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jié)
鐘家送來的禮物比傅家送給鐘家的還要豐厚兩分,傅四老爺有些意外,吃晚飯的時候和管事商量要不要再備一份厚禮送到鐘家去。 傅云英和傅月、傅桂坐在屏風后面吃飯,聽到這里,筷子在一碗油鹽炒藕芽上方停頓了一下。 吃過飯,傅月和傅桂回房就寢。 傅云英在房廊前和姐妹倆辭別,走過長廊的時候,看到傅四老爺書房的燈還亮著,想了想,拐了個彎往書房走去。 天氣熱,槅扇取下來通風,從外面可以看到里間,傅四老爺盤腿坐在羅漢床上,低頭看攤開的賬本。 小方桌上擺得滿滿的,賬冊摞了好幾層。 夏夜蚊蟲多,仆人蹲在墻角燒煙草薰蚊子,空氣里浮動著一種刺鼻而又馥郁的香氣。 傅四老爺抬頭拿算盤的時候看到幾個人踏上回廊,瞇起眼細看,發(fā)現是侄女和丫鬟,含笑道:“怎么過來了?” 傅云英跨進書房,緩步走到羅漢床前,“四叔,我們家還給鐘家送禮嗎?” “都準備好了,明天送去?!?/br> 傅四老爺給一旁的仆人使眼色,示意他們把隔間的鼓凳搬過來給傅云英坐。 “四叔,鐘家大公子那樣的人好面子,他送禮給我們,我們再送回去,他未必高興,鬧個不好還會得罪人。” 傅云英緩緩道,屈身坐在鼓凳上,腳尖剛好著地,不用懸著。 鐘大郎這樣的人她上輩子見過很多,他們結交身份不如自己的朋友時,不看才學,只看眼緣,太講究禮數反而會讓他們厭煩。 傅四老爺眉頭輕皺,沉吟片刻,放下賬本,“嗯,我也是這么想,不過什么都不送,那又太老實了……” “不如就送些枇杷、蓮蓬。我聽月姐和桂姐說,武昌府賣的蓮蓬不新鮮,咱們送這個,比送綾羅綢緞好,怎么說都是黃州縣的土產,禮輕情意重?!?/br> 傅云英認真道。 傅四老爺搖頭失笑,雖然早已習慣和侄女像平輩一樣商量家里的事情,但看著她坐在鼓凳上努力仰頭看自己的樣子,還是忍不住想笑,“也行?!?/br> 扭頭吩咐仆人,“明天一早你去鋪子里和掌柜說,讓他去渡口等著,看到黃州縣來的船,別管是誰家的,有好的土產,全都買了,讓他仔細挑,我要送人的?!?/br> 仆人答應下來。 傅四老爺轉過臉來,笑道,“二少爺能結識鐘家大公子,咱們這趟沒白來!我昨天帶著啟哥和泰哥去了趟卓刀泉寺,抽了支好簽,原來應在這里!” 傳說三國時期,關羽曾在武昌駐扎兵馬,路遇一白虎精攔路,于是關羽勇斗虎妖,伏虎除害,并以刀卓地,地下噴出一泉,后人遂稱他駐扎的地方為伏虎山,此泉為卓刀泉。另外還有關公曾經清洗愛駒之地,取名洗馬長街,還有傳說關公拴馬的拴馬石。 后人敬愛關公,專門建寺供奉他的寶刀,是為卓刀泉寺。 寺廟是為紀念關公而建的,和歸元寺、寶通禪寺比起來,很有些不倫不類,但世人敬重關公,所以卓刀泉寺也香火鼎盛、游人如織。 傅四老爺去沒去過卓刀泉寺,傅云英不知道,但那支簽肯定是假的。 這次傅云章來武昌府是為了她,傅四老爺和傅月、傅桂她們是過來玩的,繅絲工匠的事只是個借口而已。如果傅家真的得罪了鐘家人,她肯定會因此自責。 傅四老爺怕家里人因為鐘家的事怪到她身上,才故意輕描淡寫此事。 她也是剛才想到的,傅四老爺回家的時候那么鎮(zhèn)定從容,絕不是因為他不怕鐘家人,而是不想讓她愧疚。 “四叔抽的簽,怎么會應到二哥身上?”傅云英笑問。 傅四老爺看她能和自己開玩笑,撫掌輕笑,朝她眨眨眼睛,“你二哥結識貴公子,我能跟著沾光啊,說到底還是我得了便宜。” 天色漸漸暗下來,長廊外臨著水和花池子,蚊蟲聲響如雷,王叔帶著人上門板,房里愈發(fā)昏暗。 仆人進房點亮燈燭,昏黃的燈光照亮羅漢床前一小塊地方。 “對了,上次你給我畫的圖……” 傅四老爺忽然想起一事,左翻翻,又找找,沒找到那本圖志,下了羅漢床,端著油燈奔到窗前的書桌上胡亂翻了一通,終于找到傅云英給他畫的圖志,回到外間,拍拍圖志,“上次在外面翻開它,好幾個人看到,非要找我討呢!” 他手里拿的是傅云英為他畫的圖志。 她在傅云章那兒抄完《一統(tǒng)路程圖記》、《客商一覽醒迷天下水陸路程》后就開始著手為傅四老爺畫圖志,時間倉促,她沒有詳細描繪所有水路驛站,只根據傅四老爺出行會經過的地方畫出大概,表明里距行程和沿途的驛站客店,標明每一處市鎮(zhèn)急需哪幾種貨物和對應的價錢,提醒哪些地方要注意盜賊之類的。傅四老爺認識的字不多,很多地方她沒有用文字描繪,而是畫了些簡單易懂的符號代替。 比如布匹就用長條形表示,茶葉是一片葉子,折扇是一個圓形下面加一條豎線。 這份圖志僅此一份,傅四老爺很喜歡,管它叫引導圖。 “我再畫幾幅就是了。”傅云英道。有前人的圖當底子,加上傅家那些水手們的口述,她只需要加一些修改,或者把圖上原有的地方重新詳細描繪一遍,不需要親自去過那些地方就能畫出來。 傅四老爺挺起胸脯,含笑道,“那怎么行?不能給別人做白工??h里的童生幫人寫信念信,嘴巴張幾下也是要錢鈔的。我和他們說,想要圖志也容易,一份十兩銀子?!?/br> 傅云英一笑。十兩銀子夠她一年的花費了,四叔還真是敢開口。 “你覺得怎么樣?”傅四老爺搓搓手,“英姐,是不是只要書上有的,你都能畫出來?他們不識字,那幾本你說的什么五記六記的他們看不懂,他們就喜歡這個?!?/br> 他用手指點點圖志,語氣驕傲,“誰讓他們沒有我們英姐這么聰明懂事的侄女呢!沒辦法,只能來求我了。” 面對他的夸獎,傅云英面無表情,“要是照著這一份畫,不出半個月我能畫完。如果他們想要不一樣的,還得看他們想要什么地方的圖志,我才能去書里找?!?/br> 給傅四老爺的圖志是她問過王叔他們之后畫出來的,家里的仆人知道傅四老爺每次南下的路途,她才能根據實際需要很快畫完。如果要把書上記載的路線全部詳細復刻一份,一年都畫不完。 傅四老爺噎了一下,撓撓腦袋,他不懂畫圖紙的事,還以為只要翻開書本,照著書描幾筆就畫好了呢! “他們的要求各有不同。”他面露尷尬之色,聽英姐的意思,畫圖不是隨便畫幾條線那么簡單,“都怪四叔嘴快,沒事,我留了個心眼,沒答應他們?!?/br> 傅云英還在想十兩銀子的事,她希望能早日長大,早日回報身邊人的恩情,早日擺脫束縛,畫圖比編網巾掙錢要快多了。 “四叔,你應下也沒什么?!彼掍h一轉,“不過價錢要提高一點,十兩銀子只是一模一樣的圖,如果他們出二十兩,我可以根據每個人的需要畫一份只有他看得懂的圖志?!?/br> 繪制圖志的時候,為防傅四老爺的圖志被外人看到從而窺破傅家的商業(yè)機密,她在圖上畫的特殊標記只要傅四老爺看得懂。別人只能看得出路線,看不出其他東西。 相信傅四老爺的同行們明白帶有特殊意義的符號對他們有多重要。圖畫好后,就和她這個繪圖人沒關系了,他們能自己修改標記。 傅四老爺嘴巴微微張開,愣了好久,還以為侄女和讀書人一樣覺得談錢太腌臜了,不愿理會這事,沒想到她想得更多。 “好!” 他難以抑制激動興奮,一巴掌猛地拍向小方桌,震得摞起來的賬冊啪嗒啪嗒往下掉。 ※ 傅四老爺做事雷厲風行,前一晚他和傅云英提起繪圖的事,第二天就讓人去鋪子里大肆采購,筆墨紙硯,膠、礬,各種工具,各色顏料,雜七雜八買了一大堆,著人送到傅云英房里。 她晨起讀書,看到地下堆得亂七八糟的攢盒,搖搖頭,讓芳歲和朱炎把東西先分門別類收起來。 畫圖還早著呢,傅四老爺的朋友還沒有提要求,而且書都在傅云章的書房里,就算現在她想畫也畫不出來。 想到傅云章,她放下書,走到支起的窗前,問丫鬟,“二少爺昨晚幾時回的?” 丫鬟回道:“二少爺還沒回來呢?!?/br> 傅云英眉頭輕蹙。 吃過早飯后,和傅四老爺相熟的人陸陸續(xù)續(xù)上門,問起鐘家大公子撞傷傅家仆人的事。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有的人剛聽到消息立刻趕過來安慰傅四老爺,幫他想辦法。更多的人則是在觀望過后聽說鐘家給傅家送禮,過來打聽消息,想借機和鐘家搭上關系。 傅四老爺應酬了一上午,臉都笑僵了。有心躲出去,傅云啟和傅云泰不敢出門,傅云章又還沒回來,只得待在家里等消息。 一直到日暮西山時分,門外響起馬車車輪軋過石板路的聲音,鐘大郎親自把傅云章送回來了。 仆人認出鐘大郎,嚇得不輕,連滾帶爬沖進院子里通報。 傅四老爺正坐在薔薇花架下乘涼吃西瓜,聞言大吃一驚,連忙回房換了件最體面的道袍,戴上六合帽,帶著畏畏縮縮的傅云啟和傅云泰迎出去。 鐘家在武昌府說一不二,鐘大郎的名聲委實不怎么好聽。 得知欺辱傅四老爺和兩個弟弟的鐘大郎上門來,傅月、傅桂也不吃西瓜了,揪著帕子跟到垂花門前,躲在蓊郁的花叢后面往外張望。 傅云英叫來婆子,“準備醒酒酸湯和容易消化的湯羹?!?/br> 婆子問:“早上煮的菌菇野雞湯還剩了半吊子,使得嗎?” “雞湯太膩了,煮一鍋鱔絲湯,兩碗就夠了,用小缽煮?!?/br> 婆子應下,去灶房忙活。 傅云英站在樹蔭下出了會兒神,照顧酒醉歸家的人已經成了她的習慣。官場上應酬極多,不論是魏選廉還是崔南軒,從外邊赴酒局回來,多半是沒吃飽的,酒桌上不乏刀光劍影,說的每個字都要斟酌再斟酌才能吐出口,縱然滿眼皆是美味佳肴,誰能吃得下? 傅云章還沒當官,但他也會和崔南軒一樣,走上同樣的道路。 看得越多,她愈發(fā)認識到家世一般、沒有背景的人想平步青云有多艱難,漸漸能明白崔南軒當初的選擇。 當然,只是理解而已。讓她寒心的并不是他的袖手旁觀。 “二哥哥回來了!” 傅桂的聲音在傅云英耳畔響起。 抄手游廊那頭腳步聲雜亂。走在最前面的是傅四老爺和一個穿織金錦袍、眼圈微紅的男子,仆人簇擁在兩人后面,蓮殼攙扶著傅云章走在最中間。 傅云章似乎吃醉了,腳步虛浮,俊秀的臉布滿紅暈。鐘大郎時不時回頭和他說話,他只點點頭,笑而不語。 傅云啟、傅云泰顯然還很懼怕鐘大郎,神色驚恐,遙遙綴在最后面,恨不能扒到王叔身上。 “好了,我就送到這了,云章,下次我們接著喝!” 鐘大郎蒲扇似的大手拍拍傅云章的肩膀,踉踉蹌蹌往外走。 傅四老爺哪敢就這么讓他走,一邊示意仆人們趕緊過來扶,一邊挽留,“大熱天,難為大公子親自送云章回來,吃杯茶再走不遲?!?/br> 鐘大郎左搖右擺,站都站不穩(wěn)了,卻不讓仆人扶他,擺擺手,笑道:“不吃茶了,下次再來!” 傅四老爺拿不住他的脾氣,沒有執(zhí)意留他,小心翼翼送他出去。 仆人擁著他們二人出去,院內眾人還能聽見鐘大郎爽朗的笑聲。這時,傅云章揉揉眉心,忽然往前栽了一下,差點倒地。 蓮殼小聲驚叫,旁邊的仆人連忙幾步沖上前,七手八腳架住傅云章。 “快送二哥哥回房?!备倒鸺泵Φ?。 傅月一臉心疼,“鐘家人真壞,讓二哥哥吃這么多酒?!?/br> 傅云英想起傅云章在渡口巧遇李寒石那晚,也是吃多了酒醉倒,他似乎很容易吃醉。 忙亂間,仆人們準備香湯,服侍傅云章洗漱。 等傅四老爺送走鐘大郎回來,傅云章已經換了身干凈衣裳,靠在床欄前喝魚湯。 “云章,沒事吧?”傅四老爺仔細端詳他的臉色,“鐘家大公子有沒有為難你?” 傅云章?lián)u搖頭,淡淡道:“無事,鐘大郎不難相處?!?/br> 他無意多說鐘大郎的事,“四叔,準備幾樣時鮮禮物,明天我?guī)в⒔闳ヒ娨粋€人?!?/br> “不是見過了嗎?”傅四老爺一愣,他以為傅云章這次來武昌府就是為了帶英姐拜見長春觀的道人。 傅云章臉上浮出一絲笑,沒說話,接著喝魚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