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早晨為合璧格,合璧典出《漢書》,日月為合璧,謎底四字要兩兩相合為一字扣合謎面,一日為旦,千里為重,是為一日千里,暗合早晨二字?!?/br> “鄉(xiāng)村四月閑人少。射夏至,芒種二節(jié)氣。” “人人皆戴子瞻帽,君實新來轉(zhuǎn)一官。門狀送還王介甫,潞公身上不曾寒。以古人說宋事,隱仲長統(tǒng)、司馬遷、謝安石、溫彥博四人?!?/br> “夜間有,白日沒;夢里有,醒來沒;死時有,活時沒;多則有兩個,少則沒一個。謎底是初昏為夕的‘夕’。” …… 錦衣少年雙眼閃閃發(fā)亮,聽傅云英耐心解開每一道謎面,點頭如搗蒜,時不時唔一聲,發(fā)出“原來如此,終于知道答案由來”的感嘆聲。 感覺太舒爽了。 第一時間得到所有謎面的詳細解法,他心滿意足,長舒一口氣,問道:“我從長輩處得到一個謎面‘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白雪膚。走入繡幃尋不見,任他風雨滿江湖’,隱四個人名,卻不知改作何解?” 傅云英頓了一下,眼簾微抬,瞥少年一眼。 少年眼睛瞪得圓圓的,一臉真摯求解釋的無辜表情,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 如果不是少年的表情太憨,傅云英簡直要懷疑他是不是看出自己是小娘子,故意出言調(diào)戲。 傅四老爺沒讀過書,但“佳人”、“胸前”、“雪膚”這幾個詞還是聽得懂的,聞言臉色大變,眉頭緊皺。 傅云英搖頭示意無妨,想了想,道:“這是古人之作,我家中長輩喜歡鉆研謎格,曾收錄古今謎面編著為冊,供親友閑暇取樂。你剛才說的謎面也在其中,我曾聽長輩說,謎底便是詩奴賈島,李太白,新城羅隱,逍遙子潘閬四人?!?/br> 少年沒想到傅云英果然聽說過這道謎面,驚喜萬分,記下答案,追問:“不知令長輩是哪位?” “他已經(jīng)仙逝了。”傅云英臉色微沉。 少年啊了一聲,連忙拱手賠罪。 傅云英神色黯然,沉默一瞬,忽然笑了笑,道:“你這么喜歡燈謎,我那位長輩如果在世,一定和你相談甚歡。那本冊子已經(jīng)遺失了,不過我能早已熟記在心,能從頭到尾默寫出來。不知公子高姓大名,等我默出燈謎集,可以送一本給你?!?/br> 正為惹傅云英傷心而懊悔不已的少年聽了這話,猶如喜從天降,又驚又喜,一疊聲道:“多謝多謝!我正想求你把那本冊子借給我看呢!” 他激動了好一會兒,忽然想起什么,嘿然道:“我不是本地人,我家在武昌府,明天我就回去了。你要找我,可以去渡口找一家姓楊的牙人,他是我家以前的老仆?!闭f到這,他忸怩了一下,“我姓楊,叫楊平衷。” 傅云英嗯一聲,客客氣氣和他作別。 楊平衷感激她將要以長輩的心血相送,吩咐仆從送上銀錢百兩作為酬謝,傅云英堅辭不受,道:“方才那五十兩足夠了,公子是有緣之人,我若收下這銀子,長輩九泉之下曉得,必要怪罪于我。” 言罷,果斷轉(zhuǎn)身離去。 楊平衷有些意猶未盡,一臉依依不舍之態(tài),目送傅云英一行人離開。 等她的背影融入燈火闌珊處變成模糊的暗影,楊平衷感嘆道:“常聽人說黃州縣民風淳樸,果然如此。這傅家小相公不僅天資聰穎,還是個性情中人,我喜歡!” 長隨們眼觀鼻鼻觀心,默然不語。 ………… 傅四老爺揣著五十兩銀子回到家中,猶如腳踏浮云,頭重腳輕,茫然道:“英姐,你說的長輩是誰?是不是二少爺?shù)哪奈焕蠋???/br> 傅云英輕聲答道:“四叔,那是我哄楊平衷的,燈謎冊子是我自己編著玩的?!?/br> 她沒有撒謊,只不過那冊子是上輩子閑極無聊時編來供元宵燈節(jié)時用的,所以找不到現(xiàn)成的冊子給楊平衷。 傅四老爺一愣,勾起手指輕敲傅云英的額頭,“傻閨女,哪有這么哄人的,不吉利。” 傅云英也愣了一下,為傅四老爺溫和的語氣。 她鼻尖發(fā)酸,微微一笑:“沒事?!?/br> “既是你自己耗時耗力編的冊子,為什么白送給楊平衷?” 傅四老爺不傻,傅云英知道楊平衷家境富裕,而且極有可能是超出尋常的富裕,所以剛剛坑了楊平衷一把,順利拿到五十兩銀子,為什么不趁熱打鐵把那一百兩也收下?武昌府的豪門巨賈中確實有好幾家姓楊的,他們家富甲一方,家中金銀堆成山,腰纏萬貫,肥馬輕裘,一百兩銀子于市井百姓來說算得上是一筆巨款,但在楊家人看來,不過是逛一趟花樓的打賞而已。不要白不要。 月華如水,月光漫進通往內(nèi)院的抱廈,被明綠色窗紗細細篩過,罩下一片潺潺流動的斑駁光影。 傅云英接過丫鬟遞到手邊的竹絲葫蘆燈籠,漫不經(jīng)心道:“五十兩銀子真的足夠了?!?/br> 楊平衷可能是真傻,他的家仆卻不好糊弄,坑他一次小小報復一下他下人的失禮怠慢解氣,再繼續(xù)坑下去得不償失。 傅四老爺?shù)皖^,目光在傅云英臉上轉(zhuǎn)了幾轉(zhuǎn),面露欣慰之色。 英姐不缺錢鈔花,但可能是幼時吃過苦的緣故,她不愿太過依賴他這個叔叔的撫養(yǎng),回來還沒幾天就想辦法自己掙錢。 他欣慰心疼之余,亦有些擔憂,怕她小小年紀鉆進錢眼里,失了秉性。 還好英姐懂事,守得住分寸。 傅四老爺捋須微笑。 ………… 中秋過后,盧氏并沒清閑下來。 陸陸續(xù)續(xù)有人上門相看傅月和傅桂,不止盧氏不得閑,大吳氏、傅三嬸也忙得團團轉(zhuǎn),連從來不管事的韓氏也被抓去幫著料理雜務。 這日,忽然有人登門,自稱是武昌府鐘家府上,要來傅家求親。 盧氏聽見下人稟報,驚多于喜,連忙著人去鋪子里請傅四老爺回來,她是婦道人家,做不了主。 第54章 寫信(捉蟲) 棗樹的葉子漸漸落盡了,只剩盤曲如虬龍的枯瘦枝干,映著瓦藍的晴空,灰白的院墻,烏黑的瓦檐,宛如一幅靜靜鋪展開的畫卷。 傅云英看完孔秀才親自送來的信,憑窗眺望庭院景致,忽然聽見幾聲水鴨嘎嘎叫。 芳歲和朱炎不知從哪里捉來幾只鴨子放進院角新挖出來的池子里,綠水浮白鴨,冷清的院子頓時熱鬧不少。 “官人說這邊太幽靜了?!狈細q推門進房,給傅云英篩了杯熱茶,笑嘻嘻道,“養(yǎng)幾只鴨子給小姐解悶。” 傅云英淡淡嗯一聲。 不是院子太安靜了,而是她這個主人孤僻冷淡,鎮(zhèn)日不出門,傅四老爺擔心她寂寞,三天兩頭想辦法哄她出去玩,時不時往丹映山館塞些討人喜歡的小玩意兒逗她。會學人說話的鳥,乖巧柔順能給人作揖的小貓小狗,憨態(tài)可掬的灰毛兔子……她養(yǎng)不了半個月,全都送人了,傅四老爺不折不撓,又給她送了幾只水鴨來。 傅四老爺想得很周到,她實在忙,沒有多余精力去陪小貓小狗玩,鴨子和貓狗不一樣,只需要把它養(yǎng)在院子里就好了,完全不用管它,等養(yǎng)大了,還能下鴨蛋,好做咸腌蛋吃! 芳歲把這話轉(zhuǎn)述給傅云英聽,她搖頭失笑。慢慢喝完一盞桂花茶,聽院子里的丫頭們圍著池子哄笑,心念一動,命芳歲取來紙筆,鋪開一張毛邊紙,拈筆蘸取濃墨,隨意勾勒幾筆,筆肚蘸些許淡墨,以側鋒淡墨描出背部和胸腹,然后再用重墨勾畫鴨喙、腳掌,一只絨毛整齊、張開短翅歡快撲騰的鴨子漸漸浮現(xiàn)在淡黃色毛邊紙上。 “小姐畫得真好?!狈細q在一旁笑著贊道。 傅云英微微一笑:“為什么覺得好?” 芳歲面露疑惑之色,想了想,答道:“因為小姐畫得又快又像啊!就像活生生的鴨子在紙上嘎嘎叫一樣。” 傅云英垂目看著書桌上一沓泛黃的毛邊紙,若有所思。 她每天畫一張畫,天上飛的鳥,水里游的魚,躲在草叢里的蟲蟻,庭前院后栽種的梅蘭竹菊……她看到什么就畫什么,下筆隨意,不管結構布局,不講層次形態(tài),眼前看到的是什么筆下就畫什么。 文人的畫筆筆寓情,不論山水還是百花,或清高傲物,或高雅堅貞,或瀟灑豪放,或消極避世,都有傲骨品格。士人畫,樹如屈鐵,山如畫沙,線條典雅,講究抒情內(nèi)蘊,不重形式。 傅云英恰恰相反,她并沒有效仿大家把自己的書法融入繪畫之中,她下筆時沒有多加思考,自然不能寓情于圖。 如果趙師爺看到傅云英現(xiàn)在的畫,一定要批評她太過散漫,走入歪門邪道了。 她沉思片刻,令丫頭鋪紙磨墨,坐在光線明亮的南窗下給傅云章寫回信。 傅云章剛離了武昌府往北去,他雖常常離家,但從沒有離開湖廣境內(nèi),頭一次去距家有千里之遙的北直隸,緊張忐忑之余,還有些壓抑不住的雀躍。 很難把云淡風輕的傅云章和激動雀躍這種情緒聯(lián)想在一塊,但從他寫的信看來,確實如此。他信上隨意寫了些路上的見聞,和朋友們游覽名勝的趣事,夜宿驛站的窘迫,字里行間未加雕琢,滿溢著一種輕快活潑的鮮活語氣。 太不像傅云章了,又分明是他的筆跡和遣詞習慣。 傅云英隱隱有種感覺,離陳老太太越遠,傅云章似乎越放松自然。 其實他也只是個不到弱冠之年的年輕人…… 傅云英怔怔出了會神,墨水順著筆尖淌下,把雪白的紙張臟污。她重換一張干凈的青紙,寫下題頭:“仲文吾兄……” 傅云章臨行前,趙師爺為他取字仲文。 “……吾兄,見字如晤,一別數(shù)日,今得手書,妹心稍寬。家中諸事安好,萬勿懸心掛念。秋高氣爽,兄攜友乘興閑游,妹心向往之。然漸入隆冬,北地嚴寒,兄離家在外,伏惟珍重……” 她囑咐他多備些御寒衣物,提醒他常備凍瘡膏,告訴他趙師爺又掛印辭官了,江城書院的山長和他是舊相識,仰慕他的才學,邀他去江城書院擔任講學,趙師爺應下了。她不久后就會隨趙師爺一起去武昌府,韓氏和她一起搬去大朝街。 傅云啟和傅云泰也要去。傅云章一走,族學里的少爺公子們就如脫了籠頭的野馬,整日東游西逛,斗雞走狗,一連好幾天看不見人影。孫先生甚為憂慮,建議傅四老爺送兩位少爺去江城書院讀書,書院管理嚴格,藏書豐富,師長皆是本地名聲清明的士人,傅云啟和傅云泰哪怕到最后學不出什么名堂,出去見見世面也好。傅四老爺想也不想就同意下來,他早就想把不成器的兒子和侄子送到外地去歷練一番,奈何大吳氏、盧氏舍不得他們吃苦,計劃一再耽擱。眼看兩個皮小子越長越大卻沒什么長進,傅四老爺又動了心思,剛好傅云英將隨趙師爺去武昌府,他索性把兩個臭小子一并扔到武昌府去,人多還有個照應。 傅四老爺心里門兒清,有傅云英在,傅云啟和傅云泰吃不了什么苦頭。別看英姐對兩個哥哥冷淡疏遠,她這人護短得很,如果有人欺負啟哥和泰哥,英姐頭一個給兩個哥哥出氣。當然也不能全部指望英姐,傅四老爺叮囑過她,如果啟哥和泰哥自己調(diào)皮搗蛋惹禍上身,不用管他們,讓他們自己應對,兄弟倆長這么大還一團孩子氣,該叫他們倆見識一下什么叫世道險惡。 ………… 傅云英寫完自己的事,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寫一點陳老太太的近況。 ………… 傅容等不到年底,把自己已經(jīng)和蘇桐解除婚約的事情說了出去,縣里人驚疑不定。有人去找蘇娘子求證,蘇娘子誠惶誠恐,一個勁兒說傅家對他們母子幾人恩重如山,等于間接承認了此事。中秋過后,從豪門富戶到鄉(xiāng)紳人家競爭上門求娶傅容,品性容貌都是其次,只要是傅云章的妹子,他們愿意娶! 陳老太太前些天一心選婿,挑的眼睛都要花了。 孔秀才沒想到傅容嘴巴這么快,退親不管對蘇桐還是她來說都并非光彩之事,老老實實等個一年半載再慢慢把事情透露出去,對誰都好。她嘴皮子這么一張一合,退親的事鬧得沸沸揚揚,蘇桐那邊不知要面對多少風言風語,她自己難道就能置身事外了?現(xiàn)在沒人指指點點,還不是因為她是傅云章的meimei! 孔秀才氣得心口疼,傅容卻沾沾自喜,因為陳知縣知道不可能將傅云章招為自家東床快婿,改變策略,再次上門求親,陳家子弟那么多,隨傅容選。 傅容還在禁足之中,出不了門??词厮钠蛷闹辉S她在內(nèi)院行走,果真如傅云章所說,在內(nèi)院之中她行動自由,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做什么做什么,哪怕她上房揭瓦,沒人管她,但只要她踏出內(nèi)院一步,立馬有人出面阻止她。她找陳老太太告狀,陳老太太勃然大怒,讓人把欺負她的仆從帶上來懲治,她洋洋得意,親自去內(nèi)院指認,結果卻發(fā)現(xiàn)那幾個身強力壯的健婦全都不見了!她翻遍整座傅家宅院,什么都沒找見。找其他下人打聽,下人們紛紛搖頭,說根本沒有那幾個人。 “出了傅家,我要你生你便生,我要你生不如死,你就得好好受著?!?/br> 傅容突然想起傅云章那日說過的話和他冷冰冰的眼神,打了個激靈,嚇出一身冷汗,差點就地癱倒。當晚她剛睡下,那幾個壯婦如鬼魅一般闖進她的房間,任她怎么呼喊,外面的下人都像死了一樣,沒人應聲。 “二少爺說了,只要小姐安分守己,沒人為難您?!?/br> 言下之意,如果她再找陳老太太訴苦,還有更厲害的手段等著她。 壯婦們軟硬不吃,哪怕傅容食米不進,一連三日不吃不喝,餓得奄奄一息,也不放她出門。她想絕食,壯婦們自有辦法在她削弱之時強喂她吃飯。她裝病驚動陳老太太,上門的郎中卻直言不諱說她身體很好,比傅家養(yǎng)的騾子還壯健。她去見陳老太太時,總有眼生的仆婦在一旁守著,她剛開口暗示母親傅云章欺負她便有人打岔。她想不如干脆豁出去吐出全部實情,然而傅云章已經(jīng)走了,母親再生氣也不能把傅云章怎么樣。她卻很可能立刻被壯婦們強行送回鄉(xiāng)下陳家去,鄉(xiāng)下那么荒涼冷清,她怎么待得下去! 傅容無計可施,回到房里,撒潑打滾,什么法子都試過了,最后趁人不備收買前來送飯送水的丫頭,讓她幫忙把退親的事情宣揚出去。 她真的怕了傅云章,什么斯文儒雅,分明是個表里不一的陰毒小人! 母親對她很好,可母親身邊全是傅云章安排的人,幫不了她,她只能把希望放在嫁人上面了。她出不了傅家內(nèi)宅,可以讓母親把求親的人請到家中見面,她就不信自己真的事事只能聽從傅云章。 孔秀才放出話去,傅云章專心備考,無暇顧及傅容,等他從北直隸回來再為傅容擇婿??h里的人逐漸冷靜下來,他們本就是沖著傅云章才去傅家求親,如果結親不成反而惹惱傅云章,適得其反,得不償失。 先前蜂擁而至的鄉(xiāng)紳們慢慢不再登門了,挑花眼的傅容只能倉促選定人選,求陳老太太為她做主。 然而之前巴不得馬上迎娶傅容過門的陳知縣得到陳老太太幾次三番暗示可以即刻訂親之后,卻婉言推搪,說孩子們還小,可以等傅云章回來再定。 陳老太太惱羞變怒,強忍著才沒和陳知縣翻臉。 傅容這下子如喪考妣,躲在屋里哭了一場,對傅云章的懼怕又深了幾分,同時,對傅云英的嫉恨也越來越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