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傅抱青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任意妄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根本用不著看誰的臉色,就連離家出走這樣的大事,他也是說干就干,不帶一絲猶豫與準備。 他最討厭被束縛被羈絆,可是今天,他卻忽然生出想要看她臉色行事的念頭。 前一秒還傻愣著的小伙子,后一秒就露出詭異的笑意,少年碰碰身邊的李大,說道:“欸,我決定了,我要出人頭地,干出一番大事來。” 李大看傻瓜一樣看著他:“什么大事?” 少年捂了捂自己發(fā)燙的臉,撅嘴:“不告訴你。” 熱鬧的宴會正式拉開帷幕,章辜民舉杯在人群中游蕩。他資歷老,雖然才三十幾歲,但是十二歲就出來混江湖,二十年下來,積累不少人脈,在場的人大多都認得他。 在外人看來,除非章辜民自立門派,不然章家再怎么斗,終究是一脈相承。 有假裝不知道剛才門口那場好戲的,上前道:“二爺,你這個侄媳了不得,做起事來一套一套,只怕你這個做長輩的,也得甘拜下風。” 章辜民虛偽假笑:“長江后浪推前浪,只是她畢竟年輕,難免浮躁自大,以后我家侄媳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還請多多包涵,實在包涵不了,那就盡管找我,我這個小叔公替她當著。” 一句話,擺足了自己長輩的氣勢。眾人皆知,章家大部分產(chǎn)業(yè),都是由章辜民在打理,就算日后要移權(quán),也得一點點移,總歸需要時間。 眾人心中都有數(shù),在外人跟前,白玉蘿再怎么殺章辜民威風,關(guān)起門來,他們一家人商量事情,在大事的決定上,白玉蘿為了章家著想,怎么著也得向章辜民討主意。 權(quán)力有多大,責任就有多大,她一個年輕姑娘,真要挑起章家全部擔子,只怕有點為難。 歌舞聲停下的時候,白玉蘿登臺致辭,她敲了敲酒杯,眾人齊齊望過去。 “今日,除了慶賀人間歡喜開門大吉外,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宣布?!彼鎺⑿?,眼神自章辜民臉上一掃而過,聲音越發(fā)綿軟甜美:“依照章家的規(guī)矩,從今日起,我白玉蘿作為章家大房的兒媳,將接手章家名下所有產(chǎn)業(yè),章家的老板,以后只有我白玉蘿一人?!?/br> 眾人皆是一愣。 白玉蘿語氣幽默,笑道:“日后大家找人討債時,可千萬別找錯人,不然,我可不認賬?!?/br> 章辜民臉色極其難堪。 當著羨城所有權(quán)貴的面,她高調(diào)宣明,她不但要管章家的事,而且還要攬下章家的權(quán)。她這是告訴所有人,她白玉蘿,不和他章辜民分權(quán)。 歌舞聲重新響起。 白玉蘿緩緩走下舞臺,晃著腰肢來到章辜民面前,她瞇起狹長的丹鳳眼,涂了大紅口脂的薄唇半開半合,嘬一口紅酒,嬌糯喚一聲:“小叔公,跳舞嗎?” 章辜民眸色深沉,盯著她看了數(shù)秒,而后舉杯一飲而盡。 他上前就要握住她的手,她卻在這時轉(zhuǎn)過方向,一雙細長白手,攔住了從旁而過的少年,“抱青,來?!?/br> 舞池中央。 美艷可人的老板娘親自領舞,漂亮利落的狐步舞,每一步都邁得魅惑妖冶。在她身側(cè),高大白瘦的清秀少年,格子背帶小西褲,四六分頭,面容靦腆,氣質(zhì)出眾,舞步出落得像個西方王子。 “你跳得很好?!蔽鑴拥乃查g,白玉蘿貼過去,從少年的耳垂邊輕滑而過,呢喃細語,“誰教你的舞,小情人?” 少年用盡所有的集中力,才不至于渾身發(fā)顫,此時聽到她的問話,忙地開口辯駁:“沒有,我沒有小情人。” 她繞到他的身后,正好與他背貼背,他一心捕捉她,差點邁錯舞步出丑。她及時牽住他的手,輕旋一個舞步,重新貼到他跟前,少年往下望,望見她正好在他懷里。 嫵媚多情,溫柔似水。 他忽地想起自己以前與好友開過的玩笑,列了一百條,每一條都是對心上人的期冀。腦子里裝著的一百條期冀,此刻瞬間消失殆盡,簡單的三個字取代從前種種。 白玉蘿。 這支舞結(jié)束的時候,傅抱青已經(jīng)快要窒息而亡。 他什么都不記得,只記得最后白玉蘿輕輕拍了拍他的胸膛,指著他的心口,輕笑說:“抱青,你這里太吵了?!?/br> 夜晚傅抱青睡覺,輾轉(zhuǎn)反側(cè)到兩點,睡不著,手心攥著白玉蘿上次遞給他擦汗的帕子,他坐起來,看星星看月亮,看來看去皆是白玉蘿的笑容。 少年重新伏回桌前,再次提筆,給好友寫信,依舊用的法文。 “上次你問我,離家出走后要做什么?我說要找江湖,如今終于得償心愿。慎之,你的家鄉(xiāng)很有趣,我找到了自己的江湖。還記得我上次提過的姑娘嗎?她是江,也是湖,我的江湖皆是她。” …… 繼那日白玉蘿在眾人跟前宣布自己是章家唯一的掌權(quán)人之后,章辜民已經(jīng)接連失去七八位大客戶。 白玉蘿挖起墻角來,毫不留情。 她在原有的基礎上壓低兩成利潤,并且直接統(tǒng)一了之前章家對外的報價,無論誰來,都是這個價。 大家都是生意人,有利就沾,橫豎都是和章家做生意,無論和誰接頭,對于他們而言,都是一樣的。 漸漸地,外面提起章家,由之前章大爺章二爺,改口為少夫人,但凡新客來,想和章家搭上關(guān)系,到外問一圈,都說讓人直接去找章家少夫人。 她一點點將章家的權(quán)收在手里,逼得人喘不過氣。 商會例常開會時,章辜民走進房間,原來的十個人變成三個人,他低頭看腕表,冷峻的面容透著陰寒,問:“其他人呢?” 有人顫顫巍巍回答:“都到少夫人那里去了?!?/br> 白玉蘿留過洋,懂得與洋人打交道,新開拓的幾項貿(mào)易渠道,全都掌握在她手里。和章鴻澤不同,白玉蘿膽子大得多,做起事沒有女人的扭捏,反而很是豪爽,一擲千金,瞄準商機就下手,現(xiàn)如今羨城新興的生意,全都有她的參與。 有人嘲諷道:“就她那個花錢的方式,遲早得把章家給敗了?!?/br> 章辜民翹起二郎腿,照常拿出雪茄點燃,默不作聲,歪在沙發(fā)里。 另一人小聲嘀咕:“人家現(xiàn)在有錢得很,錢生錢,咱們想不到的掙錢方式,全被她撈到手,還敗個屁?!?/br> 章辜民吐口煙圈。 白霧騰騰,他硬朗的側(cè)臉顯得比暗夜更為膽寒。 屋里鬧哄哄的,忽地門口響起敲門聲,大家回過頭,正好望見白玉蘿踩著高跟邁進來。 “喲,嘮嗑呢?最近又有什么好玩的事了?” 眾人愣住,看見她的瞬間,后背生涼。 白玉蘿的手段,商會人人皆知。比起處事沉穩(wěn)的章鴻澤,白玉蘿更像個喜怒無常的暴君。 再也沒有人敢將她當做一個十九歲的丫頭片子來看。 她一早就有準備,要和他們打一場硬仗。章鴻澤的葬禮剛結(jié)束,她就托人將張氏送到了香港,她一個人,單槍匹馬,無所畏懼,下起手來,也就格外狠。 她做事,拿得起槍,動得了刀,不講良心,不擇手段,信奉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他們中大多數(shù)人都已經(jīng)領教過她的手段。 如今在場的這三個人,全都是沒有家口絆身,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那種,是以并不特別怕她。只是在看見她的時候,總免不了想起那一場場腥風血雨。 白玉蘿往前來,有人下意識站起來騰出位置,擺出笑臉喊了句:“少夫人好?!?/br> 白玉蘿扭著腰肢坐下,細軟的雙臂往旁撐開,落在沙發(fā)上,雙腿疊起,抬了抬下巴,“你們都出去,我有事要和小叔公談?!?/br> 章辜民揮揮手。 屋內(nèi)就剩他們兩人。 白玉蘿打量四周,笑道:“小叔公,你這屋,潮得都快發(fā)霉了,要不要我另外給你騰塊地?” 章辜民夾著雪茄,“騰哪?騰你那塊地?” 白玉蘿起身,她身形瘦的很,柳條似的一個人,掐腰流線旗袍,豐胸肥臀,往前踢了踢,擦著他的西褲腳而過。 章辜民仰起臉,望見她無情的一雙眼,寫盡人間冷酷。 她做事風風火火,身上卻沒有一點熱鬧勁,清冷得很,不帶任何情緒,連笑都像是裝出來的。 章辜民忽地問了句:“你是誰?” 她笑道:“你說我是誰?” 章辜民沒有心情再抽煙,斂起神色,“我縱橫江湖這么多年,從沒見過一個十九歲的小姑娘,能混得像你這樣如魚得水。玉蘿,你給句實在話,是不是有高人在背后指點?” 她沒有移開視線,目光炯炯,饒有興趣地望著他:“小叔公說笑了,哪里有什么高人?!?/br> 他笑了笑,“也是,你背后要有人,我早就揪出來了?!?/br> 她問:“小叔公,后悔嗎?” 他知道她問什么,問他后不后悔當初欺負她們婆媳倆,又或是后不后悔同她作對,她現(xiàn)在占盡便宜,連想要看他笑話,都不帶遮掩的。 雪茄燃到手指縫,章辜民眼角一瞇,聲音低沉:“怎么能不后悔,當初我陪著大哥大嫂送你上那艘前往美國的輪船,哪里料得到三年后回來的,不是淑女,而是毒婦?!?/br> 白玉蘿笑著,彎腰從他手邊拿起雪茄盒,熟練利落地點燃一根,抽一口,皺起細眉,唇邊笑意未減:“你這煙,和你人一樣,都不討喜。” 章辜民往前接過她手里的雪茄,吹了吹煙灰,夾在指邊,嘖地一聲,“小姑娘家家的,就喜歡浪費東西?!彼矐械迷俸退騿≈i,問:“說吧,今兒個來我這,想干什么?” 她重新捏起他手里她抽過的雪茄,塞到他嘴里,“還能來干什么,當然是來看小叔公笑話的?!?/br> 唇邊的煙嘴有點潮,他鬼使神差地,沒有往外吐,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我有什么笑話好讓你瞧的?!?/br> 白玉蘿往外走,“關(guān)??谀桥洠沂障铝?。小叔公下次找人運貨時,記得往羨城外找,否則你那船還沒揚帆,就已經(jīng)入了我的庫房?!?/br> 章辜民臉色一變。 往外探,門簾一晃一晃的,照著她拉長的倩影,高跟鞋的聲音咚咚作響,人已經(jīng)走遠。 章辜民坐回沙發(fā),太陽xue突突地疼,嘴里的雪茄卻還是沒有丟掉。 猛地又吸好幾口,沿著煙嘴,一遍一遍,一根雪茄抽到底,手指夾不住,最后才扔掉。 他氣悶至極,三十好幾的男人,在屋里團團轉(zhuǎn),陰毒狠辣的手段在腦海中過了一遍,最后罵了句:“cao他娘的?!?/br> 夜晚章辜民去了趟書寓,大紅燈籠高高掛起,他在門外站了許久,最后進去挑了個雛。又瘦又白,彎彎燙發(fā),穿一身旗袍,名字里帶個玉。 在書寓完事出來后,章辜民恢復幾分冷靜,重新找人商量事,別的話沒有,就只撂下一句:“你們想個法子,怎樣的都行,反正得讓白玉蘿嘗點苦頭。” 章辜民撂下話的第三天,他自個登上往墨城的船,那日白玉蘿壓了他的貨,他不能再坐以待斃,得去找其他的路,至少得先將后面那批還沒運出港的貨保住。 他一走,手底下的人心思活絡起來,沒個輕重,記著那日章辜民說過的“嘗點苦頭”,決定冒個險,趁章辜民不在,豁出去拼一把。 章辜民念著章家的家業(yè)遲遲不敢動手,但他們不一樣,他們只為出口氣,他們誰都不甘心被個小丫頭騎到頭上,二十年的老功臣了,哪里有給個毛丫頭打下手活的理? 幾個人一商量,就定下了驚心動魄的刺殺行動。 白玉蘿出行很是謹慎,保鏢傍身,從不輕易暴露行蹤,他們埋伏了一個月,終于找到了突破口。 白玉蘿身邊那個叫傅抱青的小伙子,就是他們的突破口。他們探過了,白玉蘿身邊都是高手,就只這個傅抱青,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 白玉蘿起先并不看重他,后來見他會法文,懂得與法國人交流,而且還懂文學,于是就常常將他帶在身邊。 說來也奇怪,這個看起來吊兒郎當?shù)奈娜跣∽?,談起事來,卻很有一套,待人接客,像尊養(yǎng)高樓的富家少爺,勉強算得上是白玉蘿手底的一枚大將。 他們剛定完計劃,那邊就有人將話傳到白玉蘿耳邊。 有錢能使鬼推磨,白玉蘿最不在乎的,就是錢,花了大筆錢,獲得蜂擁而來的投誠人士,這樣子的買賣很劃算。 如今章家的勢力,大部分都已經(jīng)被她捏在手里,就只剩下章辜民那一小塊未收復的地。章辜民手里握著章家很多的商業(yè)機密,她謹慎,他更謹慎,鬧成現(xiàn)在這種僵局,誰都看誰不慣,偏偏又不能直接斃掉。 像莫總管這種小嘍啰,沒了也就沒了,但章辜民不一樣,他身份地位擺在那,她輕易不能動,就好比章辜民輕易不能動她一樣,就看誰熬到最后更有耐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