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jié)
幼清盯著他看了好一會,終是看不出他說的是否真話,她低垂眼睫,語氣淡然,像是平日里替他沏茶時那般平常:“你知道的,若你將我交出去抵過,我并不會有任何怨言?!?/br> 空氣里傳來筆桿折斷的聲音。 德昭凝視她,“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對我意味著什么,從今往后不要再說這樣的話?!?/br> 幼清心中說不出的滋味,她思緒如麻,來不及去理清被焦慮愧疚織就的蜘蛛網(wǎng)上那一抹小小的顫動是什么,此時德昭正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他需要她的回應。 末了,她溫順地點點頭。 他凝重的臉上總算染上一絲喜悅,輕輕地在眉梢跳動,這歡喜雖然稍縱即逝,但已足夠回味一夜。 禁足的日子,睿親王府門庭冷清,人人敬而遠之。圣怒之下,無人想要惹火自焚。京中黑市賭坊甚至有人開局,投注圣上這把怒火究竟會燒多久。 連氏病了好些日子,幼清去探望她。 連氏剛喝完藥,苦澀的藥味自舌尖蔓延,似藤蔓一般,這病將她全身緊緊纏繞。幼清揀了顆梅子喂她,連氏張嘴吃下去,梅子并不甜,但幼清的面色甜得膩人,這足以解苦。 “他今天又做了什么?” 幼清明白她指的是誰,輕輕答道:“他下廚炒了盤紅燒rou?!?/br> 連氏覺得新鮮,“好吃嗎?” 幼清搖搖頭:“特別難吃?!?/br> 連氏望著積了灰的窗欞,嘆口氣道:“他若是普通人,當真是難得的佳婿?!?/br> 幼清瞧著她略有些發(fā)灰的臉,小心翼翼答道:“或許吧?!?/br> 連氏笑了,轉頭握住幼清的手,“你不必顧及我,你想什么做什么,自己高興就成?!?/br> 幼清低下頭,沒有答話。 待了一個時辰,幼清便走了。連氏閉眼在榻上躺了會,鼻息間皆是寂靜的苦氣。 窗外黃昏暮暮時,她掩門而出,戴了帷帽,拖著病身,緩緩地朝長街里巷而去。 屋子里德慶已等候多時,他不習慣等人,此時望見連氏,眉目間滿是不耐煩。 連氏喚他,“王爺?!?/br> 德慶想起此行目的,再多的不滿也只能遮起來,擠出一個虛偽的笑,恭敬地扶起連氏。 “你做得很好?!?/br> 沒頭沒腦的一句,連氏被夸得迷惑,她并沒有做什么,德慶這陣子沒有吩咐過什么實質性的任務。 連氏下意識反問:“奴婢有做什么嗎?” 德慶偏過頭白一眼,回頭笑:“德昭此次被罰,你功不可沒,若不是你說服連幼清陪同德昭外出,怎會有如今這一出好戲?” 連氏根本沒有往這方面想,她滿心眼想的全是幼清差點被人欺負了。 德慶得意地笑:“德昭灰溜溜回京的那個狼狽樣,真是大快人心?!?/br> 連氏見他笑容猙獰,心中愈發(fā)緊張。她小心翼翼道:“王爺,或許這次睿親王會失去皇上的寵信,他不會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了。” 德慶睨她一眼,“怎么,你心軟了?不想報仇了?” 他的聲音嚴厲而可怖,像是透著自黑暗中幽幽傳來的一股寒氣,壓得連氏抬不起頭。 她有些害怕,卻還是忍著懼意,從牙齒里輕輕地飄出一句:“對待幼清,他多少有幾分真心。” 德慶冷笑一聲,“幾分真心能抵什么用? 連氏張嘴欲駁,思及德慶一向心狠手辣,遂將話忍下去。 夕陽自窗紙透進來,灰塵浮在空氣里,轉瞬的功夫,德慶的心思已經(jīng)轉了兩番,他改過陰沉的臉色,語氣變得柔和,一字一字似緩緩自山谷淌過的活水,道:“一兩分真心雖無用,但若是一顆十分的真心,卻可低過世間萬物?!?/br> 連氏抬頭看他,不知他說這話是為何解。 德慶低下身,“你想不想讓幼清有個好歸宿?” 連氏毫不猶豫點頭。 德慶笑:“那就讓德昭拿出十分的真心來,讓他親自向皇上求旨,娶幼清為妻。” 連氏皺眉:“這……” 德慶一挑眉,“如今連幼清在睿親王府,遲早拗不過,難道你情愿讓她做小妾也不愿讓你的幼清風光大嫁?只要他有那個情分,即使犧牲地位,也會去求旨的?!?/br> 他湊近,聲音似有蠱惑人心的力量,“這是他欠她的。” ☆、第69章 秋老虎已過, 涼風灑了一地,夜市開了集, 城里人人都趕著湊熱鬧。 錢香夏日里訂了親,眼見著就要嫁人, 想著日后做主母再沒這輕松的日子, 磨了幼清同她趕夜市。 幼清悶在府里有些日子, 也想出去走走,吃飯時便同德昭說了聲。 剛說完, 德昭還來不及反應, 幼清便道:“不用人跟, 有錢香在呢?!?/br> 德昭小聲嘀咕, “沒說讓你去?!?/br> 幼清一動筷子,撇頭瞧他,“什么?” 德昭搖頭, “沒什么?!?/br> 等到了時辰, 幼清準備好出府,等了一會,沒瞧見德昭,心里納悶,今日他不攔也不送,換以往非得霸道成什么勁才肯讓她出門。 今日恰逢佳節(jié),夜里人人戴了面具以驅惡鬼, 幼清也備好了面具,拿好錢袋便要出門。 走至府門口, 忽地身后現(xiàn)出一人,戴了面具,做侍衛(wèi)狀,并不言語。 幼清問:“王爺讓你來的?” 侍衛(wèi)點頭。 幼清道:“不必跟隨,留府里待命即可?!?/br> 侍衛(wèi)搖頭。 幼清瞧了他好一會,不再阻止,并將手里的面具和錢袋悉數(shù)遞過去讓人幫拿著。 一條路直通昭陽街,她卻繞了幾圈,夕陽晃成星夜,長巷的第一盞燭燈點起時,一長一短的瘦長身影終是停下。她轉過身,錦鞋往前挪了一寸,幾近挨著他的衣角,她望著他面具下深邃的一雙黑眸,笑道:“守到這里便行,真難為你了,錢家小姐就在前方等著我?!?/br> 侍衛(wèi)沒說話,看樣子不太樂意離去。 幼清彎起眼睛,輕語:“快走吧?!?/br> 侍衛(wèi)摘下面具,露出一張俊朗清逸的臉,“我能守你一輩子,這點路算什么?!?/br> 他聚精會神地瞧著她,大概是希望她不要趕走他,情話說多了,沒有想過任何回應,此刻她卻不躲也不閃,溫柔地從他手里接過面具,踮著腳重新替他戴上。 “我知道,所以也就不用在乎這點路,往后日子還長著?!?/br> 德昭聽見自己的胸膛鼓鼓作響,所有的風都聚集在耳邊,月光已將他的心浸泡。 幼清轉身要走,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想要問些什么,張嘴欲說,卻發(fā)現(xiàn)嗓子眼似被蜜堵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幼清輕輕地笑,推他離去,“等我回府,不許再跟。” 德昭懵懵懂懂地往回走,“那你早點回來。” 不知是走過了幾條巷子過了幾條街,將來時的路都淌過一遍,酥軟的心猛地有了反應,德昭往回望,望不見人。 老天爺捧了一鞠星光,扎進他的眼里,此時驀地炸開。 德昭欣喜地想,此時便是讓他立馬死了,也樂意。 街上人聲鼎沸。 幼清見著錢香,與她歡喜相談,兩人一邊說笑,一邊賞夜燈,興致高漲。 幼清挽住錢香的手:“滿城的人,也就你一個不避諱的?!?/br> 錢香微翹下巴,“有什么好避諱的,難不成我與你個睿親王府的人說句話玩?zhèn)€街,皇上便要取我性命?你也太小瞧我了。” 幼清道:“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br> 錢香拍拍她的手背,調(diào)皮笑道:“我知道的,咱們兩個還需說那些個見外的話嗎?你只管放心?!?/br> 兩人往前走,燈火闌珊,流光四溢,人群熙熙攘攘。 幼清隱約望見個熟悉的身影,俏皮嬌小,半戴著個麒麟面具,一身圓領緞袍,雖是男子裝扮,實則為女子。此時耍戲法的自東而來,占了一截街道,那個小女子也湊上前來,言笑晏晏,喊了句:“幼清jiejie。” 幼清一瞥,是福寶。 她同以前不一樣了,眉眼間滿是嬌媚,清秀模樣,卻透著風情萬種。 來不及搭話,福寶已經(jīng)重新戴上面具,作態(tài)假裝不認識彼此。 幼清下意識往前,來不及搭話,不知何時躥出一個男子,抓住福寶的手臂,似乎在說些什么。 不一會,又來個男子,情緒激動,拖住福寶就要走。 眾人被耍戲法的迷了眼,竟無人在意邊角這一出好戲。 幼清猶豫著,是否要上前替福寶解圍,情況未明,她一個外人不好做什么。 更何況,如今的福寶,是郡王的房里人。 幾秒的功夫,濺起的浪花愈翻愈來大,兩個男子竟動起了手。 這一動手不要緊,要緊的是兩人面具皆褪,露出明晃晃的兩張臉。 一張,是郡王毓明的臉。 一張,是當今太子的臉。 那點點水花,驟然聚成驚天駭浪。 —— 第二日一早,宮里來旨,宣德昭入宮覲見。 全府上下嚴陣以待,君心難測,誰也不知道這一趟出了府門,是否還能完好無缺地回來。 幼清站在風里等。 梧桐葉子一片又一片地被風吹下,她瞧著樹葉,希望自己心里的事也能被風一吹,瞬地塵埃落定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