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jié)
…… 伙計們也都吃飯去了,傅云英站在池塘邊和喬嘉說話,旁邊幾個楊家仆從垂手侍立,聽她吩咐著什么。 蘇桐在旁邊等了一會兒,等楊家仆從離去,走上前。 喬嘉后退了幾步,給他們留出說話的空間。 太陽出來了,光線刺破濃霧,罩在綿延起伏的青山之間,山谷中抹了一層金色光芒。 天與地之間,一片燦爛光華。 蘇桐抬起頭,迎著初升的朝陽,輕聲問:“后悔把名額讓給我了嗎?” 個人的力量如此渺小,只有出人頭地,掌握權勢,才能保護自己,保護自己在乎的人。 權力是這世上最穩(wěn)固的靠山,擁有它,就能把其他人踩在腳下。 他很小的時候認識到這一點,所以苦學不輟,不敢有絲毫懈怠。別人家的小孩子在外面嬉笑玩耍的時候,他坐在悶熱的房間里讀書寫字。冬天手腳冰涼,屋里冷如冰窖,寒意無時不刻往骨頭縫里鉆,握筆的手生了凍瘡,又癢又痛,他一筆一筆抄寫文章。 一年到頭,天天如此。 傅云英遲早會明白,她不能游離在外,唯有進入權力中心,才可以為所欲為。 沒法適應規(guī)則,那就去做規(guī)則的主人,自己制定規(guī)則,做執(zhí)棋者。 傅云英揉了揉眉心,“怎么,你要把名額還給我?” 蘇桐一笑,搖搖頭,“那可不行,我沒你那么大度。給了我,就是我的。你想拿回去,晚了?!?/br> 傅云英扭頭看他一眼,“蘇桐,你為什么回來?” 蘇桐收起笑容,臉色微沉。 他沉默不語。 傅云英沒有堅持要他回答。 “我一直不明白,你想脫離傅家,辦法有的是,為什么要利用傅媛?為什么非要傅三老爺親自趕你出來?為什么你總是對傅家抱有敵意……” 她抬手給喬嘉做了個手勢,“現(xiàn)在我明白了?!?/br> 喬嘉會意,走開了一會兒。 旭日火紅,陽光籠在身上暖洋洋的,蘇桐的面色卻越來越冷,“你明白什么了?” 傅云英雙眸微垂,說:“我明白什么不重要……我想告訴你,我一直以來防備著你……并不是因為你這個人?!?/br> 蘇桐和崔南軒太像了……他們都是一樣的溫和而涼薄,一樣的隱忍和堅韌,所以她從不曾信任蘇桐。 但是走出閨閣,以男子的身份和人交際,接觸到的世事越多,認識的人越多,她越來越能理解崔南軒和蘇桐對權力的那份渴望執(zhí)著。 誰不想功成名就,取得一番驚天動地、讓世人矚目的豐功偉績? 追名逐利幾乎是他們的本能。 她努力,刻苦,但那仍然遠遠不夠,和他們相比,她少了那份可以為之不顧一切的蓬勃野心。 沒有野心,何來的動力? 只有身居高位,才能把握主動,否則不管做再多努力,永遠只能處于被動的位置。 既然已經(jīng)跨出內(nèi)帷了,不如再走遠一點。 她抬起手,低頭望著指腹間磨出的老繭。 這是一雙纖長而嬌弱的手,指如蔥根,手心柔嫩,但這雙手的主人不能軟弱。 喬嘉回來了,手里拿了兩封信和火折子。 蘇桐還在為傅云英說的那句話愣神,低聲道:“不是因為我……那是為了誰?” “一個不相干的人?!?/br> 傅云英輕描淡寫道,接過喬嘉吹燃的火折子,放在信封底下,點燃蘇桐親筆寫下的憑證和她從傅媛那里騙來的一封信。 這些是她用來拿捏蘇桐的東西。 她看著火焰迅速吞噬紙張,一字字道:“今天我當著你的面燒了它們,以后你不用怕我用這些東西威脅你?!?/br> 火光暴漲,然后一點點熄滅,艷陽春光下,兩封信一點一點化為齏粉。 蘇桐垂目,嘴唇蠕動了兩下,神色震動。 火堆燃盡,他抬起眼簾,望著傅云英。 她站在一片金光中,面容似也融進耀眼的華光中,朝他拱手,“蘇桐,我們京城見?!?/br> 言罷,轉身離去。 半晌后,蘇桐還留在原地發(fā)怔。 清風拂過,齏粉隨風而散。燃燒后的黑灰撲到他臉上,將他驚醒。 他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喃喃了一句。 我等著你。 …… 一行人回到武昌府。 傅云英只帶上喬嘉和王府的護衛(wèi)去銅山,其他人仍然回書院。 趙琪等人老大不服氣,不過到底都是知道輕重的人,怕給她添亂,沒有強求。 “啟哥他們中午應該就能到,接到人后,都送去貢院街宅子,老太太和兩位小姐都病著,提前請郎中過來。高掌柜那些人隨后也會來,派人在渡口守著,務必每個人都要接到,一個都不能少?!?/br> 傅云英一句一句吩咐管家。 管家紅著眼圈答應下來,小聲問:“少爺,如果族里的人追過來了呢?” “這里不是他們的地盤,來一個抓一個。鋪子那邊派人過去接管,一直以來所有契書印章都是四叔管著,族里的人根本插不進手,他們什么都不懂,趁四叔不在強行霸占,不過是欺負嬸嬸她們是婦道人家沒法管罷了。現(xiàn)在我把事情鬧出來了,他們一沒有憑證二站不住理,自己心里有數(shù),只敢在縣城逞威風?!?/br> 宗族不知道傅四老爺?shù)降自谧鍪裁瓷猓膊恢栏邓睦蠣斆掠卸嗌偌耶a(chǎn),以為把房子占住了,再把盧氏幾個人控制住,就成功奪走傅四老爺?shù)募耶a(chǎn)。倒也不是他們蠢,而是宗族瓜分族中內(nèi)部家財是很常見的事,別人想管管不了,所以不需要太費心思,人死了,什么都是他們說了算。 她細細叮囑,吉祥領著王府護衛(wèi)過來,手一揮,道:“傅少爺無須擔心,我們爺送你幾個人使喚,他們往門口一站,看誰敢上門撒野!” 傅云英謝過他,讓管家把韓氏接回來,翻身上馬,出城直奔銅山。 出了城門口,剛行出半里路,她忽然勒住馬,手中馬鞭指一指路旁草叢,“出來?!?/br> 窸窸窣窣響了幾聲,袁三從草叢里蹦將出來,撓撓腦袋,嬉皮笑臉,“老大,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去銅山要從北城門走,袁三瞧著沒什么心眼,其實鬼點子多,回到武昌府后立刻撇下其他人往北城門來,專門在這里候著傅云英。 傅云英催馬往前走了幾步,居高臨下,眼眸低垂,輕聲問:“袁三,如果我要做的事很危險,你跟著我,也許會受到牽連,有一天甚至可能掉腦袋,你還要跟著我么?” 袁三想也不想,挺直胸膛,“跟!” 傅云英嘴角輕輕一扯,“我可不管你說的話是真心還是假意,既答應了我,就得做到,以后你若敢有異心……” 她一句話還未說完,袁三等不及,替她把話說下去,“我知道江湖規(guī)矩,要是我不厚道,隨老大處置!” 言罷,撓撓頭皮,試探著問,“老大,我是跑過來的,沒有馬……我和你共騎一匹?” 傅云英掃他一眼。 他仰望著她,搓搓手,一臉期待。 旁邊忽然伸過來一只蒲扇大的手,拎起袁三的衣領把人抓到自己馬背上。 袁三怒目瞪向對方,喬嘉面無表情。 繼續(xù)往前行。 他們在武昌城換了坐騎,因此一路沒有休息,一天后,抵達銅山腳下。 護衛(wèi)先去打探消息,回來時說:“這里荒涼,但卻是往來商旅去開封府的必經(jīng)之路,經(jīng)常有強盜出沒。前幾天出事后,官府曾派人過來收斂尸首,不過只是潦草敷衍而已?!?/br> 傅云英先去當?shù)乜h衙找捕快打聽。 捕快一問三不知,看到護衛(wèi)掏出的腰牌后立刻換了態(tài)度,道:“那伙強盜在山上橫行了十多年,他們神出鬼沒的,平時往大山里一躲,官府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他們的老巢在哪里,想抓也抓不到人吶!而且他們這種占山為王的強盜一般都和山下的村落勾結,那些村人不僅不幫著揭發(fā)強盜,看到官兵還給強盜示警,到處都是他們的眼線,我們這邊剛出了縣城,他們就躲起來了?!?/br> 捕快說的都是實情。強盜們懂得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從來不為難山下老百姓,每次劫得錢財,還拿出一部分送給老百姓度日。老百姓們有的愚昧,覺得強盜們是劫富濟貧的好漢,主動包庇他們,甚至將家中女兒送到山上給強盜當老婆。有的純粹是貪財,靠給強盜通風報信賺錢。 傅四老爺他們準備充分,南來北往一路都會打點到,通常都能有驚無險,這一次遇上強盜被殺得只剩幾個伙計逃出去,隊伍里肯定出了內(nèi)應。 一般內(nèi)應都是當?shù)毓蛡虻拇迕瘢麄兓煸谏剃犂?,看出商隊運送的貨物很值錢,偷偷引來強盜,里應外合,商隊腹背受敵,才會無力反擊。 傅云英忍者不適,先跟著捕快去查看他們撿回來的尸首,一一看過,她找到幾個認識的伙計,但其中并沒有傅四老爺。 捕快聽她說要找的人是傅四老爺,嘖嘖道:“實不相瞞,活下來的人都說傅大官人沒了……”他頓了一下,“被斧頭砍的……我們?nèi)サ臅r候已經(jīng)不剩什么了……” 荒郊野外,滿地尸首,結果如何,可想而知。 山上是有狼的。 殘破不全的尸首,官府不會管。 傅云英眼前發(fā)黑,定定神,往外走,“上山?!?/br> “等等!”捕快攔下她,“這位小少爺,山上現(xiàn)在去不得。” 袁三瞪大眼睛,“為什么去不得?” 捕快道:“今早上邊來人了……”他豎起手指朝上指了指,說,“那可是京城來的大官!一個比一個威風!他們說什么要辦案,把那片山頭封起來了,你們最好不要過去,打擾大官查案,吃不了兜著走!” 傅云英沒說話。 什么大官,查案查到強盜頭上了? 王府護衛(wèi)的隊長上前一步,道,“傅少爺,有小的呢。” 他隨身帶了楚王給的令牌,除非是朝廷大員,一般人總得賣他幾分面子。 再耽擱下去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傅云英道:“先過去再說?!?/br> 喬嘉和袁三忙跟上她,王府護衛(wèi)緊隨其后。 山上松竹成片,風過處,竹浪翻涌,松濤起伏,一層層翠綠中夾雜著一樹樹雪白梨花李花和粉艷杏桃,風和日麗,鳥語花香。 空氣里卻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氣和腐爛的惡臭。 快到地方了,喬嘉催馬擋在傅云英面前,“公子,您還是別過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