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jié)
第40章 故人 傅云英沒有想到,這輩子頭一個見到的舊相識,竟然會是姚文達。 站在一間深處陋巷的宅院面前,聽到門扉后傳來那道熟悉無比的痛罵世風、諷刺士林的大嗓門,她怔了片刻,嘴角不自覺輕翹。 上一世作為崔南軒的妻子,她憎惡處處和丈夫為難的姚文達,覺得他小肚雞腸,落于下乘。 此刻她只是黃州縣一個普普通通的傅家小娘子,角度不同,姚文達似乎也沒那么討厭了。 就像故鄉(xiāng)土物,在家時不覺得有什么特別之處,離家千里后才知其珍貴,倍覺懷念。在異地他鄉(xiāng)輾轉多年,偶爾聽到一句鄉(xiāng)音便能激動得鼻尖發(fā)酸、熱淚盈眶。這個時候忽然碰到一個認識的故人,哪怕那個人自己曾十分厭惡,也會覺得對方親切可愛。 姚文達依舊還是那個不擅理家、清貧度日的姚大人,他住的宅子在渡口附近,臨著吊腳樓、窩棚街,用鐘家大郎的話說,這條巷子住的都是下等人。 這里房租便宜。 姚家只有一個丫鬟,兩個老仆。一個老仆在書房伺候,一個老仆管姚文達出門的事,丫鬟打掃房屋,漿洗衣裳,縫補上灶,什么活都會干。 今天丫鬟燒飯的時候不小心打了個盹,把一鍋飯燒得烏漆墨黑。最上面一層飯焦黃,勉強算是熟了,中間夾生,底下的鍋巴則幾乎成了黑炭,得用鍋鏟使勁鏟才能鏟出點黑漆漆的齏粉。 丫鬟跪在廊前反省,姚文達火冒三丈,叉腰站在書房里,隔著緊閉的槅窗痛罵丫鬟。 中氣十足,聲如洪鐘。 蓮殼上前幾步準備叩門,傅云章叫住他,“等等?!?/br> 傅云英在一旁道:“去巷口買幾籠饅頭、炊餅,要滾熱的面湯,若是有油條,多買些?!?/br> 傅云章垂目看她。 她指指傅家家仆手中的大提盒,淡淡道:“出門的時候,我看婆子裝提盒,除了幾條鮮魚,都是些鮮藕、蓮蓬、菱角、西瓜之類的時蔬,下酒菜只有臘鴨、花生米、醬菜和釀黃瓜。姚先生是南方人,不過他在北方待了很多年,年紀又大了,口味會變的。我以前在北方的時候,那邊的老人牙齒不好,不喜歡吃涼的鹵菜,喜歡吃點熱烘烘的面食?!?/br> “你就這么肯定姚先生會留我們吃飯?”傅云章挑眉,笑問。 傅云英沒說話,悄悄白他一眼。 姚文達脾氣古怪,軟硬不吃,敢當面指著首輔沈介溪的鼻子罵他是權臣。她此前從未和姚文達打過交道,以傅云章的細心體貼,一定早已經篤定姚文達不會給他們難堪,才會特地帶她來姚家走這一趟。 而且他連下酒菜都預備好了,又何必多此一問? 傅云章手指微微勾起,手背輕敲傅云英的腦袋,笑而不語。 一開始只是因為身世相似而留意到她,后來查到傅四老爺反對立牌坊的事和她有關,他對這個隔房的meimei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形單影只久了,突然有一個能理解自己的人,即使她只是個孩子,也依然讓孤立無援的他受到鼓舞。 讓她可以和族中男孩們一樣讀書,既是出于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相同處境,伸手拉她一把,也是彌補自己以前的遺憾:他不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明白那種身不由己的痛苦。她是女子,不僅要面對旁人的阻撓和諷刺,還要為叵測的將來憂慮,可她卻能義無反顧地拋下種種顧慮,堅持自己的想法并為之努力,比少時的他強多了。 不妨給她一個機會,看她能走多遠。 相識愈久,逐漸發(fā)現(xiàn)她身上有太多與眾不同的地方。她很坦然,沒有費心遮掩收斂自己的異常之處。 女子的身份既束縛她,也給她一種不沾世俗、超然物外的自信和灑脫。 她既含蓄又直接,不想泯然眾人,何不鋒芒畢露。 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她舉止沉靜,古板嚴肅,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意氣風發(fā)、桀驁不馴的少年之態(tài)。 卻不知在別人看來,她仿佛一輪初升的朝陽,生機勃勃,云霞噴涌,她隨時將破云而出,罩下鋪天蓋地的萬丈光芒。 傅云章看著傅云英以一種驚人的速度飛快成長,感慨良多。 有為人師者的欣慰,有羨慕,有贊賞,還有讓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促狹心思——他以為自己心沉如水,這種活潑鮮活的情緒早離自己遠去了。 事實上,有個特立獨行、總能趕在別人反應過來之前聽懂自己說的話并且迅速做出回應,不吵不鬧,聽話懂事,偏偏又總是一本正經、不茍言笑的meimei,他很難克制住逗一逗她的想法。 他沒有兄弟姐妹。傅容是母親從娘家抱過來養(yǎng)大的,母親的打算他心知肚明,傅容是她娘家侄女,有一個血緣親近、方便拿捏的媳婦,她才能繼續(xù)掌控內帷。他和以前一樣,默許母親的任何決定。如果不是傅容的生父、生母堅決反對兩家聯(lián)姻,傅容不會改姓成為他的meimei。 從母親口中得知傅容成了他meimei的那一刻,他暗暗松了口氣。 母親守寡多年,身邊有一個能陪她說說話的小女兒,傅云章樂見其成。傅容年紀小,又是嬌寵長大的,并不知道長輩們的謀算。他曾試圖把傅容當成親生meimei看待,只要是她提的要求,他都會答應。 他以為meimei都是像傅容那樣的。直到有一天,他忽然發(fā)現(xiàn),傅容的言行舉止,為人處世,說話時傲慢的語氣,走路的樣子,找他討要東西時那種理直氣壯的頤指氣使,和他的母親簡直如出一轍。 母親多了一個女兒,他依然還是沒有兄弟姐妹。 兄弟姐妹,應該和啟哥、泰哥,月姐、桂姐那樣,平時吵吵鬧鬧,搶這個爭那個,一起闖禍,一起受罰,害怕的時候一起沒志氣地大哭。 縣里人都夸他早慧,其實他只是在母親的揠苗助長之下提早認清現(xiàn)實而已。早在十歲那年,他就明白自己肩負著什么,不會像四五歲懵懂時那樣羨慕同窗們父母雙全,有一大家子兄弟姐妹。 他必須竭盡全力,早日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為母親撐腰,少年不知愁滋味,尚有光陰可以虛度,他卻只能一日日埋首書海,連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資格都沒有。 現(xiàn)在傅云章有點明白當哥哥是什么感覺了。 ※ 他們站在姚家門前等了一盞茶的工夫。 蒲鞋踩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噠噠響,蓮殼捧著竹絲攢盒回來,“五小姐,東西買齊了?!?/br> 傅云英翻開攢盒蓋子掃幾眼,點點頭。 姚文達、浙江人周鈺和崔南軒是同榜三鼎甲,起初三人都在翰林院待過,免不了互相交際應酬。姚夫人還在世時,她和姚夫人、周夫人交情不錯,每逢佳節(jié),一定會互贈節(jié)禮。姚文達和崔南軒僵持期間,她和姚夫人雖然不再來往,但從沒有撕破臉,偶爾在其他同僚宴席上看到對方,還會微笑致意。 姚文達讀了一輩子的書,最后蟾宮折桂,打馬游街,固然是一鳴驚人,揚眉吐氣,姚夫人卻因為cao勞過度而疾病纏身,沒過兩年好日子就病逝了。 傅云英最后一次看到姚夫人的時候,她頭戴珠冠,身著禮服,坐在離門最近的位子上和席間命婦們談笑,說的都是姚文達的事。 那時姚夫人面色紅潤,完全看不出是久病之人。 印象太過深刻,所以傅云英記得姚文達愛吃什么。 她怔怔出神,左邊袖子突然被人輕輕扯了幾下,傅云章低頭看她,含笑問:“在想什么?” 不等她回答,他示意她跟上,似乎剛才只是隨口那么一問,并不需要她給出答案,“好了,姚先生剛剛罵完丫鬟,多大的氣也撒完了,我們進去?!?/br> 骨瘦如柴的姚家老仆打開咯吱咯吱作響的院門,看到傅云章和傅云英,或者說是看到傅家家仆提著、擔著的一擔擔抬盒,眼露精光,立刻堆起一臉笑,“傅相公來了!大人這幾天常常念叨傅相公,傅相公再不來,大人就要親自上門請了。” 傅云章微笑著和老仆寒暄幾句,命人把準備好的下酒菜、剛買的熱食擺上。 老仆正為家中唯一一口大鍋燒糊了而發(fā)愁,傅相公上門探望大人,還帶來這么多吃的喝的用的,真是瞌睡遇枕頭!他高興得直念佛,也不計較傅家家仆越殂代皰,一面叫丫鬟趕緊洗臉過來服侍,一面去書房通稟,“大人,傅相公來了?!?/br> 一聲輕哼,書房的們被猛地拉開,一名頭發(fā)花白,身著半舊青灰色道袍,一臉褶子疊褶子的老者負手走了出來,環(huán)視一圈,矜持道:“云章來了?” 傅云章拉著傅云英上前,“多日不見,先生的氣色好了許多。” “我好著呢,再活個十年不成問題?!币ξ倪_擺擺手,目光落到梳雙螺髻,穿湖藍紗襖子,紅地刺繡滿池嬌杭紗褶裙的傅云英身上。 傅云英按傅云章之前教過的朝姚文達行禮,眼簾微抬,不動聲色打量他。 他幾乎沒怎么變。 京師的人都說姚文達越老越精神,聞喜宴上士子們看他垂垂老矣,背地里打賭看新科狀元能活幾年,大多人猜他還沒在翰林院熬夠資歷就得撒手人寰??伤彩腔盍艘荒暧忠荒?,比他年輕的先帝和許多大臣陸續(xù)死去,他依然滿頭白發(fā),三五不時生一場病,每一次郎中都讓姚家人準備后事。他做了這么多年的藥罐子,一副隨時可能一命嗚呼的老邁之態(tài),偏偏就是不死。 別看他干癟枯瘦,罵人的時候跟吸了一口仙氣似的,雄赳赳,氣昂昂,比誰的嗓門都大,連武將都吼不過他。 “這是你meimei?和你不像,比你生得靈秀多了。” 姚文達坐到擺滿冷熱果菜的方桌前,冷冷道。 傅云章淡淡一笑。 傅云英眉頭輕蹙,傅云章和姚文達的關系和她之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姚文達不是很討厭傅云章的嗎? “學生帶著meimei來武昌府游玩,想起先生病愈,順道過來探望先生?!备翟普掠瞄e話家常的語氣慢慢道。 姚文達不和他客氣,已經端起碗開始喝rou湯了,“過來坐,難道還要我請?” 傅云章依言坐下,挽起袖子,遞了雙筷子給傅云英。 傅云英接過筷子,低頭吃菜。 飯桌上靜悄悄的,沒人開口說話。 姚文達連吃了一籠菜餡饅頭,喝完兩碗rou湯,突然怔愣幾息,對著空碗微微嘆息,眼底閃過一抹微不可察的悵惘之色。 見他停下筷子,傅云章和傅云英也停筷,蓮殼奉上幾盞熱茶。 “各地舉子三十六人,沒想到最后只有你堅持下來了?!?/br> 姚文達喝了半盞茶后,忽然冒出這么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也是我運氣好,摸對先生脾氣的緣故?!备翟普碌Φ馈?/br> 姚文達搖搖頭,勉強笑了一下,笑容苦澀,“你們能從鄉(xiāng)試中脫穎而出,個個都是人中龍鳳。然則能赴京參加會試的舉子,哪一個不是滿腹詩書?我故意為難你們,只是一時興起,原以為只有幾個歪瓜裂棗扛不住,結果只剩下你,實在讓我失望?!?/br> 聽了他的話,傅云章神色不變,臉上笑容不減一分,輕搖折扇,笑笑不說話。 第41章 道理 一頓飯的工夫,姚文達把傅云章貶得一無是處。 傅云章脾氣好,含笑聽他數(shù)落自己,還時不時順著他的話應兩聲。 姚文達頻頻皺眉,眉心都能夾死蚊子了。 傅云英默默吃茶,一言不發(fā)。 “你隨我去書房。” 罵了半天,姚文達沉默片刻,起身往書房的方向走,頭也不回地道。 他幾次故意譏刺傅云章,若是一般少年成才的舉子,哪怕再如何謙虛恭謹,也該惱羞成怒了,這人卻始終溫和沉靜,云淡風輕。 要么是他天性溫文大度,心胸寬闊,是個真君子。 要么就是他城府極深,能忍常人不能忍之事。 不論哪一種,此子將來不可限量。 姚文達甩袖離去,很有些負氣的意味,可跟隨他多年的老仆深知他的脾性,若不是他真心喜愛的后輩,絕不可能獲準踏進他的書房一步。 大人終于找到一個看得順眼的舉子了!而且這舉子家中富裕,不缺錢鈔,既會做文章,又知人情世故,時常孝敬大人。以后不用擔心大人把俸祿花光,沒錢買米買柴。 老仆眉飛色舞,笑嘻嘻道:“傅相公,這邊請。” 傅云章臉上露出一絲“果然如此”的笑容,給傅云英使了個眼色,讓她在院子里等著,跟隨姚文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