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他言語之間頗多感慨,顯然極為痛惜。 傅云英不置一詞。 ………… 夜色濃稠,數(shù)不清的螢蟲在院子里飛舞,發(fā)出溫柔朦朧的淡黃色光芒,猶如墜入凡間的點點繁星。 花木扶疏,夜幕中看不清花紅柳綠,只能依稀辨別出墻角美人蕉叢靜默的暗影。 傅云英剛洗了頭,散著烏漆頭發(fā),穿了件長夾襖,憑窗讀書。 芳?xì)q袖子高卷,在一旁研墨。 “少爺,好了?!?/br> 少傾,芳?xì)q輕輕喚了一聲。 傅云英放下手里的手抄本《東萊博議》,眼神示意芳?xì)q出去。 她寫信的時候不喜歡旁邊有人看著,雖然她知道芳?xì)q不認(rèn)字。 寫了些近況,告知傅云章她將入院讀書,提了一句姚文達(dá)的病情,提醒他注意京師的風(fēng)向…… 最后寫到一個霍字,筆尖停頓下來。 她蹙眉沉思,怔怔出神。 那枚青綠魚佩交給傅云章了,本是打算托他幫忙送還給霍明錦的。 那夜天色昏暗,她神思恍惚,沒有認(rèn)出救她上岸的男人是誰,只記得對方身形高大,足足比船上的隨從們高出一大截。 后來回到黃州縣,慢慢打聽錦衣衛(wèi)中姓霍的高官?;裘麇\昔年多次率軍出征,驍勇之名無人不知,連盧氏這樣的閨中婦人也知道他的事。傅四老爺沒費(fèi)多少功夫就打聽出現(xiàn)任錦衣衛(wèi)使是以前的霍將軍。 稍加聯(lián)想,傅云英確認(rèn)救起她的人是霍明錦。 仔細(xì)回想,她上輩子自成親以后似乎就沒見過這位關(guān)系疏遠(yuǎn)的表兄了,不過大概是幼時初見印象太過深刻的緣故,她還能清晰憶起他的長相。 她始終記得那個沉默寡言,腰背挺直,老老實實站在祖母身后耐心聽長輩們寒暄的錦衣少年。 表姐們說他臉上有疤,殺人如麻,一雙手掌比面盆還大,眼睛一瞪能把人嚇哭。 她那天躲在屏風(fēng)后面好奇打量他,心中暗暗道,表姐們分明騙人,霍家表兄劍眉星目,一表人才,看起來一點也不兇惡。 霍明錦耳聰目明,感覺敏銳,似有所覺,忽然瞥一眼屏風(fēng)的方向,眼瞳深邃。 目光就這么撞到一處。 傅云英怔愣片刻,怕被母親責(zé)怪,連忙縮回屏風(fēng)后。 不一會兒,丫頭走過來請她出去,老夫人想見她。 魏家雖然是詩書傳家,但和霍家這樣鐘鳴鼎食的世家比起來,也不過尋常而已。兩家七拐八彎勉強(qiáng)算得上是親戚,但傅云英可不敢真的張口認(rèn)親,和其他人一樣稱呼老夫人的尊稱。 老夫人卻很和氣,拉著她的手不住摩挲,柔聲和她拉家常,扭頭看霍明錦一眼,含笑道:“過來見見你表妹。” 兩人以表兄妹之禮廝見。 傅云英沒敢抬頭,注意到他走近了,好像一大團(tuán)黑影罩過來,連忙垂下眼簾,喊他表哥。 霍明錦輕輕嗯一聲。 聲音溫和,沒有一般少年人的粗啞,音質(zhì)清朗。 也不知是為什么,之后兩家常有來往。 霍明錦登門的次數(shù)多了,魏家?guī)孜簧贍敐u漸和他熟稔。 傅云英那時年紀(jì)小,未經(jīng)世事,天真爛漫。有一次表兄妹們在庭院里擊捶丸,她抽中簽子和霍明錦分為一組,為他執(zhí)旗,見他手中鷹嘴球杖擊中小球順利滾入窩中,激動之下,一時忘情,順口和平時稱呼其他表兄時一樣喊他“明錦哥哥”。 脫口而出后,她意識到兩家關(guān)系疏遠(yuǎn),對方是侯府公子,故作親昵有攀附之嫌,忙改口。 站在庭中的霍明錦卻停下球杖,遙遙看她一眼,低低應(yīng)了一聲。 仿佛并不討厭這個稱呼。 見他態(tài)度平易近人,正為失禮而尷尬臉紅的傅云英松口氣,揮動手中錦旗,仰臉朝他笑了一下。 霍明錦嘴角微微輕扯。 記得那天最后點算各組籌數(shù),是霍明錦贏了。 他一人獨得最大籌數(shù),哥哥們輸?shù)眯姆诜?/br> 按照籌數(shù)分割彩頭,獲勝的霍明錦卻未收下,一件不留全部給傅云英。 她謝過霍明錦,回頭把哥哥們輸?shù)耐嫫鲗氊愒瓨铀突厝ァ?/br> 表姐們真是大錯特錯。 霍家表兄是大家公子,教養(yǎng)很好,溫柔謙遜,完全不像一個上過戰(zhàn)場,殺人如切瓜砍菜的冷血之人。 ………… 魏霍兩家很是親密了一段時日。 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之后的幾年,于霍明錦來說,可謂慘痛。 他親眼看著父兄的尸身被敵人縱馬踏成rou泥,血氣方剛的少年郎,陣前目睹父兄慘死,又遭此等侮辱,何人能受? 他承受住了,拒守城池數(shù)月,直到援軍趕到,才出城收斂父兄尸骨。 此后,他以稚齡扛起魏氏基業(yè),深入草原,直到為父兄報仇雪恨才奉詔回京。 祖母病逝,父兄慘死,即使霍明錦因為屢立戰(zhàn)功幾次得到先帝褒獎,獲封大將軍,也無法挽回逝去的親人。 幾年后再見到他,傅云英幾乎認(rèn)不出他了。 那時正是溽暑時節(jié),他站在假山上和定國公世子說話,長身玉立,神情冷漠,一身深青云紋袍服,青素帶,皂皮靴,舉手投足早已不是往昔那個寡言隨和的少年郎。 傅云英記憶中戴紗帽,袍角卷起塞入腰帶中,春羅大袖扎得高高的,露出一截素色深衣衣袖,單手握著球杖,于庭前擊球的俊朗少年,徹底湮沒于過往歲月中,再不復(fù)見。 她曾經(jīng)為難,再見到霍家表兄的時候,和他說什么合適呢? 說小時候一起玩的事,怕勾起他的傷心處,說別的,又不合時宜。 彼此都長大了,不可能像以前那樣一處嬉鬧。他也不一定還記得小時候的事。 最后她只叫了他一聲明錦哥。 ………… 想到這里,傅云英停筆,靜坐于搖曳的燈火前,輕輕笑了一下。 當(dāng)時嬌生慣養(yǎng)的魏家千金,正為出閣嫁人之事忐忑不安,不知世事艱辛。 彼時的她哪里懂得,人都是會變的。 霍明錦遭逢大變改了性情,幾年之后,她同樣如此。 從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到熟練生火造飯煮湯羹的崔家媳。 從嫻靜溫柔的崔夫人,到心冷如刀毅然離開丈夫的魏氏。 再到如今孤僻冷淡的傅云英。 不過幾年光陰而已。 ………… 定國公府偶遇是她最后一次見到霍明錦。 再后來就沒見過了。 他出征南下抗倭,軍隊啟程那天,京師老少婦孺簞食壺漿前去歡送。 她原本也要去的,不巧崔南軒偶感風(fēng)寒,請假在家養(yǎng)病。她擔(dān)憂他醒來無人照顧,坐在床前縫補(bǔ)他的一件常服。 ………… 再見時,他救下她,她卻沒認(rèn)出故人。 傅云英遲疑了一下。 書桌前光線昏暗,她找來銀剪子剪了燈花,桌前霎時亮堂幾分。 她定定神,重新提筆。 “魚佩由兄代為保管,若……” 若有機(jī)會的話,由她當(dāng)面交還給霍明錦。 趙師爺不齒霍明錦淪為皇帝監(jiān)視百官、恐嚇朝臣的爪牙,她亦為他可惜。 更多的卻是同情。 霍明錦有什么選擇呢? 皇帝不信任他,不可能再給他一兵一卒。他是霍家子弟,從會記事起就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保疆衛(wèi)國,霍家世世代代飲馬大漠,馬革裹尸以還。霍家軍一遭覆滅,等于斬斷他的手腳。 他并不是漫無目的討好皇帝,從海上歸來后,與家人決裂,殺浙江巡撫,接任錦衣衛(wèi)指揮使,公然和沈介溪作對…… 沈介溪和皇后的兄弟交好,皇后之所以在無寵之下還能屹立不倒,離不開沈介溪背后的支持。 霍明錦逼皇后讓賢,一來示好皇帝,二來施恩孫貴妃,最重要的,應(yīng)該是為了拔除沈介溪安插在后宮中的耳目。 一樁樁,一件件,說明他和沈介溪之間有血海深仇。 傅云英聽傅云章和孔秀才私底下討論過,他們猜測霍明錦海上遇難之事可能牽涉甚大。 他還親自出面追捕定國公府逃出來的徐延宗…… 就是因為霍明錦追殺徐延宗,傅云英一度想不通他到底想做什么。 因此不久前打聽出恩人就是他后,也沒想過把魚佩要回來。 ………… 現(xiàn)在有了廢后之事,她大概能確認(rèn)兩點:霍明錦想抓徐延宗,他和沈介溪不死不休。 她是這世上知道徐延宗還活著的人之一。 為了保護(hù)徐延宗,不泄露他的藏身之所,她復(fù)生為傅云英以來,從未想過去找他。即使她確信徐延宗當(dāng)時就在弱水流域附近。 也許她得親自和霍明錦見一面,才能確認(rèn)他的目的是什么,看看他到底變了多少。 可霍明錦遠(yuǎn)在京師,她在武昌府,而且對方是高高在上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她只是一介布衣,什么時候才能尋到機(jī)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