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jié)
傅云英想起朱和昶那天好奇嘗書院橘林里的橘子時的情景,他倒是一點都沒變。 等寫完書稿的袁三趕到這邊來蹭吃的時,粽子已經(jīng)不剩幾個了。 袁三餓得兩眼放光,揪著朱和昶的衣領(lǐng)找他討粽子,看架勢如果現(xiàn)在不拿出點吃的給他,他很可能想嘗一嘗朱和昶是酸的還是甜的。 傅云英把朱和昶帶來的荔枝推給他,“吃這個,這個貴,?!?/br> 一聽到“貴”字,袁三立馬放開朱和昶,抱起托盤啃荔枝吃。 他吃得很狂放,殼都不剝,直接用牙齒咬開。 吉祥目瞪口呆,護著朱和昶后退幾步,眼神警惕,這窮小子也太不講究了吧!和深山老林里的野人一樣! 傅云啟也嚇了一跳,擋在傅云英面前,“袁三幾天沒吃飯了?” 傅云英輕輕推開他,“去灶房領(lǐng)一份湯飯,他忙起來的時候一兩天不進水米,這是餓極了?!?/br> 袁三對賺錢這件事的熱衷程度已經(jīng)超越了讀書,畢竟拿到手里的真金白銀比書本上的知識要實在多了,他的游俠故事出了一本又一本,但書坊仍舊缺稿子,年末他要準(zhǔn)備院試,打算在入冬前多寫一點,免得到時候書坊出不了新書。 朱和昶的仆從把湯飯領(lǐng)了來,袁三唏哩呼嚕幾口吃完,朱和昶看他吃得香,也鬧著要嘗一嘗書院的伙食,吉祥不敢讓他吃,又?jǐn)r不住,只得一疊聲吩咐其他人去準(zhǔn)備。 傅云啟和袁三為朱和昶在書院獲得的種種特殊待遇而憤憤不平,小聲嘀咕。 三個人廝打笑鬧,從房間這一頭打到另一頭,時不時撞到書架上,砰砰響。 傅云英沒管他們,自己找了本書坐在書案前看。 不一會兒,學(xué)長李順領(lǐng)著蓮殼找了過來,“傅家的馬車在外邊等著?!?/br> 傅云英起身收拾書本,換了套出門的衣裳,海青色生羅交領(lǐng)直身,里邊豎領(lǐng)襖,腳上玄色靴鞋。 蓮殼提醒道:“少爺,出去要騎馬,二少爺說您記得帶福巾,山上風(fēng)大,吹著頭仔細(xì)著涼?!?/br> 王大郎便回房去取了福巾給傅云英。 她戴好福巾,低頭看看直身兩邊是開衩的,正是為方便騎馬裁的衣裳,用不著換了,一徑出了書院大門。 喬嘉仍然和往常一樣緊跟著她。 傅云英上馬時,目光掃過喬嘉,他相貌平平無奇,是那種混進人群里絕對不會引起別人注意的老實平凡,她問過楚王,連楚王也不知道他的來歷。 楚王就是這么不靠譜,自己的手下從哪兒來的以前是做什么的都不清楚,就敢把人往她身邊放。 還逼她和朱和昶一起去考院試,如果不是她早有此意才順?biāo)浦鄞饝?yīng)下來,她早晚會被楚王的各種奇思妙想折磨瘋。 有時候,身份尊貴就是可以為所欲為。 傅云章在山上等她。 天氣炎熱,本地文人在山上一座避暑山莊里聚會飲酒,吟詩作賦。他應(yīng)邀前往,等酒酣耳熱之際,才叫蓮殼過來請她。 傅云章養(yǎng)病期間也沒有閑著,剛好傅四老爺?shù)臅蝗备遄樱驯鄙贤局袑懙挠斡浺娐勀昧顺鰜?,重新整理刪改過后,交由書坊刊印售賣。 原以為這種游記買的人不多,但他沒有匿名,游記副本交由官府看樣時,新書消息還沒有張榜公布,官府里崇拜他學(xué)問的人就把消息傳揚得眾人皆知,士子們紛紛前往書坊預(yù)定,于是書還沒正式刊印就先確定了加印數(shù)目。 這就是名聲和功名的好處,一般士子賣小說只是為了糊口,和市井小說扯上關(guān)系后注定得不到士林的認(rèn)同。但傅云章已經(jīng)是湖廣聞名的士子了,所以他賣游記不僅沒有被人恥笑,反而被宣揚成一樁清新脫俗的大雅之事。 追捧的人越來越多,后來有人效仿前人結(jié)社,定期組織士子們游覽各地山川,尋勝探幽,社員們只需繳納二兩銀子就能入社,本地人就給他們起了個諢名叫“二兩社”。二兩社每社都會推選出一位社長主持宴會,備好宴席,請其他社員前去赴會,大家各自帶上愛吃的細(xì)巧果點,或是一壺酒、幾樣小菜,不拘形式,總之不許空手過去,到了地方,鋪上紅氈,人人席地而坐,且歌且飲,隨性賦詩,好不痛快。 傅云章既有功名在身,人又隨和,出手闊綽,在二兩社內(nèi)極受推崇。 二兩社每一社都有詩文傳出,集結(jié)成詩冊后,傅四老爺?shù)臅淮鸀榭逃?,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流傳很廣。 后來名聲甚至傳到南直隸去了,那邊最時興結(jié)社。 傅云英留心觀察過,二兩社的社員成員復(fù)雜,看似什么人都可以進,其實真正占據(jù)話語權(quán)的那幾個大多是官宦之后。 他們年輕,熱情,野心勃勃,出身非富即貴。 傅云章雖然不是結(jié)社發(fā)起人,但眾人顯然為他馬首是瞻。 傅云英嘆口氣,二哥還是那個二哥,事事都要掌握在手中…… 病中的軟弱只是他難得的一次任性。 盛夏,山中草木葳蕤,遍地芳菲,涼風(fēng)送爽,綠蔭匝地。山道旁建有一座八角涼亭,亭邊一條碎石路甬道通向竹林,竹林掩映處,一條小溪蜿蜒而過,碧水潺潺,天晴如洗。三十幾個戴儒巾、著鮮亮衣裳的年輕士子圍坐在涼亭外的樹蔭下,人人一張紅氈,面前一幾,一案,一壺酒,一雙竹筷,說說笑笑,斯文風(fēng)雅。 被眾人簇?fù)碓诋?dāng)中的男子,頭戴浩然巾,穿一襲玉色皂緣交領(lǐng)素羅深衣,俊眉修眼,談吐風(fēng)雅,正是傅云章。他不是此次避暑集會的社長,但眾人仍然以他為首。 大家正限韻對詩,彼此打趣,傅云章目光掃過石梯處,微微一笑,起身站了起來,往涼亭走。 眾人好奇是誰到了,竟然要他親自相迎,紛紛放下手里的酒杯或者碗箸,翹首以盼。 涼亭另一側(cè),傅云英正拾級而上,聽到樹下的說話聲停了下來,面不改色,迎著無數(shù)道或好奇打量或謹(jǐn)慎審視的目光,步子從容不迫。 眾人見她年紀(jì)雖小,衣著也樸素,沒和南方士人那樣涂脂抹粉,但氣度非常好,暗暗心驚。 此子只露一個面,其他人瞬間被映得有如草木,他還沒開口,就把在場諸人都比下去了。 傅云章走下涼亭,背對著眾人,對傅云英眨了眨眼睛,“詩做得差不多了,知道你怕這個,特意叫你晚點來。” 傅云英朝他拱手,做出感激不盡的樣子,“多謝二哥體諒?!?/br> 兩人相視一笑。 眾人見傅云章突然離席,親自領(lǐng)了個眉目清秀的年輕后生過來,愣了片刻。 不知道誰悄悄低語了一句,“我猜那個少年一定是傅云章的堂弟,江城書院那個學(xué)生,這個月他還寫帖子催我還書來著,那筆字寫得真好……” 眾人恍然大悟,都笑著站了起來。 “原來這就是丹映公子!果然聞名不如見面,當(dāng)真是一表人才!” “傳說丹映公子俊秀無雙,我還只當(dāng)是戲言,沒想到本人生得這么靈秀!” 大家夸了又夸,有和傅云章關(guān)系好的,取笑他道:“仲文,雛鳳清于老鳳聲,你這弟弟長大以后說不定就把你的風(fēng)頭蓋過去了!” 傅云章含笑看一眼傅云英,亦笑著道:“借你吉言?!?/br> 寒暄一陣,將她一一引見給在場的所有士子。 他平時雖平易近人,不過還從未如此賣力關(guān)照哪一位后輩,眾人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對傅云英的態(tài)度愈發(fā)和藹。 傅云章帶眾人還席,讓傅云英坐在自己身側(cè),一旁伺候的小童給她添了酒杯碗筷。 還沒等傅云英坐好,有幾個年紀(jì)較長的士子開始考校她的學(xué)問。 她先看一眼傅云章。 傅云章手里擎了一只竹絲酒杯,嘴角上翹,笑而不語。 傅云英挪開視線,回望問她問題的士子,從容應(yīng)答。 一開始問的都是書本上的問題,她對答如流。 后來問題越來越刁鉆,她倒也沒有和對方針鋒相對,只說自己的見解。 眾人見她不卑不亢,言語溫和,雖一直被質(zhì)問,始終態(tài)度平靜,沒有尋常少年人的浮躁之氣,暗暗點頭。 有人問傅云章,“你這弟弟今年可下場?” 傅云章飲了一口熱酒,道:“打算讓他試試?!?/br> 那人笑道:“試試?你又說笑了,我看你們家是想包攬案首吧?” 傅云章望著專心和眾人對答的傅云英,笑了笑。 一場宴會,賓主盡歡。 宴散,眾人在山下作別,傅云章站在山道前,目送其他人離開,最后一個走。 等最后幾個喝得半醉的士子被各自的仆人攙扶著離去,傅云英扯扯傅云章的衣袖。 “嗯?” 傅云章低頭看她,以為她要問宴會上的事。 傅云英卻踮起腳,抬起胳膊,右手搭在他額前,皺眉道:“怎么又吃酒了?” 她記得他每次吃酒過后都會生病。 傅云章愣了一下,反應(yīng)過來,彎下腰方便她的動作。 她長高了還是夠不到他額頭的,他低頭,看到她頭上的福巾,綁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一絲鬢角都沒露出來。 過了一會兒,傅云英收回手,“還好沒發(fā)熱……山上涼,早些回吧?!?/br> 說完吩咐一邊的蓮殼,“回去以后煮一碗米酒糟給二哥吃,記得趁熱熱的時候吃下去?!?/br> 蓮殼應(yīng)下了。 一起騎馬下山。 傅云英說起書院里的事,前幾天學(xué)生們?yōu)橛^風(fēng)題頭疼,大家枕戈達(dá)旦,一個比一個睡得晚。她反而比以前清閑了。 傅云章含笑聽她用平淡的語調(diào)講述袁三、傅云啟和朱和昶、趙琪鬧出來的笑話,眼看暮色四合,蚊蟲密如繁星,嗡嗡嗡嗡響個不停。 天色慢慢昏暗下來,霞光沉入蒼翠群山之間,遠(yuǎn)處炊煙四起,倦鳥歸巢,一輪彎月漸漸從云層背后浮出。 傅云章堅持送傅云英回書院。 傅云英下了馬,走進書院大門,不一會兒,身后才響起馬蹄聲。 幾天后,趙琪忽然來找傅云英辭行。 京師出了大變動,在籌謀一兩年后,翰林院王大人終于如愿以償進入內(nèi)閣,一石激起千層浪,沈黨和中立派的官員隨之都有調(diào)動,最后范維屏幸運地?fù)炝藗€漏,即將升任戶部右侍郎。 趙家這幾年和姻親沈家的關(guān)系越來越疏遠(yuǎn),和范維屏倒是走得很近,趙家子弟要隨范維屏一起北上。 傅云英送了趙琪幾張字畫,和其他同窗一起為他踐行。 隨著范維屏離任,姚文達(dá)這個在武昌府窩了幾年的學(xué)政也挪了個位子。王閣老推薦他去國子監(jiān)主事,皇上準(zhǔn)奏。 他走的時候,依然是兩個老仆,幾只破箱子。 傅云章和傅云英去路口送他,怕他不高興,偷偷把銀兩盤纏給老仆收著。 姚文達(dá)走之前,叮囑傅云章:“不要松懈,以你的資質(zhì)現(xiàn)在去做官,比不過那些進士,太可惜了,下次補試殿試后,老師會幫你打點好的?!?/br> 又問起他娶妻的事,“你也老大不小了,聽老師的話,老實找個娘子成家。這娘子啊,還是得找個知冷知熱會疼人的,出身倒是其次……你也用不著拿姻親來給自己謀出路?!?/br> 傅云章淡淡道:“學(xué)生心里有數(shù)?!?/br> 一旁的傅云英抬頭看他一眼。 趙家前不久又試探著提起聯(lián)姻的事,他還是想也不想就拒絕了,不知道他將來到底會娶誰家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