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稠，無星無月，山里很安靜，靜得能聽見夜風(fēng)吹過樹梢的聲音。

    遠處隱隱傳來蛙鳴，天氣熱起來了。

    山道前，傅云英蹬鞍上馬，喬嘉和另外幾個伙計緊隨其后。

    高掌柜暫且留下不走，幫忙處理剩下的事，等交接完所有賬冊就走。

    這段時日沒有跟著傅家族人同流合污欺負盧氏等人的伙計，傅云英叫高掌柜全部記在名冊上，留下一筆錢，讓他們坐船去武昌府，她會給他們一個容身之地。

    高掌柜大喜，差點跪下給她磕頭。

    這幾天很多看不慣宗族行事的伙計、長工被趕走了，沒了營生，又被旁邊人恥笑不會做人，他們正在發(fā)愁，少爺肯收留他們，給他們飯吃，他們沒有跟錯人！

    傅云英已經(jīng)和縣里的大戶交換契書，黃州縣周圍的鋪子莊田，她全部都賣了。

    買家也是本地大族，枝繁葉茂，不怕傅家族人上門扯皮，雖然趁機壓了些價錢，但沒有壓得太狠。

    莫欺少年窮，傅云英沉穩(wěn)果斷，給對方留下深刻印象，她又是名聲在外的丹映公子，前途不可限量，對方估摸著她早晚會回來報復(fù)，留了個心眼，交下她這個小友，開玩笑說將來說不定還有要她幫忙的時候。

    她一口應(yīng)下，欺負過她的，她都記得，幫過她的，她也不會忘記。

    武昌府、南直隸、開封府那邊的鋪子仍然在她名下，新開的書坊一直由她打理，族人連賬本都摸不著。

    傅四老爺沒了，家里的生意還要繼續(xù)做下去，舍棄黃州縣這個荒僻小縣城的鋪子，幾乎沒什么損失。傅四老爺生前就打算以后專心經(jīng)營書坊生意，她會替他手把手教會傅云泰怎么管理書坊。

    孔秀才過來送她，看她要趕夜路回武昌府，欲言又止。

    “英姐，對不起，我……”

    傅云英揮揮手，扯緊韁繩，俯視著他，“孔四哥，話不用說得太明白，說出口，我們的情分就真的盡了……”

    她明白孔秀才一開始為什么會袖手旁觀，宗族內(nèi)部事務(wù)，連官府出面都不管用，不然陳知縣也不會裝聾作啞。

    傅云章遠在京師，他是傅家人……如果這件事鬧大，被有心人趁虛而入，傅云章很可能受到牽連。

    也正因為此，傅云英利落處理好賬務(wù)上的事，沒給其他人攪混水的機會。

    孔秀才一心為傅云章打算，他怕影響到傅云章，想等傅云章回來之后再出手。

    他沒想到傅云英竟然這么快就猜出他的想法，臉色有些發(fā)白。

    不管怎么說，是他自私了一回。

    傅云英收回目光，望著前方黑魆魆的山道，“等二哥回來，告訴他我一切都好，無須為我擔(dān)心?！?/br>
    孔秀才輕咳兩聲，道：“夜晚行路不安全，不如等天亮了再走?！?/br>
    “不了?！备翟朴u搖頭，送走盧氏她們，保住傅四老爺留下的家產(chǎn)，她一刻也不想多待，“我四叔那人愛漂亮，南直隸時興什么新樣式，他立馬照著樣子裁新衣裳穿……他死在外鄉(xiāng)，我要去把他帶回來?！?/br>
    傅四老爺愛講究，怎么能讓他暴尸荒野？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她要親自把四叔找回來。

    她輕斥一聲，催馬疾走。

    第88章 上山

    天將拂曉，山色空濛，道旁村落里傳出此起彼伏的嘹亮雞鳴聲，辛勤的農(nóng)人早已起身炊米造飯，犬吠聲聲，炊煙裊裊。

    喬嘉扯緊韁繩前行幾步，“前方有一處莊子，歇歇腳再走。”

    傅云英唔一聲，走了一夜，馬疲人倦，確實得停下休息。

    幾人幾騎慢慢馳下大道，拐進田邊阡陌小路。

    村子旁有座小池塘，幾個婦人蹲在大青石上漿洗衣裳，手中木棒捶得啪啪響。

    喬嘉瞥見婦人們正在清洗的東西，忽然停了下來，“等等，村里來了其他人。”

    他示意伙計們留下保護傅云英，獨自一人走進村子里。

    片刻后，他走了出來，神色平靜，“楊大少爺也在這里?！?/br>
    傅云英愣了一下。

    那頭朱和昶還在酣睡，吉祥進屋推醒他，告訴他傅少爺來了。他立馬翻身起來，來不及梳洗打扮，披頭散發(fā)、光腳趿拉著睡鞋沖了出來，踏過泥濘的小路，一徑跑到在村前池塘邊喂馬的傅云英面前，抓著她左看看右看看。

    “云哥，你沒事吧？”

    傅云英拍開他亂摸的手，繼續(xù)喂坐騎吃豆餅，這匹馬是傅四老爺給她買的，跑了一夜，馬兒累得夠嗆，“你怎么在這兒？”

    聽到這個問題，朱和昶頓時變了臉色，肩膀一垮，頹然道：“我想去幫你，可只能走到這里?！?/br>
    他是王府世子，未經(jīng)過允許，不得離開武昌府百里。上次他去黃州縣逛花燈會是偷偷溜出去的，這一次沒有事先打點好，剛出城沒一會兒就被攔下來了。他只好在村子里留宿，預(yù)備等天亮再派人回城去找楚王幫忙。

    聽朱和昶說完夜里的遭遇，傅云英抬頭看他一眼，他頭發(fā)散亂，身上只穿了件輕薄紗衣，春寒料峭，又在山中，日頭沒出來前特別冷，他都凍得開始打哆嗦了。

    她輕聲道：“多謝你，那邊的事都解決了?！?/br>
    朱和昶再次抓起她的手，輕輕握住，“我都聽說了，你四叔的事……云哥，節(jié)哀順變，你別太難過了?！?/br>
    他拍拍自己挺起的胸脯，“你還有我呢！誰欺負你，我給你出氣，我爹可是王爺，他們都得聽我爹的！”

    傅云英嘴角扯了一下，心不在焉。

    朱和昶皺了皺眉，怕她不高興，沒敢說其他的，小心翼翼問：“你這是去哪兒？”

    “回城?！备翟朴⒔舆^喬嘉遞過來的木刷子，親自給坐騎刷毛，“我要去銅山?！?/br>
    銅山就是傅四老爺遇害的地方。

    朱和昶已經(jīng)從府里的護衛(wèi)口中得知發(fā)生了什么，聞言躊躇了一會兒，不敢攔她，道：“我讓我的護衛(wèi)跟著你去，那邊都是強盜窩，你得小心點。”

    銅山不是楚王的地盤，不然他早就讓王府的人過去幫忙收斂傅四老爺?shù)氖住?/br>
    傅云英嗯了一聲，“謝謝?！?/br>
    朱和昶看著她，有點手足無措，她這人素來清冷，雖然從沒有開懷大笑過，但也很少露出愁悶之態(tài)，見她面色沉郁，他心里也跟著不好受起來，小聲說：“不用謝我，我只恨不能幫你……”

    正說著話，村頭傳來喧鬧聲，又有人往這邊來了。

    喬嘉目力過人，站在青石上展目一望，挑挑眉，“公子，是書院的人?！?/br>
    “??？”

    朱和昶一臉茫然。

    不一會兒，一群風(fēng)塵仆仆的少年人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

    袁三打頭，鐘天祿、趙家子弟、杜嘉貞、丁堂堂長……

    平時和傅云英交好的同窗全都來了，人人衣衫凌亂，一臉倦色，有的手里拄了根木棍當(dāng)拐棍，有的背了一大包東西，有的腿上綁了粗布條，顯然都走了一夜山路。他們各自的書童、仆從緊跟其后，也都沒精打采，疲倦至極。

    讓傅云英詫異的是，本該啟程北上的蘇桐竟然也赫然在列。

    對上她略微驚詫的眼神，蘇桐臉上一僵，好像有些不自在，下巴輕輕往旁邊一點，漫不經(jīng)心移開視線。

    “老大，你說吧，要揍誰，我這就去宰了那王八！”

    袁三擼起袖子，露出結(jié)實的手臂，陰惻惻道。

    其他學(xué)生也精神抖擻，揎拳擄袖，“敢欺負我們云哥，找死呢！”

    “我們一起上，揍他個半死不活先！”

    ……

    眾人一擁而上，圍到傅云英身邊，義憤填膺。

    她怔了怔。

    袁三走了一夜路，又累又渴，甩了背上的包袱，沖到池塘邊舀水潤嗓子，喝飽了，又沖回她面前，“老大，我們這么多人給你撐腰，就不信斗不過那些黑心腸！”

    趙琪自詡斯文，先抹干凈臉，整理好散亂的衣襟袖子，正一正頭上的巾帽，方刺啦一聲打開一柄灑金折扇，慢條斯理道：“我們家雖不是黃州縣人，但好歹認識些有頭有臉的人物，云哥，你不用擔(dān)心，我已經(jīng)叫小廝回趙家取名帖，名帖拿過來，看誰敢動你一根頭發(fā)！”

    丁堂堂長跺跺腳，“管他呢，我們一人一雙拳頭，還怕打不過他們？先打一頓再講道理，比說什么都管用！”

    眾人七嘴八舌，吵成一片。

    唯有蘇桐眼眸低垂，一言不發(fā)。

    傅云英看著眼前一張張年輕稚嫩的面孔，聽他們揮舞著拳頭說著豪氣沖天的意氣話，沉默了一瞬。

    半晌后，她輕輕嗯一聲。

    也許很多年以后，她還會記得，曾有一群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郎，為了幫她這個同窗撐腰而趕一夜的山路，一個個風(fēng)霜滿面，狼狽不堪。

    有些好笑，也有些讓人心里發(fā)酸。

    她不曾付出多少真心，有些事情只是手段而已，收獲的卻是他們最誠摯的友情。

    ……

    村莊婦人準(zhǔn)備好熱騰騰的早飯，請眾人入村休息。

    眾人饑腸轆轆，聞到誘人的菜飯香味，餓得肚子咕咕叫。

    吉祥領(lǐng)著眾人往里走。

    他們猶豫了一下，不肯走，齊齊望著傅云英。

    傅云英說：“家里的事解決得差不多了，接下來還要麻煩你們，半個時辰后出發(fā)，你們先去吃點東西?！?/br>
    眾人這才肯走。

    一群半大小伙子，先說了些昨晚路上的事，然后小聲罵楊平衷是個小人，竟然頭一個動身，也不帶上他們，真是太狡猾了！

    傅云是大家的，不是楊平衷一個人的！平時在書院老霸著人不放就算了，這種時候還見縫插針，什么事都搶在前面，氣煞人也！

    他們也想幫傅云??！

    昨晚還彼此鼓勵、相互扶持著跋山涉水，轉(zhuǎn)眼間，一幫人為誰是傅云最得力的幫手而暗暗較勁，吵得臉紅脖子粗。

    蘇桐搖了搖頭，不和一群半大少年一般見識，吃了碗香甜的紅薯稀飯，走出茅草屋。

    看到傅云英出現(xiàn)在返程路上，他便明白，她肯定已經(jīng)處理好黃州縣那邊的事情。

    他有點哭笑不得，早知如此，不該推遲行程的。

    明明知道她不會有危險，還是打亂計劃走了這一趟……一點都不像他的為人。

    人都會有軟弱的時候，他只是個凡人，也會出錯。

    但他沒有想到，讓他犯錯的會是傅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