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昭愧疚，“是臣考慮不周?！?/br>
    皇帝并無他言。君臣漫步數(shù)時，走至一鵝卵小徑，皇帝指著前方道：“德昭，有些事做錯了，便無法再回頭，朕不希望你為了個女子再犯錯誤?！?/br>
    德昭緊鎖眉頭，沉默許久，抿唇道：“是，臣謹(jǐn)記圣言。”

    德昭走后，皇帝原地停留，仰頭望林中一簇新種的花樹，似少年時于江南巡游見到的清香白花，純真無瑕，直擊人心。

    為了給德昭沏花茶，幼清在園中采摘新鮮花瓣，園中景色極好，不知覺便迷了眼，待回過神，天色已晚。

    她見樹下站了個人，想要繞過去，卻被人喊住。

    “手里拿的什么？”

    皇帝穿的是便服，幼清不認(rèn)識他，只當(dāng)是尋常人，最金貴不過會是個宗室之人，遂大方回應(yīng)道：“拿的是竹編花籃，采摘一些花瓣，拿來沏花茶?！?/br>
    皇帝覺得有趣，招手。

    幼清覺得奇怪，這人自來熟，但最終還是將花籃遞了過去。

    皇帝點(diǎn)頭，“果然都是些做茶的好料，你倒別致，能想到這些，你是哪家的？”

    幼清皺眉，“我是睿親王府的?！?/br>
    皇帝：“睿親王府？叫什么名兒？”

    幼清答道：“連幼清?！彼X得這樣不妥，反問：“請問閣下哪位？”

    皇帝抿唇一笑，并不回答她的問題，盯著她看了幾秒，“原來你就是那個侍女?！?/br>
    對于這人的言行，幼清有些抵觸，她知道此次隨行之人大多權(quán)貴，輕易得罪不起，所以并不露聲色，迅速拿回花籃，“我家主人還等著我，先行告退?！?/br>
    遂轉(zhuǎn)身離去。

    幼清一路碎步前行，出了園子，自長廊穿過，眼見便要到雅山閣，忽地撞見幾個人，酒氣沖天，似是貴族子弟。

    “瞧，這有個小婢女，鮮嫩鮮嫩的，來，過來扶爺一把?！?/br>
    穿綠袍說話的是國公府的大公子，性情跋扈，一喝酒便能將親爹拋至腦后的主。

    其他人瞇眼笑看幼清，其中一人認(rèn)得她，當(dāng)即指出來：“你是睿親王身邊的小侍女?！?/br>
    綠袍公子笑容更甚，“睿親王身邊的，能伺候得了他那樣的，定不是凡人女子，我更要一親芳澤了。”

    剛說話提醒的那人戳戳他的后背，有退避之意，“睿親王不是個好惹的，算了罷。”

    綠袍公子輕蔑一笑，“不就是個小小侍女嗎，他要是舍不得，事后我再送他一打美人。”

    他一說完，急不可耐撲向幼清，幼清退無可退，嚇得大叫，當(dāng)即被那人摟在懷里，任她如何掙扎動彈，那人就是紋絲不動，反倒湊下身試圖親她的臉。

    幼清此刻害怕極了，她恨不得立即死去，也好過被這些人羞辱。

    她鬢發(fā)盡散，整個人瑟瑟發(fā)抖，知道自己今日無法幸免，無論如何也不能便宜了這些紈绔子弟，她狠瞪一雙眼睛，趁亂取下一根發(fā)簪，毫不猶豫地朝前刺去。

    那是支金鳥發(fā)簪，接口處凌厲，一瞬間便染上鮮血，眾人驚呼，綠袍公子滿臉是血，怒火中燒，當(dāng)即便要撕破幼清的衣裳發(fā)泄獸欲。

    旁人怕事情鬧大了不好收拾，有人勸阻，及時拉開了綠袍公子：“何必跟個婢女一般見識，還是先找太醫(yī)瞧傷，事后再發(fā)落這個賤婢?！?/br>
    綠袍公子一抹傷口，擔(dān)心留下疤痕，只得先去找太醫(yī)療傷，臨走前惡狠狠指著幼清道：“老子等會找你主子算賬，你乖乖等死吧！”

    幼清捂著胸口，余驚未消，片刻回過神，顫抖著手整理好衣袍，擦掉眼角的淚，撿起掉落在地上的金簪子，拿帕子拭去上面沾染的血漬，重新戴回去。

    ☆、第68章

    夜暮沉沉, 死寂般的靜透著塵灰燃盡后的無力。

    庭院假山石旁沉睡的白鶴忽地驚騰而起，重重腳步聲一涌而入, 侍女們驚慌不已，面對來人不敢阻攔, 只能跪倒在道路兩旁。

    “王爺, 王爺, 待奴才通傳一聲……”太監(jiān)話未說完，便被一腳踹開。

    屋內(nèi)衣袍窸窣, 有人打開了屋門, 國公府的公子李兆從屋內(nèi)走出, 身上半掛著剛褪下的綠袍, 臉上閃過一絲慌張，笑道：“原來是睿親王，深夜到訪, 不知所為何事？”

    德昭冷冷一瞥, “自是有要事?！?/br>
    李兆醉酒未醒，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幾步。他家三代名臣，這一輩雖未有出色子孫，但儀仗祖蔭，依舊在京中名門權(quán)貴里占有一席之地。

    皇帝重賢，名臣之后皆享禮遇之恩。

    李兆與德昭素?zé)o來往，空想片刻, 終于想起一事，松口氣道：“我也正好要找王爺。”他撈起衣袖, 將傷口露出來，“雖無大礙，但我深感惶恐，一個小婢女，竟然敢如此放肆，王爺切莫讓這等賤婢壞了王爺?shù)穆曌u(yù)?！?/br>
    他以為德昭是前來賠禮的，便做樣子往德昭身后望了兩眼，沒有看到幼清，甚覺遺憾。

    “王爺也不必動怒，小小侍女而已，隨意處置便行?！弊炖镫m這樣說著，心里卻想著美色。若是德昭將人帶過來賠罪，或許他還能有一親芳澤的機(jī)會。

    京中子弟來往，這樣的事多了去，李兆已經(jīng)開始盤算回送幾個美貌侍女“息事寧人”。到底是皇族，他也不愿意為個小婢子與德昭僵持。李兆看了眼自己的傷處，微微皺眉，心想這份罪白受了。

    他離得近了，這才看清陰影里德昭的神情，寒冷似冰，眸底沒有一絲“賠罪”的意思。

    李兆一愣，下意識往后一退，未來得及反應(yīng)，只覺脖間一抹冰涼，德昭執(zhí)劍逼近，殺氣騰騰：“你自己選個死法。”

    李兆酒意全散，驚呼：“難不成你……”

    德昭揮手稟退隨侍，語氣波瀾不驚，“既然你不想選，本王幫你?！?/br>
    四更天，夜混沌，行宮各殿燈光通亮。

    皇帝著明黃寢衣，臉上稍帶困意，一手撐著額頭，另一手摩挲扳指。

    老太監(jiān)王祿進(jìn)殿，輕聲稟道：“皇上，太醫(yī)剛來回話，李兆救回來了?！?/br>
    王祿欲言又止，皇帝皺眉，“說罷?！?/br>
    王祿：“太醫(yī)說，人雖活了，但也廢了，后半生只能躺在床上過活?！?/br>
    皇帝并不驚訝，仿佛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問：“人呢？”

    王祿幾乎立即反應(yīng)過來皇帝問的是誰，答：“在殿外跪著?！?/br>
    皇帝冷哼一聲，“讓他繼續(xù)跪，不許任何人求情?！?/br>
    皇帝趿鞋而起，踱步半晌，依舊心煩氣躁。

    “王祿！”

    太監(jiān)跪地回應(yīng)：“奴才在?！?/br>
    “把人帶過來！”

    “是?！?/br>
    燭影晃動，香鼎內(nèi)剛?cè)计鸨『上?，?xì)白的煙裊裊升起，隨侍皆侯在殿外。

    德昭跪著，視線低垂，地磚冰涼，瓦黑色的磚光亮如新，盯久了便有些晃眼。

    皇帝終于開口：“今天的事，你作何解釋？”

    德昭早已想好說辭：“臣無話可辨?！?/br>
    皇帝氣極，拿起桌上一書冊砸去，鋒利的紙刃自德昭額間擦過，留下一條血漬。

    德昭一動不動。

    皇帝指著他：“大逆不道！”

    德昭悶不做聲。

    皇帝恨鐵不成鋼，幾乎彎腰低至德昭的耳旁，極力隱忍聲音里的怒氣，“若不是朕的人及時趕到，你豈不是要將李兆鞭笞至死？”

    德昭想，沒能鞭死他，是他命大。

    “他是朝臣，是朕的臣子，他家三代為官，你當(dāng)眾對他動用私刑，可曾想過后果？”皇帝越想越氣，“德昭，你如何成了這般沒出息的模樣！”

    德昭道：“臣甘愿領(lǐng)罰。”

    皇帝凝視他，半晌搖頭嘆氣：“德昭，你就那么喜歡她？”

    德昭生怕皇帝遷怒，這會子回過神，有些慌張，“這一切與她無關(guān)，四叔不要怪她，都是我的錯，是我看李兆不順眼，這才尋了個借口教訓(xùn)他?！?/br>
    皇帝一腳踢開他。

    德昭忙地上前抱住皇帝的腿，焦急萬分。

    皇帝回看一眼，有些恍神。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德昭這般神情，像個青澀莽撞的少年，小心翼翼地遮掩自己的心思。只是這么多年過去了，德昭扯謊的功夫一點(diǎn)都未長進(jìn)。

    皇帝無奈闔眼，“上一次是吐蕃，這一次是李兆，德昭，朕不能再這么縱著你了。”

    不一會，太監(jiān)宣旨，褫奪德昭所有官職，禁足王府，面壁思過。皇帝想了想，又追加一道口諭，命令德昭即刻返京。

    德昭連夜帶著人回府，幾乎逃一般，生怕皇帝還有其他旨意。

    一時間眾說紛紜，雖然說法不一，但是德昭沖冠一怒為紅顏的事傳遍天下，天底下都知道了王府有個絕世婢女，睿親王幾乎為她著魔。說書的，唱戲的，眾人樂此不疲地編排著有關(guān)睿親王府的艷聞。

    “說不定我八字克你?！庇浊宸畔聞傂藜艉玫呐柙?，往桌上瞥一眼，指了指德昭剛練好的書法，道：“這個字稍稍練歪了?！?/br>
    “我命硬，從來只有我克別人的份，難得有個克我的，正好互補(bǔ)。”德昭鋪好紙，準(zhǔn)備重新寫一遍。

    幼清看向他，他額間的傷疤淡了許多。她下意識想要伸手，忽地停在半空，收手觸摸自己的傷口。那日奮力掙扎后留下的傷口子還在。

    “終究是我連累了你?！彼穆曇粲行┻煅?，透著些許愧疚。

    筆尖一頓，德昭抬起頭來瞧她，她白白翹翹的鼻尖處沾了墨汁，黑濃的睫毛似扇般輕盈。他拿了絲帕替她擦拭，動作緩慢，就像那晚他替她查看傷口那般小心謹(jǐn)慎。

    那一夜，當(dāng)他看到她狼狽不堪地躲在屋里整理衣裙，她身上的那些瘀痕以及她滿臉驚恐的淚水，他幾乎崩潰。

    她被人欺負(fù)了，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他又憤怒又自責(zé)。

    “是我沒能護(hù)好你?！钡抡涯曀?，想著該如何讓她不再為他的事?lián)鷳n。

    幼清專心研墨，許久，德昭寫完最后一個字，她開口問：“以后會怎樣，你還會受罰嗎？”

    德昭很高興，“不會，四叔不舍得?！?/br>
    幼清點(diǎn)點(diǎn)頭，“那李家的人呢，他們會找你報(bào)仇嗎？”

    德昭答道：“他們不敢也不會，李家內(nèi)斗嚴(yán)重，如今李家掌權(quán)是二房，在他們眼里，李兆不過是個礙眼的廢物，如今我被罰思過，四叔給足了李家面子，李家二房的人感激我都來不及。”

    幼清半信半疑，“真的嗎？”

    德昭繞過桌子，一身青色長衫挺立如松，他微微彎腰，低頭笑道：“真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