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jié)
………… 孔秀才為傅容鬧出來的事情忙里忙外,常常和傅云英抱怨。 她雖不再去大宅,但大宅發(fā)生的事情她一清二楚。 猶如鬧劇一樣的瑣碎事情如果全部寫在信上,實在掃興。而且傅云章一定不想看這些,尤其是不想從她的回信上看到任何有關大宅那邊的事。 傅云章細心周到,無微不至,為她排憂解難,看她隨心所欲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從她身上汲取失卻的童年樂趣,仿佛只要她得到自己想要的,他也能感受到那種一往無前的自由和酣暢。 如果她的回信里出現(xiàn)陳老太太和傅容的名字,等于直接打碎傅云章的幻想。 傅云英心念幾轉(zhuǎn),停筆等墨跡干透。 大宅的事孔秀才會事無巨細告訴二哥的,她無需多事。 信寫好后,傅云英讓王叔送到孔秀才那里去,然后回房整理行李。武昌府和黃州縣離得不遠,四時氣候差不多,她只需要帶貼身常用的東西就夠了,衣裳不用帶太多,反正她以后要改穿男裝,用不上。 剛打開鈿螺大衣箱,丫頭在外邊叩門,“五小姐,官人請您過去?!?/br> ………… 堂屋里,傅四老爺表情復雜,示意傅三叔陪鐘家人吃茶,自己找了個借口避到后院,吩咐下人去叫傅云英。 那頭傅云英剛出了長廊,看到傅四老爺站在薔薇花架下不停打轉(zhuǎn),上前幾步,一聲四叔還沒叫出口,傅四老爺余光掃到她,飛快搶上前,急急忙忙吐出幾句話:“英姐,鐘家人上門求親,他們家想求娶你?!?/br> 傅四老爺說得太急,怕傅云英沒聽清,又重復了兩遍。 傅云英愕然,怔了半天才聽明白他說了什么。 “怎么會是我?” 她上頭有兩個jiejie,年紀又小,一般人不會這么冒失,真有結(jié)親的意思暗暗打探一下口風以后再明說便是,不會一個招呼不打就上門求親。 “事情突然,我本想推了的,可鐘家說求親的是鐘大郎的親弟弟……” 傅四老爺面有憂色。 世人都講究門當戶對,但如果誰家能攀上高枝,誰不眼饞?鐘家那樣的人家能看得上傅家的姑娘,而且還是人品相貌都不錯的長房嫡出幼子,不管在誰看來,是傅家人的福氣,他們應該感激涕零,趕緊應下親事。傅家如果不給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說法就拒絕,等于結(jié)結(jié)實實打鐘家的臉,外人要問了,鐘家是本地望族大戶,你們家小娘子連鐘家人都看不上,難道想嫁帝王將相不成? 所以傅四老爺也為難了。 傅云英卻沒有犯難,驚詫過后,從容道:“我曉得了?!?/br> 傅四老爺哽了一下。 第55章 云哥 “四叔,我剛看完二哥的信。前不久武昌府知府范維屏于黃鶴樓舉行詩會,二哥拔得頭籌,鐘家大公子當天也在場?!?/br> 傅云英示意丫頭回房去取傅云章的信,緩緩道。 傅四老爺忙攔住丫頭,他認得字不多,信拿來了也看不懂,英姐不會扯謊騙他,看不看沒什么要緊。 “兩家門第相差太大,像鐘家這樣的大戶人家主動登門求親,必然是有緣故的,要么是他們家認準你的人品,不計較你的出身,要么是他們家小官人有什么不便與外人道的難處。聽你這么一說,我明白了?!备邓睦蠣敻袊@一聲,苦笑道,“鐘大郎前次對你二哥極為激賞,我料到鐘家可能為他們家哪房的庶子求娶傅容,沒想到他們家會把主意打到你頭上?!?/br> 傅云英沉吟片刻,心中一動,道:“大約是因為二哥給我寫信了?!?/br> ………… 傅云英猜的不錯,鐘家之所以上門求親,確實是因為傅云章的一封信。 鐘家祖上曾是王府官吏,太祖父隨楚王就藩武昌,籍貫并非湖廣,和本地世世代代的傳統(tǒng)豪姓望族不一樣,鐘家靠祖孫幾輩為王府效忠來延續(xù)家族顯耀。仗著楚王的庇蔭,鐘家在武昌府作威作福、無人敢欺。風光當然是風光的,但楚王老邁,楚王世子體弱多病,隨時可能夭折。如果楚王這一支除國,朝廷可能改封其他皇子就藩,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新任王爺自有他自己信任的班底心腹,到那時,鐘家失去靠山,要如何在武昌府立足? 鐘家未雨綢繆,寧愿疏遠另外幾家同樣從王府分出來過活的世交,也要和武昌府的世家聯(lián)姻借以鞏固他們家的名望。從鐘大郎的父親開始,他們家男丁迎娶的發(fā)妻無一不是世代居于湖廣的望族之后。 傅家只是小門小戶,本不在鐘家考慮之列。然而鐘大郎并不這么想,他雖然浪蕩不羈,喜眠花宿柳,內(nèi)里并不是一團草包,他出手闊綽,交游廣闊,五湖四海都有他的朋友,多年來他陸陸續(xù)續(xù)結(jié)識名人異士,可不單單是為了好玩。 自那次在酒宴上見到代傅四老爺說情的傅云章,鐘大郎眼前一亮,覺得對方非池中之物,就如錐子放在囊中,早晚有一日必能脫穎而出。 鐘大郎不敢說自己是伯樂,可他相信自己的直覺,那時他就想把傅云章招入鐘家為婿,鐘家將全力供他讀書進舉和日后的仕途,奈何傅云章外圓內(nèi)方,四兩撥千斤,不等他把話說出口就委婉回絕。 傅云章這樣的人,不能貿(mào)然以勢欺壓,不然即使能逼迫傅云章迎娶鐘家女,等他日后飛黃騰達,誰知他會不會因為懷恨在心而下手除去岳家? 傅家不缺錢,傅云章北上應試并不是單獨出行,他不僅資助十幾位囊中羞澀的同鄉(xiāng)一起赴京趕考,一并連同鄉(xiāng)們的親眷家人也都照顧到了。鐘大郎那些籠絡人心的手段在他面前完全沒有施展的機會。 鐘大郎思量過后,不愿就此放棄,心道:鐘家女既嫁不了傅云章,那就娶傅家女好了! 派人去打聽,下人卻回說傅云章是家中獨子,并無姐妹,底下只有一個抱養(yǎng)的表妹,平素和他這個兄長不怎么和睦。而且業(yè)已定親。 傅云章的堂妹倒是有許多,但鐘大郎看不上。 中秋詩會上鐘大郎再次遇到傅云章,說笑間他略探了探傅云章的口風,毫無意外再次得到一個令他失望的回答。 沒有因為傅云章的冷淡而羞惱發(fā)怒,鐘大郎繼續(xù)溫言和對方談天說地。筵席散后,他送不勝酒力的傅云章回下榻的客店休息,偶然聽到傅家仆從們的對話,得知傅云章百忙之中抽空教授一個隔房的堂妹開蒙讀書,驚詫不已。 之后他命人留意傅云章和黃州縣那邊的往來,發(fā)現(xiàn)傅云章除了給他的寡母和一名孔姓同窗寫信以外,還特意單獨寫了一封信給那個五堂妹。信是由孔秀才轉(zhuǎn)交而不是直接送到傅云英那兒的,這一點更說明傅云章待這個堂妹極為重視,細枝末節(jié)都想到了。 等下人告訴鐘大郎傅云英雖然年幼喪父但極受叔父疼愛,而且嫁妝豐厚……鐘大郎兩手一拍,正是瞌睡遇枕頭!小弟是家中幼子,長輩溺愛,兄姐憐惜,養(yǎng)得比女孩子還嬌滴滴,日后長大成人,勢必軟弱,給他找一個門第相當?shù)哪镒?,只怕他降服不住,要受岳家的氣,給他尋一個門第差的呢,又太委屈他,而且他分不了太多家產(chǎn),夫妻兩個都落魄,祖母必定不答應。 這傅云英雖說是市井出身,但能得傅云章另眼相看,想必人品不差,家世差了些,才能恭順勤謹,不敢拿捏小弟,還能帶一筆好錢嫁進門,傅云章若能平步青云,小弟得他照拂,說不定也能博個功名傍身…… 鐘大郎心癢難耐,命人找來幾個和傅四老爺常有生意往來的人打聽傅家這一房的情形。 那幾個商人對傅云英贊不絕口,說他們雖沒見著本人,但屢次聽傅四老爺無意間提起傅云英,顯見著十分喜愛倚重。傅家小娘子靈巧聰慧、蕙質(zhì)蘭心,從她手中購得的圖志描得極為準確又簡單易懂。 末了,商人們開玩笑說要不是傅云英年紀還小且上面有兩個jiejie尚未定親,他們早就爭相前去說親了。 鐘大郎挑挑眉,送走商人,即刻準備替小弟求親之事。 ………… 因為事先得過鐘大郎的囑咐,出面說親的鐘家婦人態(tài)度和藹,不敢太擺譜兒。 盧氏受寵若驚,但她素來什么都聽傅四老爺?shù)?,所以沒有因為鐘家門第高就興奮得忘乎所以,暫時還能把持住。 當然,等傅四老爺以“傅云英身患不足之癥,將前去武昌府隨張道長修行”為由推掉鐘家的親事,盧氏的風平浪靜再也裝不下去了,心中一個咯噔,手中的青地白花茶盞晃了幾晃,丫頭剛奉上的茶水濺出幾滴在指尖上,燙得她險些叫出聲。 再沒料到傅家竟然拒絕得如此干脆,鐘家婦人先是目瞪口呆,片刻后,慢慢回神,哭笑不得,見過說自家女孩不好配不上男方的,也見過女方破口大罵男方兩家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但無論是以什么樣的方式拒親,還沒有哪家長輩像傅家這樣舍得把女孩送到道觀去! 傅四老爺一臉坦然,命人奉上剛才傅云英交給他的張道長的親筆信,請鐘家婦人過目,道:“說起來,長春觀監(jiān)院張道長和貴府素有往來?!?/br> 婦人目光微閃。 張道長是楚王的座上賓,曾得先帝親口賜予道長尊名,聽說他神通廣大,能以望聞問切辨人壽命長短。楚王世子自幼多病,多虧張道長的丹藥才能一次次化險為夷。鐘家負責為楚王搜羅各地珍貴藥材供張道長煉丹用,確實和張道長熟識。 她以為傅家隨便找個借口拒親,哪想到傅四老爺說的道長是長春觀的張道長!傅家就算吃了豹子膽,也不會打著張道長的名號來哄騙鐘家。容易拆穿不說,張道長豈是好得罪的? 這傅家能夠和張道長攀上交情,張道長還要收傅云英為徒……不管小娘子的不足之癥是真是假,鐘家的小算盤打不響。 事涉鬼神之事,敬而遠之為好。楚王都不會輕易得罪張道長,何況鐘家。 婦人心思電轉(zhuǎn),堆起一臉笑,連道可惜,關心了一下傅云英的病癥,東扯西拉閑話一陣,留下禮物,告辭離去。 ………… “這事不能讓老太太曉得。” 送走鐘家婦人,盧氏久久平復不下來。 求親的是鐘家!武昌府的鐘家!還是長房嫡子! 英姐到底是哪方大羅金仙托生的女孩兒,怎么主意這么大……官人也不管管她,雖說她沒了爹可憐,那也不能由著她的性子胡鬧啊……多么好的親事,如果他們家求娶的是月姐,她想也不想就應了。 老太太要是知道官人推了鐘家的親事,還不得暴跳如雷…… 盧氏暈頭轉(zhuǎn)向,一時埋怨官人回絕得太徹底,一時羨慕韓氏得了個好閨女,一時又隱隱為傅云英的任性而焦躁,最后一跺腳,暗罵幾聲,回房生悶氣。 光顧著生氣,忘了問傅四老爺什么時候和張道長搭上關系。 ………… 其實她問了傅四老爺也答不上來,因為他根本沒見過張道長。傅云英取出信的時候,他足足呆愣一刻鐘才反應過來。 老百姓們口中的張道長仙風道骨,通陰陽之術,能和鬼神交通。知情人卻曉得這位張道長玩世不恭,看到清秀少年少女就慫恿別人跟著他修道,好幾次被人當成不著調(diào)的拐子當街追打。武昌府的世家子弟求著拜他為師,黃金白銀送上門,他不屑一顧,大街上偶然看到一個合眼緣的后生,他追著對方跑三條街,苦苦糾纏,撒潑耍賴,非逼著后生學燒煉金丹之術。 傅四老爺曾和人笑言,大概奇人身上總有奇事,張道長那樣的人古怪一點才正常。 就在方才,傅云英告訴傅四老爺,那個傳說中被張道長苦苦糾纏的后生就是傅云章。 “二哥去武昌府求學期間,斷斷續(xù)續(xù)在長春觀住過兩三年?!?/br> 傅四老爺嘴巴張得老大,傅云章常去長春觀,他略有耳聞,也知道他和道長有交情,不過沒人知道那道長是張道長。 難怪傅云章身上有種與眾不同的出世之感,他竟然差點當?shù)朗咳チ耍?/br> “張道長的信是我自己求來的?!?/br> 等傅四老爺臉色和緩,傅云英慢慢道出原委。 她既然要跟著趙師爺去江城書院,那必然得先安頓好傅家五小姐這個身份,最好找一個合理的借口讓傅家五小姐消失在眾人面前,想來想去,她決定找張道長幫忙。 張道長提出一個條件,她每個月必須抽出一天工夫去道觀學習他的獨家煉丹之術。 傅云英答應下來。所謂的煉丹術并沒有長生不老之效,更像一種特殊的制藥之法,她對此道一竅不通,就當陪張道長玩過家家,反正她沒保證自己一定能學出名堂。 “英姐,這事你二哥知道嗎?” 傅四老爺驚詫莫名,目光在傅云英臉上停了一停,半晌后,輕聲問。 傅云英如實道:“我問過二哥的意見?!?/br> 也就是說,關于女扮男裝上學堂的事,全是英姐自己策劃的,傅云章只是在得知她的決定后幫她完善計劃而已。早在幾個月前她就開始準備了……不,還在更早,她第一次開口說想要買紙筆的時候,已經(jīng)預料到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傅家五小姐有不足之癥,消息傳出去,誰還會上門求親?她早知道會有人沖著傅云章的名頭前來求親,張道長的信是她什么時候拿到的?該不會早在武昌府的時候她就打算好了吧……她不僅要回絕鐘家,這分明是準備嚇退所有求親的人家,她誰都不想嫁…… “四叔?” 傅云英輕輕喚了一聲。 傅四老爺恍然回神,垂目仔細審視傅云英。 傅云英微微垂眸,任他打量,目光清澈坦然。 傅四老爺想起多年前大哥離家前那道負氣而去的背影,默默嘆息,嘴角輕勾,抬手摸摸傅云英的發(fā)鬢。 大哥只有這么一個閨女,她想怎樣就怎樣罷。 非凡人,成就非凡事。 英姐乖僻敏感,鐘家規(guī)矩森嚴,她嫁過去多半要吃苦頭。日后和她并肩之人,未必多英俊,多富有,或多聰明,但一定是個能理解,尊重,包容,信任她的男子。 ………… 鐘家婦人走了以后,傅四老爺坐在條桌前喝茶,下人將鐘家送的禮物分門別類歸置好,他一一看過,命人下去準備回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