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jié)
“人命自有天定,”老師伸手指了指上面,一派輕松的說,“時候到了就該走了,強留也無用?!?/br> 他看著眼前這個曾經(jīng)孩童般澄澈的年輕人,忽然嘆了口氣,“你要記住,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話音未落,秦巒就猛的打斷他,聲音發(fā)顫的說:“我不想要什么大任,就想,就想過幾天安穩(wěn)日子?!?/br> “孩子,這都是命,入了咱們這個門,你也該信了,”老師微笑著看他,又說,“你在這一道上的天分確實平庸,但與我們派發(fā)展卻又息息相關(guān),你會有兩個好徒弟的,他們必將重振門派昔日榮光?!?/br> 兩個? 秦巒低頭看了看懷中睡得天昏地暗,對外界事情發(fā)展一無所知的井溶,沉了臉。 好歹他原先也是當少爺?shù)?,合著現(xiàn)在要跑這來養(yǎng)孩子了?! 當天晚上,老師去世了,秦巒看著面色依舊紅潤卻沒有了溫度的人,呆呆坐了一整夜。 然后他在井溶的哭聲中回神,機械而又熟練的沖奶粉、換尿布,然后將老師帶下去火化,并遵照他生前的遺愿將骨灰迎風(fēng)散去。 “就剩咱倆了?!?/br> 秦巒戳了戳小徒弟rou嘟嘟的包子臉,嘆了一口氣。 還不到兩歲的井溶抖了抖兩排鴉羽似的長睫毛,似乎不太明白秦巒為什么要戳自己,不過還是本能的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黑黢黢的大眼睛里滿是全然的信任和依戀。 秦巒忽然笑了笑,然后獨立卜出了第一卦。 他的天分確實不佳,現(xiàn)在分析卦象還有點為難,只好把老師那本破爛爛的筆記搬過來翻來覆去的推敲,最終定下路線:一路向西。 幾天之后,師徒兩個就啟程了。 他和井溶長的都很好看,又有三分相似,遇到的人幾乎都本能的把他們當成父子,聽說孩子沒了媽就格外照顧,一路上倒也相安無事。 然而大體方向有了,面對這茫茫人海,秦巒也是頭皮發(fā)麻,可又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只好一邊旅行,一邊找人,一邊畫畫賺取費用。 這一走就是大半年,然后秦巒在一家孤兒院看到了還在吃手指的小女嬰。 有生以來頭一回,他真實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緣分。 之前兩個人分明素未蒙面,也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但是在看到這個小嬰兒的一瞬間,秦巒腦海中似乎多了一個聲音:就是她。 已經(jīng)兩歲出頭的井溶歡快的趴到嬰兒床邊,看著里面那個沖自己咯咯笑的嬰兒,滿是渴望。 “師父師父,”他用力揚起腦袋,抓著秦巒的衣擺懇求道,“我們的錢還夠買嗎?” 秦巒的額角跳了幾下,迅速糾正道:“這個不是要買的?!?/br> 小井溶臉上頓時露出失望,又可憐巴巴的抓著圍欄看了會兒,飛快的看了看旁邊站著的孤兒院院長,小聲問:“那我們可以偷偷帶走嗎?” 秦巒用力捏了捏眉心,心情復(fù)雜地拍了拍他的腦袋,轉(zhuǎn)身對院長說:“我決定收養(yǎng)她……” 養(yǎng)一個孩子跟養(yǎng)兩個孩子,完全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結(jié)果,反正回國之后,秦巒他們的生活水準直線下滑…… 第六十七章 在過去的幾年中,秦巒不止一次的想,老天對他究竟是仁慈還是殘忍。 他分明曾經(jīng)擁有富足的生活、親近的家人、順遂的事業(yè),以及喜歡的女孩兒,但后來,這些卻一樣樣的從他生命中剝離開去,硬生生、血淋淋。 或許有的是他主動放手,但歸根究底都是無奈為之,現(xiàn)在看來,他什么都沒有了,但好像又依舊很富有。 他有兩個很好的徒弟,所以又似乎重新?lián)碛辛巳澜纭?/br> 想到這里,秦巒又忽然覺得快樂起來,記憶中那些苦澀又艱辛的畫面重新歸于沉寂。 秦巒緩緩?fù)鲁鲆豢跉?,對顧陌城招招手,“馬上就是你的生日了,想要什么禮物?” “師父和師兄在就很好啦?!鳖櫮俺呛敛华q豫的回答道,“對了,師父能幫我畫張畫嗎?就是師父師兄還有我的全家福?!?/br> “當然沒問題,”秦巒滿口答應(yīng),又說,“說到全家福,倒是不好把崇先生排除在外?!?/br> 全家福,顧名思義,就是一家人都在一起的事兒,可真要說起來,崇義才是孩子的親生父親,要是不把人家算上,總是不合適的。 顧陌城嗯了聲,說:“我也想過的,師父你說這樣好不好?到時候四個人再照一張,可我還想要我們?nèi)齻€的?!?/br> 崇義確實是她爸爸沒錯,也確實對她很好,但畢竟過去十多年的生活才是對她烙印最為深刻的,不管是師父還是師兄,對于她的意義總是不同的。而那些過去的獨獨屬于他們的小世界和時光,無論到了什么時候,外面的人是無論如何都插不進去的。 這是她的師門,在這里,她不是崇義的女兒顧陌城,而僅僅是師門中的小師妹顧陌城。 現(xiàn)在她有爸爸了,卻也不希望因為自己的關(guān)系強行將師門和世俗拉扯到一起,這樣對別人不公平。 兩邊的人對她而言都很重要,但畢竟不管是風(fēng)水陰陽的師門對娛樂圈,還是娛樂圈對她的師門,相互間的了解都太少,也有太多太多的東西涇渭分明格格不入。如果大家合得來,順理成章的熟悉起來是最好不過,可卻沒必要現(xiàn)在就強行拉到一起,那樣會搞得大家都很累,所以還是順其自然的好。 秦巒和井溶都能理解她的想法和擔憂,覺得這個心思細膩的姑娘真是太招人疼了。 因為油畫前后需要的周期比較長,為了能趕上十月的生日,次日一早秦巒就出去采購了原材料,結(jié)果剛一回來就看見一個年輕的小伙子站在別墅區(qū)入口處大吵大鬧。 “別拉我,我要進去找人!松手!” 高檔社區(qū)對出入人員的管理都非常嚴格,除非是上了戶主提交的自由出入訪客名單,不然根本不可能被放進去的。那幾名保安也很盡職盡責,擋在前面寸步不讓,反復(fù)重申這里的規(guī)定,可那名訪客卻置若罔聞,死活要進去,雙方因此僵持不下。 那小伙子看上去也就二十歲上下的模樣,跟自家徒弟井溶年紀相仿,穿戴打扮上也能看出家境很不錯,應(yīng)該不是想混進去違法犯罪的。 秦巒看他好像馬上就要跟幾個保安打起來了,就忍不住說了句:“小伙子,你可以讓對方打個電話給這邊,或者干脆出來接一下都可以的?!?/br> 那男孩兒壓根兒聽不進去,那幾個保安卻說了:“先生您還是快進去吧,這小子就是故意來找茬的!” “誰找茬?!”那男孩子不干了,憋得臉紅脖子粗,扯著嗓子吼道,“我就是找那個姓井的神棍!你們?nèi)ゴ螂娫拞査?,他認識我,你讓他滾出來!” 姓井? 秦巒本能的示意司機停車,“你找他什么事?” 那男孩子一愣,猛地掙脫開保安的鉗制,一個健步?jīng)_到車窗前,“你認識井溶?你是不是認識他?你快帶我進去!” “你干什么?” “這位先生你冷靜一點!” 兩個保安生怕他傷到秦巒,連忙上前又把人拖了回來。 秦巒冷眼看著他,漸漸地,竟覺得透過他好像能看見另一個人。 “你叫什么名字?我倒是聽說過你說的那個井先生,如果方便的話,或許我可以幫你傳個話?!?/br> “秦姚,我叫秦姚!”秦姚大概也知道自己是進不去了,當即目眥欲裂的喊道,“你他媽的告訴他,老子來找他了,是男人就別裝烏龜!裝神弄鬼什么玩意兒,我們秦家是招他了還是惹他了?非搞得別人家破人亡不可!你告訴他,有本事他一輩子別從里面出來,不然我一定找人弄死他,弄死這孫子!” 他早就該想到了,那個叫井溶的神棍不是什么好東西,說什么已經(jīng)不計較當時的誤會,其實根本就是來報復(fù)的!簡直小肚雞腸! 可當時自己根本就沒討到便宜,就算最記仇的人也不至于做這么絕吧?還是說那混蛋其實是受了別人的委托,故意來搞垮他們家的? 現(xiàn)在他家完全是一團糟! 對大家一直很好的爸爸突然堅持要離婚,mama自然是不肯的,就連外公也少見的發(fā)了火,可爸爸就跟中邪一樣咬定了不松口,兩人鬧得不可開交,真的是雞犬不寧。因為一方堅持不肯,他甚至直接向法院提交了強制離婚申請!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現(xiàn)在他們整個圈子都傳遍了,有說馮珍不安分守己的,仗著娘家強勢一點就不拿著秦岳當人看的,這么一個大男人能忍這么多年也是不容易;還有的說秦岳早年就作風(fēng)不大好,馮珍嫁給他也是拿著把柄,結(jié)果現(xiàn)在秦岳還是忘恩負義過河拆橋……如今他們一家人的名聲都被搞臭了,去哪兒都有人指指點點,外公都被氣得進了一次醫(yī)院。 雖然秦岳自始至終都沒明說,但秦姚還是覺得這一切的始作俑者肯定是井溶,不然怎么他出現(xiàn)之前大家都好好地,來了之后就急轉(zhuǎn)直下? 毀了別人的家還想裝沒事兒人?絕不可能! 秦姚每次想起來井溶這個人就恨得牙癢癢,簡直恨不得食rou寢皮。 保安本來就懷疑他來的動機不純,結(jié)果現(xiàn)在聽了這話更是驗證了猜測,當即二話不說就把他狠狠按在地上,又開始呼叫支援。 秦姚?秦家人? 秦巒的眼睛微微瞇起,終于知道了對方的身份。 真要說起來,他還得喊自己一聲叔叔。 他自然是認識井溶的,大約也能猜出秦姚暴怒的原因,可卻不想干涉。 雖然他跟秦岳是親兄弟,但兩人早已決裂,在他看來,秦岳此人品行不端、背信棄義,早晚得有報應(yīng),不管下場多慘都不足為奇。 “年輕人,話不要說的太滿,”確認了秦姚的身份之后,秦巒的眼神也變得有些冷,“許多事情未必就是你看到的那樣,有這個鬧騰的功夫,倒不如去尋常真相,屆時再看看誰是誰非?!?/br> 秦姚一怔,怎么就覺得這人說的話跟當初井溶在電話里跟自己說的一個味兒? 可現(xiàn)在的他已是怒意上頭,壓根聽不進任何話,當即臉紅脖子粗的吼道:“你他娘的又是哪兒冒出來的什么東西!憑什么教訓(xùn)我?少擺出這副說教的模樣!” 秦巒冷笑一聲,“真是老鼠的孩子會打洞,秦岳本就不是什么好貨色,生的兒子自然也可想而知?!?/br> 秦姚的眼睛都睜大了,“你,你知道我爸?你到底是誰?!” 秦巒只是冷哼了聲,然后按上車窗,“開車吧?!?/br> 我是誰?在你爸爸心里,可能我早就是個死人了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井溶的身份來歷和目的還沒搞清楚的,眼前卻又出現(xiàn)了一個對自家似乎很是了解的人,本就不擅長動腦子的秦姚只覺得頭都要炸了。 見秦巒要走,他拔腿想追卻又被死死攔在入口之外,只得聲嘶力竭沖著車尾巴喊道:“你到底是誰?井溶那神棍到底想干什么!你們他媽的攪碎了別人的家庭到底想干嘛!” 然而回答他的自有揚起來的塵土和汽車尾氣。 秦姚的喊聲漸漸遠去,可秦巒眉宇間的郁氣卻久久不曾散去,直到顧陌城過來擺弄他的畫具,無意中問道:“師父,你不開心嗎?” 秦巒這才驟然回神,“沒什么,只是回來的路上看見幾個乞討的,有手有腳,有些煩?!?/br> 顧陌城不疑有他,哦了聲就不再追問,只是又繼續(xù)興致勃勃的翻看那一大堆顏料,還煞有其事的挖出一點來搭配,說也要學(xué)什么的。 正在沏茶的井溶聞言往這邊看了眼,當時沒做聲,可稍后卻若無其事的說:“師父,你過來看看我這茶沏的怎么樣?” 顧陌城向來對喝的沒什么大追求,有的喝就喝,沒得喝也懶得去折騰,所以聽了這話并不以為意,倒是秦巒果然走了過去。 師徒兩個轉(zhuǎn)到外面庭院里,看著遠處一望無際的滿山蒼翠久久無言。 過了好久,井溶才說:“你碰見秦家人了?!?/br> 雖然是疑問句式,可不管是語氣還是他話中含義,都是肯定的意思。 秦巒嗯了聲,“是秦姚,在山下吵鬧,口口聲聲要找你算賬。” 分明已經(jīng)十點多了,可天空依舊陰沉得厲害,空氣中隱隱有種大雨欲來的壓抑的水汽,一股復(fù)雜的泥土味道充斥鼻端。 井溶哼了聲,“不必理會?!?/br> 秦巒長長的嘆了口氣,表情和眼神都十分復(fù)雜,“那些人如何,我是再不會關(guān)心了的,倒是你,千萬不能做那些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蠢事。你的命、你的人生、你的時間比他們?nèi)魏稳说亩家獙氋F,搭進去不值得。” 井溶低頭,看著白瓷茶杯里微微蕩漾的澄澈茶湯,過了好久,才低低的嗯了聲。 天邊忽然滾過一個悶雷,東南方猛地刮起一陣帶著濃重濕意的涼風(fēng)。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