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寧澤沒有哭,也沒有驚慌,聲音很平和,仿佛她不是坐在柴草中,而是還待在她的猗竹院,這時候又像是個活了兩世的人了。 他走過去,打量了寧澤一眼,抬手揪掉她頭上的茅草,又捏捏她的臉說:“好不容易養(yǎng)胖了點,又瘦了?!?/br> 又對著她笑了笑,輕言細語說:“你不用佯裝無事,你這樣我會心痛,你可以哭著打我罵我,是我沒保護好你,我連這點事都做不好了?!?/br> 他覺得她又怕耗子又怕蟲蟻的,關(guān)在這里七日,該是何等驚懼?一路上已經(jīng)想好特意說些好聽的話安慰安慰她。 說完果然見寧澤睜大了兩只眼,有些不可置信。他上下看了一遍,見她除了臭兮兮的,別的都還好,由是安心了許多。 寧澤也不是不能走路,他考慮了一下還是選擇抱起她一路回了猗竹院。 一路上寧澤卻想沈大人這是在自責嗎?與她想象中的不一樣,還是說沈大人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沐浴完出來,她才低下頭,小聲道:“我拿著火把燒了徐呈,燒傷了一些……但是應(yīng)該沒什么大礙?!?/br> 沈霑聽了果然便沉默了,寧澤想這可怎么辦好,她其實不太能接受和沈大人分道揚鑣,沉默的空檔她又鼓足了勇氣,說道:“大人你別不要我了吧,你大了我七歲,再娶就娶不到比我年輕的了,換個人相處也挺費事的,我還是挺好的?!?/br> 對面的沈大人許是舟車勞頓,減了些風華,聽了她的話卻是笑的非常開心,言道:“收起你那百結(jié)的柔腸,你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紀,我傻了不成,干嘛不要你,不要你也得等到你人老珠黃的時候。” 寧澤覺得今日的沈大人奇怪怪怪,一幅柔心弱骨的樣子,但好歹得了保證,她松了口氣,覺得安心許多,呢喃似的問:“那徐呈……” 還有沈宜鴛……然而話未說全,沈霑又抱住了她,埋頭在她發(fā)間嗅了嗅說:“這樣才像個姑娘,以后可不能讓你再去那樣的地方?!?/br> 她愣了愣,捧起沈大人那張俊的晃人眼的臉,仔細看了看,可別不是被什么孤魂野鬼搶了殼子吧?卻被沈霑拍開了。 寧澤眼睛眨了眨,尋思:難道沈大人并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可是她心里總是不踏實,想要個確實的答案,又問:“那徐呈……” 沈大人這次有些不耐煩了:“你老提他做什么,你便是喜歡過他也是上輩子的事了,有什么放不開的。” 寧澤心肝兒都顫了,覺得應(yīng)該找個道士給沈大人驅(qū)驅(qū)邪,她不敢相信這是沈大人說出口的話,她伸出手抱了抱他,學著他以往的樣子拍了拍他的后背。 她這個抱法,像是你獎勵了小娃娃一塊糖,她開心的對你表示親切。 沈霑捉住她的手腕將她壓倒在羅漢床上,本要鬧鬧她的,誰知她這時卻睫毛顫呀顫的掉了滴淚,沈霑抬手給她擦了,她抓住他的手說了句:“大人你真好,我以后可是離不開你了?!?/br> 說完也不管了,一頭扎進他懷中,又嗚嗚了兩聲。 沈霑等了一會,胸前連點濕意都沒有,就知道她這嗚嗚是在干嚎,果然一小會寧澤抬起臉,臉上干干凈凈,沒有香淚凝腮的景象。 此時境況她有什么資格哭呢?自責更重才是。 她嫁過來前預(yù)想過會有這個局面,但還是嫁了,她嘆口氣說:“也不知大人上輩子是造了什么孽才遇上我,我有個乳名叫沼沼,沼澤的沼,真是讓大人泥足深陷了。” 外面有行禮的聲音響起,這次來的不止魏老夫人,還有大長公主和沈宜修。 香柳急慌慌跑進來稟報,沈霑已經(jīng)透過窗戶看到了,他有些心煩,揉了揉額頭,對寧澤說:“你在屋里等著,不要出來?!?/br> 忽而又道:“你以后莫要自責了,我看不慣。你做的那些錯事與我比起來那是小巫見大巫了,不值一提。” “代替你表姐嫁過來你也沒錯,我若非重歸之人你也嫁不過來,你能嫁給我,在我心里你就沒做錯什么?!?/br> “今日不會讓你離開魏國公府,以后也不會,你有自責的功夫不如想想怎么讓我多喜歡你些?!?/br> 寧澤正從羅漢床上下來,聽到他這幾句話像是被定住了,連點頭都不能。 沈霑走出來一看,笑了笑,魏老夫人做事穩(wěn)妥,院中并沒有什么閑雜人等,但是該到的都到了。 他走過去叫了聲祖母,魏老夫人這幾日氣消了許多,低聲道:“我們到西次間說話。” 幾人到了西次間,魏老夫人才開口問:“你一早就知道她不是韓儀清?” 沈霑嗯了聲。 “那你知不知道曾經(jīng)她和呈兒私奔過?”說這話的是大長公主。 她這話一出,沈宜修卻是有些局促,不知道要說什么好,徐呈是他兒子,沈霑是她弟弟,這種局面與她也有些難堪。 私奔那卻是上輩子的事了,今生寧澤不曾做過,便是今生也做了…… 沈霑道:“那又如何?” 很平靜的反問了大長公主一句,大長公主被噎住了,甩了甩衣袖說:“這種人絕不允許她再踏進沈家大門!” 她說這話的時候是看向魏老夫人的,話中意思真是一語雙關(guān),魏老夫人哼一聲,不愿意搭理她,緩緩開口道:“她終究行事偏頗,不適合你?!?/br> 行事偏頗嗎?他卻是覺得比一本正經(jīng)來的有趣,他道:“祖母要是覺得不合適,我再娶她一次就是了。” “……” “你……” 魏老夫人神色復(fù)雜的看著他,那個寧澤長的是不錯但也不是到了傾國傾城的地步,何至于如此! 她剛想問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沈霑卻又說:“祖母,她若不是為了給我取藥大可不必暴露自己,便只是這份心意也夠了?!?/br> 至少,寧澤一直記得她自己說過的話,一直對他好,手段未必高明,卻情真意切。 第64章 情|欲 猗竹院的西次間自中間排開, 兩邊各有六扇窗格, 然而此時卻窗扉緊閉,屋中有些悶熱。過幾天便是花好月圓的中秋節(jié)了,天氣已經(jīng)涼爽了許多,如果開了窗戶該是涼風習習才對。 沈宜修手成扇先給大長公主扇了扇, 又趕緊給魏老夫人扇了扇,然則終究解不了熱,她環(huán)視一周起身在靠窗的檀木長桌上取了一把團扇, 站在偏斜的位置給兩人打扇。 魏老夫人和大長公主明里暗里斗了這么多年, 勢如水火都不足以形容, 這二人卯足了勁就為了讓對方不舒坦。 大長公主這時開了口,聲音舒緩清晰:“霑兒,你莫要被她哄騙了,這毒可是鴛兒下在李暄身上的,為此她內(nèi)疚的哭了整整一天了?!?/br> 而后又絮絮說:“鴛兒和李暄是師兄妹,也是自幼的情分, 這次為了給你取藥不惜違背信義,自污其身, 還戳穿了弓高侯府的陰謀, 她的這份心意……” “啪”一聲響。 這幾人都坐在圓桌前的紫檀繡墩上, 沈霑未落座,站在窗前背對著她們。 那圓桌是硬木的,魏老夫人這一掌拍下去打斷了大長公主要說出口的話,手掌已是通紅一片。這二十年來, 她未曾再同她說過一句話,國公爺讓她重新進了沈家大門,她卻永遠不會認這個兒媳。 沈霑這時才含笑說:“母親貴為大長公主,金口玉言,話可不能隨意出口,沈宜鴛是我meimei,她有什么心意?你是想讓兒子背上亂|倫的罵名嗎?” 沈宜修的團扇揮的更頻繁了,扇動了大長公主的頭發(fā),大長公主一口火氣上來又迅速壓制了下去。這些年他們這些人逼著她一步步遠離沈家,她只能依附著皇帝再和楊一清統(tǒng)一戰(zhàn)線才不至于被魏國公府擊垮。 有一件事她皇兄算是說對了,如果她沒嫁入魏國公府,原也不必如此。 有時候只有站在對立的位置才能看清楚對方到底有多么強大,這些年她聯(lián)合楊一清沒少給魏國公府下絆子,起初都是些小打小鬧的手段,為的是給魏國公府提個醒,或者說她的目的一直是提醒魏老夫人——她是大長公主不是她可以隨意折辱的人! 然而這些對她是小打小鬧,對魏國公府的人來說也是小兒把戲。 后來她真的想為難他們讓他們來依附于她,這才發(fā)現(xiàn)其中盤根錯節(jié)并不是她或者誰能夠撼動的,其勢已成,若沒有壓制和對立方,未必不會反。 皇兄給她下毒她至今不能原諒,那個時候卻也有了一絲體諒,如果她再違背了皇家,對于皇帝而言那真是蚍蜉撼樹了。 沈霑開了窗,院中綠竹搖曳輝映著一樹海棠,如斯美景,關(guān)起來不看太浪費了。 他回過身,掃了一眼,又認真看向魏老夫人,叫了聲:“祖母?!?/br> 魏老夫人抬眼,這時風終于吹了進來帶了些花香,沈霑穿著菊蓮曲水紋的月白長袍,麒麟頂冠,墨發(fā)隨風散開。 這是她養(yǎng)大的孩子,她雖然琢磨不透他的行事作風,卻也能明白些他的心思,再者她不會讓大長公主有任何機會得逞任何事情。 她嘆口氣問:“霑兒,你欲如何?” 沈霑這才走進了些,言道:“古有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只為博褒姒一笑,祖母權(quán)當看了一出戲,一笑置之吧?!?/br> 接著深情又無奈的一笑說:“我已情根深種,甘愿被戲,不然便不會娶寧澤進門了?!?/br> 魏老夫人聽了這話面上倒沒有什么波動,旁邊林嬤嬤嘴唇翕動似乎是笑了那么一下,是不太信他的話的。 在座的幾人都有自己的考量,大長公主自上次見了寧澤后對她有十分的不滿意,大膽妄為也就罷了,上次她還隨意詆毀國君!她本也存了念要對寧澤下手,正好有這么一個機會,豈會輕易放手! 然而拋下所有糾葛,沈霑不和她親近也就罷了,但是她卻不能不認這個兒子,只從一個母親的身份出發(fā),她也不能認寧澤,她道:“霑兒,母親不能容許這種人做你的妻子,她配不上你?!?/br> 她這句話一出,魏老夫人張口欲言的話倒是收了回來,這次她和這位大長公主難得達成一致了。 沈霑看向大長公主,整個人瞬間如冷凝了一般,他沉默好一會才說:“母親,她還差幾天才滿十五歲,是我配不上她才對?!?/br> 沈霑舟車勞頓,本就疲累,和她們周旋不過是怕寧澤在后宅吃虧,他做了決定的事,別人是更改不了的……他只是換一種魏老夫人能接受的方式告訴她他的決定。 大長公主覺得他太顧左右而言他了,什么十五歲!拿年齡說事簡直是胡扯!還想在言,卻見沈霑皺了皺眉,眼睛像深潭水般清澈卻沒任何波動,就那么冷靜的看著她。 她忽然福至心靈,她也是糊涂了,以為能改變沈霑的想法,然而這些年何曾做到過?倒不如以此為契機,先籠絡(luò)沈霑再另謀他路,便道:“霑兒,你要是非她不可也不是不行——留她在你身邊可以,讓她過來公主府中,由我教導她一年,為妻不行,做個妾室倒是可以?!?/br> 大長公主心思一轉(zhuǎn)動便活絡(luò)了……想到侄女嘉寧長公主傾慕霑兒許久,倒不如借此把她嫁進來。 魏老夫人卻比大長公主更知道沈霑些,大長公主一直覺得沈霑同她親近,其實這孩子自小主意大,年紀小小心思已如海深,同誰都是疏淡有禮的,這么些話下來,她要是再不明白他的心思,她真是妄為她的祖母了—— 沈霑這是再制衡她,以大長公主來制衡她。 這件事無非兩種結(jié)果,一是趕寧澤走,二是留下她。沈霑擺明了態(tài)度,要留下寧澤,他話里又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情種,一幅得寧澤便得他心的樣子,以此誘導大長公主先同意留下寧澤……她若是不想輸給大長公主,就只能按照他的想法走,否則便是把他推向大長公主! 難道她不同意,他要真的讓寧澤同大長公主親近?如果寧澤去了大長公主府,那他是不是也要過去?其實她怎會怕輸,只怕沈霑過的不好罷了,只是沈霑住進大長公主府她是絕不允許的! 寧澤嫁過來這些天具體是怎樣一個姑娘她們也看的清楚,兩個人其實算得上般配,如果寧澤不曾私奔過…… “唉!”她長長的嘆口氣,手抬起揉了揉鬢角說:“我老了,沒有你們年輕人這些熱切的心思,不過好歹也是年輕過的,年輕人癡迷些也無妨——” 話到此處瞧了眼因她這兩句話憤而轉(zhuǎn)頭,正怒盯著她的大長公主,言道:“留她在你身邊可以,為妻也可以,只是你要給我一年的時間考驗她,這一年她不是你的妻子也不是你的妾室,你可同意?” …… 沈霑回猗竹院前又去了趟水木軒,候鳥似的沈宜鴛姑娘似乎早有預(yù)料,已經(jīng)等在了門前,倒是正好,沈霑也不愿意踏入她的院子。 她眼神殷殷切切的看著他,眼睛還紅腫著,似乎在等著他安慰她一句,或者難不成還夸獎她一句? 沈霑伸出手,已經(jīng)覺得十分屈尊了:“你哭已經(jīng)夠累的了,怎會還有時間再同李暄斡旋,把解藥拿來給我?!?/br> 解藥自然不止一份,張惟被衛(wèi)風抓來了,另配便是,但此物卻不能留在沈宜鴛手中。 然,沈宜鴛現(xiàn)在卻是把解藥當寶貝供著,李暄知道是她下毒后,那眼神蘊著火氣,火勢滔天恨不能把她席卷進去燒成灰,現(xiàn)在李暄還在和她慪氣,過不了幾日……她想過不了幾日她就能拿到半味蓮了,屆時再同大長公主和魏老夫人一說,那么她是不是就能嫁給沈霑…… 沈霑是早晨回來的,這么一通糾纏下來,已經(jīng)快要到正午了,他自收到飛鴿傳書后,一路從寧夏疾行而歸,往常那些或淡漠或溫和的樣子沒心情繼續(xù)維持,吩咐身后的吳青石道:“青石,你去搜出來。” …… 回到猗竹院時,寧澤正坐在羅漢床上,手里端了一杯茶快要傾灑出來,菱花在旁邊叫她她也不應(yīng)。 日光透過落地的窗格全部灑進來,有些輕拂在她臉上,映出細細的絨毛,她的眼睛垂著,像是沉思,又像是進入了某個神奇的地方,還沒走出來。 沈霑輕輕叫了聲:“寧澤。” 她才像是采足了花蜜的蜜蜂,翩躚舞動,似乎沉睡許久就等著他這一聲輕喚,而后貓兒一般仰起頭,對著他露出一張笑臉。 她這笑如星華一般,不是,該是仰眸一笑勝星華才對,沈霑這才覺得心中有什么裂開了一道縫隙,讓她這笑容照了進來,他揮揮手讓菱花和其余的人退下,才招招手對她說:“過來伺候我沐浴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