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遠(yuǎn)興給旁邊的人使眼色，錦衣衛(wèi)紛紛下馬，牽馬退后百步。

    直到周圍只余波濤拍打岸邊山石的聲音，霍明錦才慢慢開口：“要去江陵府？”

    阮君澤趴在地上，試圖挺起脖子，道：“我只是想給魏家人上炷香而已……霍大哥，魏家人對我有恩……”

    “我知道?！被裘麇\眼眸低垂，“魏家人對你有恩……所以你要拿他們當(dāng)借口來騙我？”

    阮君澤一愣，雙眼微微一瞇。

    山風(fēng)拂過，吹動霍明錦身上衣袍獵獵。

    “你要去沈家。”他看著阮君澤，面無表情道，“故意裝成任性驕縱的公子哥瞞過我，然后去找沈家人報仇，對不對？”

    阮君澤避開他的眼神，沒說話。

    “英姐救了你……你就這么回報她？拿她當(dāng)幌子？”

    霍明錦手中的鞭子劃過阮君澤的臉，像一個個巴掌甩在他臉上。

    他眼圈微紅，嘶吼道：“那要怎樣？我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臨死前多殺幾個沈家人，我不虧！躲了這么多年，為了保住我，死了那么多人……我受夠了……”

    霍明錦看著他，眼神冰冷。

    “沈氏族人和你有什么仇？你殺了沈介溪留在家鄉(xiāng)的兒女，就能為你的家人報仇？”他平靜得近乎冷漠，“濫殺無辜，你和沈介溪，和那個下令追殺你的人有什么分別？”

    阮君澤無言以對，沉默良久，嘴角一扯，“那你呢？霍大哥？”

    霍明錦收起鞭子，拔出腰間佩劍，割斷阮君澤身上的繩索，“我是我，你是你。”

    他已經(jīng)陷進(jìn)仇恨的深淵里爬不出來了，犯不著再搭進(jìn)去一個。

    霍明錦回頭看一眼武昌城的方向，輕聲說，“你還是孩子?！?/br>
    阮君澤掙脫松開的繩索，爬起身，揉揉胳膊，“我不小了。經(jīng)歷過那么多事……霍大哥，我沒法置身事外?！?/br>
    霍明錦撥轉(zhuǎn)馬頭，“那就老實聽話，我需要的是幫手，不是拖累?！?/br>
    阮君澤咬咬牙，翻身爬上馬，跟了上去。

    遠(yuǎn)處潘遠(yuǎn)興看他們兩人好像和解了，忙招呼其他人從山林里出來，一行人穿行于狹窄的山道間，馬蹄聲漸漸遠(yuǎn)了。

    …………

    傅云英回到書院，上午剛散學(xué)，學(xué)生們一邊交談一邊往齋堂的方向走。

    她從不缺課，今天頭一次告假，想把時間補回來，回齋舍匆匆吃了些點心，回東齋繼續(xù)用功。

    看了會兒書，旁邊一聲輕響，一本手札遞到她面前，“今天梁先生講了幾道截搭題，是往屆會試真題?！?/br>
    她抬起頭，蘇桐手指點點手札，“我做了筆記?！?/br>
    傅云英沒說話。

    蘇桐面不改色，望著她，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英姐，我不曾得罪你，也沒有為難你……我不明白……”

    他不明白傅云英的防備從何而來，她從沒有說過他一句不是，沒有露出過厭惡鄙夷之態(tài)，但她恰恰也是那個最防備他的。他不敢說自己風(fēng)度翩翩能迷倒一眾閨秀，但他可以確定傅家的小娘子有一半都暗暗傾慕他，另一半也對他抱有好感，畢竟她們足不出戶，能見到的外男不多。

    唯有傅云英是例外。

    蘇桐語氣平淡，但話從他口中說出，隱隱有種控訴的感覺在里頭。

    傅云英沉默不語。

    她以為這種事蘇桐自己心知肚明，他顯然對傅家抱有敵意，或許他不會做什么有違道義的事，但有一點她可以肯定，無論他能不能出人頭地，他不會回報傅家的養(yǎng)育之恩。蘇桐有心機，這沒什么，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她從來不覺得有心機就代表那個人居心不良。讓她時刻保持警惕的原因是：蘇桐和崔南軒很像。絕不能把他們當(dāng)朋友，這樣的人只適合在利益一致時做短暫的盟友，不能以真心相待。

    傅媛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她和蘇桐自幼青梅竹馬，如果不是蘇桐一直不拒絕也不接受，若即若離，態(tài)度反復(fù)，傅媛怎么會一而再再而三為他忤逆自己的父母？

    和他們?yōu)閿车故遣挥脫?dān)心什么，他們絕情起來坦坦蕩蕩，毫不遮掩。

    明知蘇桐沒有惡意，傅云英也覺得他想利用自己。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和蘇桐保持距離，兩不相欠，井水不犯河水。

    她拒絕的意思很明顯。

    蘇桐忽然笑了一下，在她身邊坐下，手指撫摸手札，“我娘回了一趟黃州縣……英姐，是不是因為媛姐的事，所以你在怕我？大可不必。我對二哥發(fā)過誓，不會做任何不利于你的事。我知道你看出來了……那沒什么，我這人恩怨分明，不關(guān)二哥的事，也不關(guān)你的事……”

    他臉上在笑，但眼睛里卻沒有一絲笑意，目光幽深。

    這一刻的蘇桐，才是真正的蘇桐。

    傅云英回望他，放出全部鋒芒的少年，眼中涌動著森冷之意。

    他們倒是兩清了，他知道她是女兒身，她手里有他的把柄。誰都不會越雷池一步。

    正因為此，蘇桐干脆放下偽裝，在她面前毫無顧忌地展現(xiàn)真正的他，而不是眾人口中內(nèi)斂斯文的桐哥。

    傅云英有些頭疼，這個時候，她忽然覺得還是那個虛偽的蘇桐更好相處。

    至少那時的蘇桐做事很有分寸。

    蘇桐留下手札，起身走了，“不管你信不信，我很佩服你，我們可以成為朋友。”

    是啊，他們可以當(dāng)朋友……然后將來有一天互相給對方捅刀子。

    傅云英搖了搖頭。

    她有那么多的事要做，不想把自己的寶貴的時間浪費在和蘇桐勾心斗角上。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無所畏懼。

    …………

    這天傅云英坐在窗前讀書，趙師爺過來找她，告訴她崔南軒不來書院講學(xué)了，那本書他沒找到機會還。

    “據(jù)說京師突然來了一道詔令，把崔大人調(diào)到南直隸去當(dāng)差。事情突然，我聽山長說崔大人連行李都沒來得及收拾，就坐船走了。”

    聽起來，崔南軒似乎是被人強行趕出湖廣的。

    傅云英沒往心里去，崔南軒不在武昌府最好。那本書還給崔府管家就可以，崔家總不至于和錦衣衛(wèi)一樣管得那么嚴(yán)吧？

    她讓鋪子里的掌柜給傅四老爺帶口信，她要十壇桂花酒。

    結(jié)果掌柜的直接帶了一船酒回武昌府，“大官人說十壇太少，讓我把酒坊存的酒全都帶過來。送人體面！”

    傅云英無語了一會兒，道：“用不了那么多，只要今年新釀的桂花酒，要那株百年丹桂的桂花釀的。十壇夠了?！?/br>
    又不是只送一次，以后每年送一回，足夠霍明錦喝半輩子。

    掌柜奇道：“這當(dāng)季新酒通常是自己喝的，甜絲絲的，酒味不重，送人不大好罷？”

    “就這個，我心里有數(shù)?！?/br>
    霍明錦不善飲。

    有一次半醉的魏家少爺們強拉著他灌了幾杯下去，他的臉登時就紅了，大家沒見過他臉紅的樣子，覺得好玩，逼著他多飲幾杯。

    后來傅云英路過院子，看到他一個人坐在假山瀑布底下發(fā)怔，瞧著怪可憐的，怕他著涼，走過去推醒他。

    噗通一聲，他就這么直挺挺倒在石臺上。

    她嚇了一跳，忙叫下人過來攙他去廂房醒酒。

    事后阮氏把兒子們一通訓(xùn)斥，大家才曉得霍明錦這個侯府二少爺竟不是貪杯之人——幾代國公爺都是遠(yuǎn)近聞名的酒葫蘆，號稱千杯不醉，喝酒從不上臉。

    再后來，霍明錦上門做客，阮氏不許管事上燒酒。

    桂花酒打點好了，掌柜問傅云英要不要送些其他土產(chǎn)，只送酒太簡薄。

    她道：“其他的不必費心，送去那邊未必肯收。銀兩可以備一些，預(yù)備打點的花費?！?/br>
    閻王好見小鬼難搪，霍明錦只要酒，她還是不要自作主張了，麻煩的是他的屬下會不會把酒退回來。

    酒送去開封府，十天后，伙計回到武昌府，到傅云英跟前回話，“那些官爺好說話得很，客客氣氣收了酒，其他的什么都不要，小的塞了幾回銀子，他們都退回來了?！?/br>
    傅云英讓王大郎抓果子給伙計吃，總算了卻一樁心事。

    打發(fā)走伙計，她翻出一沓毛邊紙，看窗外幾枝淡黃色臘梅開得從容，蘸濃墨，隨手在紙上畫下一枝主干。

    正想添細(xì)枝，窗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鐘天祿跑進(jìn)南屋，“云哥，袁三和啟哥打起來了！”

    傅云英皺了皺眉，放下筆，拿鎮(zhèn)紙壓好畫了一半的梅枝，起身迎出來，“怎么打起來的？”

    鐘天祿上氣不接下氣，喘了好久，方道：“說是為了一件衣裳。”

    袁三身無長物，唯有一件長袍是好料子，他從夏穿到冬，寶貝得很。昨天他用淘米水將長袍漿洗得筆挺簇新，趁著天氣好放在屋檐下晾曬。剛才傅云啟給他送羊rou饅頭，看到長袍掛在那兒，走過去摸了摸，被袁三探出頭吼了幾句。袁三不讓他摸，他偏要摸，結(jié)果摸出事了，裝羊rou饅頭的提爐里有炭火，他不小心碰翻提爐，木炭飛濺出來，把長袍燒出個十幾個大大小小的洞。袁三氣得眼睛都紅了。

    聽鐘天祿說完前因后果，傅云英的腳步放慢了一點。

    看來是傅云啟咎由自取，讓他長點記性也好。袁三那人粗中有細(xì)，大概只是嚇唬嚇唬傅云啟，不會真的下手打他。

    她走到甲堂長廊前，卻被人攔下了，幾個學(xué)生瞄她一眼，為難道：“云哥，不是我們不放你進(jìn)去，堂長剛剛吩咐過……”

    杜嘉貞又來了？

    傅云英懶得和看守門禁的學(xué)生糾纏，朝里面幾個正探頭探腦往這邊觀望的甲堂學(xué)生道：“勞煩你們把袁三和傅云啟叫出來?！?/br>
    那幾個學(xué)生正愁不知該怎么和他搭話，聽了這話，點頭如搗蒜，“你等著！我這就去！”

    守門的學(xué)生對望一眼，臉上訕訕。

    傅云英只等了一會兒，袁三和傅云啟就出來了，一個挺著脖子冷哼，一個縮著脖子唉喲直叫，兩人中間隔了幾丈遠(yuǎn)，互不搭理。

    “老大，你讓我停手，我就停手。不過他必須給我賠禮！”袁三出了甲堂，一字字道。

    傅云英唔一聲，看向傅云啟，他臉上漲得通紅，衣衫凌亂，發(fā)鬢松散，除此之外，身上看不出一點剛剛被揍了幾下的痕跡，走起路來雄赳赳的，一看就知沒受傷，“九哥，你給袁三賠不是了么？”

    傅云啟忸怩了兩下，滿腹委屈，“一件衣裳罷了，我賠他五件都成，至于生這么大的氣嘛……”

    他不說還好，這話一出來，袁三更怒了，雙手握拳，牙關(guān)咬得咯咯響，要不是傅云英在場，估計他能把傅云啟按在地上狂揍一頓。

    “是你有錯在先。”傅云英皺眉道，“道歉?！?/br>
    傅云啟望一眼傅云英，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傅云英不為所動。

    傅云啟嘴巴一癟，差點哭出聲，含恨給袁三賠不是。

    袁三臉色緩和了點，擺擺手，道：“算了，你別哭啊，我剛才就輕輕地拍你幾下，你要是哭了，我找誰說理去？”

    傅云啟一抹眼睛，瞪他一眼，“你才哭了！”

    說完話，轉(zhuǎn)身跑遠(yuǎn)。

    風(fēng)中傳來他滿含怨憤的抽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