軍正面遭遇, 窩了一肚子火的北燕軍大敗寧州叛軍,傅深親手挽弓, 一箭射死了叛軍首領(lǐng), 兩個北燕將士摸上了寧州城頭,趁著月黑風(fēng)高, 將那顆人頭高掛在城門樓上。 一戰(zhàn)立威, 北燕鐵騎兇殘依舊, 所過之處,無人敢直攖其鋒。七月初,北燕軍與甘州軍在武威會師,傅深一邊收攏西北各地殘兵, 重新整軍, 一邊以甘州為據(jù)點, 墾荒屯田,休養(yǎng)生息,以待反擊。 北方防線已破,韃、柘、渤海三族再無阻攔,長驅(qū)直入中原腹地,半壁江山淪陷于外敵之手, 朝廷不復(fù)存在。在這種局勢下,淮南節(jié)度使岳長風(fēng)率先舉兵抗賊,拒渤海軍于淮水之北,擋住了蠻夷南下的腳步。緊隨其后,西平郡王段歸鴻稱“西南以自保為要”,只接收北方逃難百姓,不再出兵勤王。有這兩位先例在前,各地節(jié)度使紛紛效法,以其所轄之地為限,自成一體,各自為政,除抵御外敵之外,約定互不侵?jǐn)_。 眼看大周即將四分五裂,國祚不保,同年秋天,齊王孫允端在金陵自立為帝,尊元泰帝為太上皇,國號為周,改年號為“長治”,定都金陵,遍告天下。 新朝由北方流亡而來的舊官員和江南素有名望的賢達士人共同組成,長治帝未設(shè)宰相,而是仿元泰朝舊例,新開延英殿,與重臣共決國事。 登基當(dāng)日,江南節(jié)度使、荊楚節(jié)度使、嶺南節(jié)度使、福建節(jié)度使及東海水師同進賀表,擁立新帝。嚴(yán)宵寒自荊楚跟隨齊王至江南,先是攔住沒讓他回京,后來又與各地節(jié)度使斡旋,殫精竭慮地搭起了新朝的架子,一手扶持齊王登基稱帝,論功足可封侯拜相,但他以自己以往行事遭人詬病為由,寧愿當(dāng)個隱于幕后的功臣,故長治帝仍令其統(tǒng)領(lǐng)禁軍,特許入延英殿議事,視為左膀右臂,倚重非常。 曾經(jīng)明里暗里罵過嚴(yán)宵寒的舊臣們算是開了眼了,屹立兩朝而不倒,從權(quán)臣jian佞搖身一變,成了臨危不亂、匡扶新主的功臣,這鷹犬不但心機手腕了得,運氣也是相當(dāng)了得啊! 經(jīng)歷過這一番風(fēng)波,嚴(yán)宵寒的形象與“心機深沉的權(quán)臣”越發(fā)貼近,那過去常常微笑的嘴角如今很少揚起,氣勢內(nèi)斂威嚴(yán),喜怒莫測,但總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陰郁,讓人更不敢往上湊。 舊朝臣與他素有嫌隙,新貴們與他不熟悉,這么一來,嚴(yán)宵寒倒像是回到了元泰朝,再度被眾人孤立了。 深受寵信的嚴(yán)大人對同僚的指點和側(cè)目毫無感覺,反正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閑言碎語猶如過耳清風(fēng)。他為長治帝費盡心機的籌劃、不遺余力地促成新朝,本來也不是為了在這亂世里搏出一份功業(yè)。只是時局如此,情勢逼人。若長治帝始終找不到立身之地,一個流落在外的皇子,以后要么被拿來當(dāng)傀儡皇帝,或者索性殺了干凈,而他的隨從們無甚分量,自然更落不著什么好下場。 嚴(yán)宵寒不想受制于人,更不想把命丟在江南。 在江南這些日子里,他有時會半夜驚醒,寒衾孤枕,冷雨秋窗,他的手落在身側(cè)空蕩蕩的床榻上,握了滿把寒涼的濕氣。每到這個時候,他就覺得自己好像又犯了藥癮,心中全是說不出的難耐滋味,仿佛有只蟲子正在一點一點地將他心臟啃噬殆盡,只留下一具行尸走rou般的空殼。 求而不得比單純的疼痛更可怕,嚴(yán)宵寒做夢都想肋下生雙翼,一夜飛度千山萬水。 可傅深在哪里? 他知道京城已破,知道元泰帝西狩,也知道北燕鐵騎成功突圍,可是他不知道傅深到底去了哪里——是留在了西南?還是回到了北燕,又隨著北燕軍到了其他地方? 沒有只言片語,荊楚一別,他們就失去了聯(lián)系。 嚴(yán)宵寒問了很多從京城南渡而來的官員將士,也曾試圖從西南打聽消息,甚至花重金派人從蜀地北上,想要找到傅深的蹤跡,至今沒有得到任何回音。 他們中間隔著淪陷于外敵的中原大地,卻像隔著一整個世界。 嚴(yán)宵寒醒了就再也睡不著,一般會睜著眼睛直到天亮,然后強撐著爬起來去上早朝。實在難過的受不了時,他就去桌上常備著的糖盒里找顆桂花糖吃。 這個法子其實沒什么用,連心理安慰都少之又少,因為原來那包糖早就吃完,新買的糖雖然精致甜蜜,桂花香撲鼻,但是味道與原來的不一樣。 那天客棧門外,傅深在人群里匆匆塞給他一荷包桂花糖,從此之后,他再也找不到跟它一樣甜的糖了。 甘州城外。 西北秋高氣爽,長空浩蕩,藍天下是一望無際的田野,傅深和俞喬亭一人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羊rou湯,十分不講究地蹲在田埂邊看人收麥子,從背后看去,活像兩個放羊的。 俞喬亭期期艾艾地道:“侯爺,咱倆這么大個將軍,蹲在這兒不好看吧?” 傅深嗤道:“入鄉(xiāng)隨俗,就你要臉?!?/br> “……”俞喬亭,“您這有點過于俗了……” 傅深眼皮一抬,斜了他一眼:“羊rou湯不好喝嗎?” 俞喬亭:“好喝。” “好喝還堵不住你的嘴?”傅深道,“別叨叨,煩著呢?!?/br> 俞喬亭霎時了然,不懷好意地賊笑問:“還想你們家那位呢?南邊不是有消息了么,新帝登基,他是功臣,在江南那溫柔鄉(xiāng)里好好地當(dāng)著禁軍統(tǒng)領(lǐng),你還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傅深有心把俞喬亭這幸災(zāi)樂禍的混賬玩意一腳踹下田埂,但他身邊實在沒有其他人可以聊兒女情長,只好捏著鼻子忍了:“一個在南,一個在北,不知什么時候能見面,你說我愁不愁?” 俞喬亭笑道:“這也好辦,反正你明年春天打算出兵,到時候一路殺到金陵去,不就見著了?” “說的好像我們能到金陵似的,”傅深有氣無力地道,“蠻夷占據(jù)淮水以北的中原地帶,離金陵十萬八千里,你倒給我打一個試試?!?/br> 俞喬亭低聲道:“我看新皇在江南搞小朝廷,搞的有聲有色,就怕日后我們在北邊拼命,南邊一點卻都不著急?!?/br> 傅深聽完更愁了。他在武威將甘州軍和西北各地殘兵重新編入北燕鐵騎,軍權(quán)在握,比江南的大周朝差不到哪去,但傅深絕不可能擁兵自立,北燕軍為國效忠多年,自然把光復(fù)中原視為理所應(yīng)當(dāng)。 然而他們這么想,不代表各地獨立的節(jié)度使和江南朝廷也這么想。 京師坐擁北燕鐵騎、京營和禁軍三道防線,尚且被外夷打的屁滾尿流,單憑北燕軍之力,把中原從外族手中奪回來需要多少年?就算奪回來了,南北如何重新合二為一?誰是正統(tǒng)?到時候北燕軍又會被放在什么位置? 遠慮與近憂層層疊疊地堆在他心上,傅深胸懷有限,一時被壓的透不過氣來。他長嘆一聲,抬頭望天,恰好見長空之中,有一隊大雁正排著隊飛過。 傅深瞇起眼睛,估計了一下距離,把空碗往俞喬亭手里一塞,自己起身摘下背上的長弓,搭上一支箭,挽弓瞄準(zhǔn)—— 箭矢“嗖”地破空而去,片刻后半空中傳來一聲哀鳴,隊尾的一只大雁從天上直直地墜落下來,掉在了距他們不遠處。 不待傅深自己去撿,那邊的農(nóng)人已替他將大雁送了過來。受傷的大雁還活著,一邊翅膀被箭釘穿,在傅深手中不住撲騰。俞喬亭探頭一看,夸道:“不錯,很肥?!?/br> “不是打給你吃的,”傅深一手拎弓,一手拎雁,轉(zhuǎn)身往回走,“讓杜冷去我那一趟,帶上傷藥?!?/br> “啊?”俞喬亭一頭霧水,“干什么?” 傅深頭也不回地道:“讓杜冷給它治治傷。它不是要往南飛嗎?正好。” 俞喬亭:“啥?” “魚雁傳書沒聽說過?可惜本侯沒有沉魚落雁之姿,只好動武了?!闭f完,傅深思索了一下,覺得有求于雁,還把人家打傷了,有點說不過去,于是舉起手中大雁,誠懇地對它道:“雁兄,對不住了啊?!?/br> 大雁:“……” 被晾在原地,手里還捧著兩個碗的俞喬亭:“……” 靖寧侯這是走火入魔,終于瘋了嗎? 冬至?xí)r節(jié),金陵。 日暮時嚴(yán)宵寒方從宮中出來,今天是冬至,延英殿議事之后,陛下桉京城風(fēng)俗,特賜了羊rou湯餃,幾個從北方來的老臣當(dāng)場捧著碗老淚縱橫。長治帝觸景生情,也忍不住掉了幾滴眼淚,君臣執(zhí)手慟哭,江南出身的四位學(xué)士在一旁假模假樣地勸慰了幾句,直到長治帝收了淚,才各自散了。 嚴(yán)宵寒仿佛被一口熱湯燙傷了肺腑,走在濕冷的長街上,竟覺得痛徹寒徹。他不想回府,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渾渾噩噩地走了許久,經(jīng)過一處集市時,肩膀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一個人從他身邊跑過去,咋咋呼呼地喊:“我看看!給我看看!” 前方不遠處聚集著一伙人,圍著個攤子不知在看什么熱鬧,嚴(yán)宵寒耳朵靈敏,只聽得一個男人粗聲道:“……我在城外獵到此雁,沒想到它腳上還系著塊絹帛,這可不就是古話說的‘魚雁傳書’!” 腦海里像是有根弦被錚然撥響,嚴(yán)宵寒心中一動,驀然生出幾分好奇,走上前去細看。他個子高,站在人群外也能看到砧板上躺著一只死大雁,那男子手中拿著一塊絹布給眾人展示:“北雁南飛,說不定就是北人特意用它來傳信呢?” 有人起哄道:“上面寫的什么?拿出來給大伙瞧瞧!” 那男子道:“不行!不行!這可是個稀罕物……” “這只雁多少錢?”嚴(yán)宵寒忽然開腔,平靜地道,“連這塊絹帛一起,我買了?!?/br> 看熱鬧的人群立刻給他讓出一條路,那男子見他衣著華貴,氣度不凡,知道自己是遇上了有錢的冤大頭,張口便道:“一錢銀子!” 嚴(yán)宵寒隨手從荷包里摸出一塊約一錢半的銀角子,丟進他手中,那人頓時眉開眼笑,雙手將那絹帛奉上。嚴(yán)宵寒接過,卻不打開看,隨手揣進袖子里。圍觀眾人見他沒有亮出來顯擺的意思,十分遺憾,砸著嘴各自散去。嚴(yán)宵寒轉(zhuǎn)身離開攤位,身后自有長隨上前將那雁拎走。 提著一口氣一直走到無人處,嚴(yán)宵寒反復(fù)抓住那幅絹帛又松開,一再告誡自己不要心存妄想,“北雁”與“北燕”諧音只是巧合,鴻雁傳書更是被用濫了的典故,他是瘋了才會一時沖動,買下這種根本就沒什么意義的東西。 可是他太需要一件故地舊物來寄托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