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節(jié)
傅云英淡淡一笑。 身后有人喚她的名字,“傅校書?!?/br> 她回頭,發(fā)現(xiàn)來人是李昌。 李昌做了個手勢,“二爺找您?!?/br> 她和姚文達作別,跟著李昌走到荷花池旁。 荷花開得燦爛,紅的白的粉的,一朵朵亭亭玉立,碧綠蓮葉層層疊疊,一直漫到天際處,花朵從傘蓋下鉆出來,身姿愈顯挺拔秀麗。 霍明錦站在竹橋上,一身彩織云肩通袖襕飛魚服,烏紗帽,束鸞帶,望著遠處紅花綠影的眼神漠然得近乎麻木。 滿院子張燈結彩,王公貴族、文武大臣俱在席中歡飲,他遠遠站在一邊,格格不入。 傅云英突然想起傅四老爺那天說過的話,要她時不時拿出孝敬他的法子去接近霍明錦,畢竟是救命恩人。 她再次哭笑不得,推說霍明錦不喜歡別人曲意逢迎。 聽到腳步聲,霍明錦收回凝望對岸的眼神,扭頭看到她,嘴角不自覺便扯起一絲笑。 這一次他成功除去李柏良,雖然接任李柏良的徐鼎也是沈介溪的人,但他既然推薦徐鼎,肯定有他的打算。沈介溪趕走蔣御史,看似讓皇上屈服,實則得罪了全體言官,等沈介溪失勢的時候,言官們絕對會群起而攻之。 傅云英不知道霍明錦除了潛去遼東尋找罪證以外還做了什么,她直覺整件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以前的他,根本不懂這些的。 她慢慢走向他。 霍明錦低頭,將一份任命書遞到她面前,“大理寺司直,比校書郎高一階,正七品?!?/br> 傅云英睜大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大理寺司直:北齊始置,到南宋朝時罷。之后的朝代沒有這個官名。 司直這個職位不同朝代品階和具體職責都不同,文中設定的更偏向北宋一點點,后面會說明。 第106章 初案 初設大理寺的原因是地方官權力過大,可自行勾決死刑犯人,造成不少的冤假錯案,便以大理寺為復審機關,掌決正刑獄。案件初審以刑部、都察院為主,復審,大理寺為主,凡刑部、都察院、五軍斷事官所推問獄訟,皆移案牘,引囚徒,由大理寺決斷。置卿、左右少卿、左右寺丞各一員,有功曹、五官、主簿、錄事等員,其屬有司務廳司務二員,左右二寺各寺正一員、寺副二員、左評事四員、右評事八員。 其中,大理寺司直掌奉命出使到地方復審疑難案件,初步審核交由大理寺的公文,如果本寺有疑難案件懸而未決,也可參與評議。 總之,是個很不起眼的小官,但權力也是有的。 “大理寺右寺丞趙弼是我的人,他很快就會升任大理寺少卿,有猶豫不決的事,可以去找他?!被裘麇\看她收了任命書,緩緩道。 說完,又加了一句,“用不著去御前謝恩。” 傅云英心里暗松口氣,目光落到他手上,五彩云紋寬袖里戴了皮質臂鞲,似乎沒有纏紗布了。 “您的傷好了?” 霍明錦眼簾低垂,順著她的視線,右手微微蜷了一下,“差不多了……背上的傷還沒好全?!?/br> 傅云英聽周天祿說起過,霍明錦被李柏良的人困在一座山坳里足足三天之久,最后以一人之力殺出重圍,接應他的部下趕到的時候,倒伏的尸體把進山的路都堵起來了。 正猶豫著說什么,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竹橋另一頭有人走了過來。 霍明錦沒說話,但傅云英能感覺到他整個人緊繃了一瞬,他好像不喜歡來人。 她抬起頭,對上一雙幽黑的眸子。 來人一襲緋紅官袍,金革帶,青印綬,臉上神情平靜淡然,身后四五個文官簇擁著他,和他低聲談笑。 傅云英收回視線,下意識退后一步,背后溫熱的感覺立刻透過薄薄的衣衫漫開來,像碰到一堵堅硬溫暖的墻。她發(fā)現(xiàn)自己這一步恰好退到霍明錦懷里了,他高大,這一下倒像是他整個人把她包圍了起來,忙要走開,霍明錦抬手,按住她的肩膀。 “別動?!?/br> 聲音就在她耳邊響起,說話間吞吐的熱氣在脖頸每一寸肌膚游走,一陣陣發(fā)麻。 她果真沒動。 思緒紛飛,不由想起小的時候,她以為他不會打捶丸,自告奮勇要教他。把球杖塞進他的手心里,幫他調整姿勢,慢慢推動他的胳膊,“表哥,你別動,我先教你怎么擊球,很簡單的,你一會兒就能學會了。” 他笑而不語。 她的手小而軟,手指頭圓胖如春筍,他的拳頭幾乎是她的兩個大。戰(zhàn)場上的少年將軍,被她支使得團團轉,不見一絲不耐煩。 那天她總算過足了好為人師的癮,每一球都能準確無誤地擊進球窩。 丫頭婆子們都在一邊湊趣,夸她教得好。 她倒是記得謙虛,夸他,“不是我教得好,是表哥聰明,學得真快?!?/br> 后來知道他會打捶丸,她懊惱了一陣,覺得自己是關公門前耍大刀,丟臉丟大了。 霍明錦特意朝她賠禮,買了一匣子蘇州絨花給她道歉。 她倒也沒生氣,知道他是遷就自己才沒說實情,戴了絨花給他看。 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一世,傅云英覺得霍明錦脾性溫和,是個雖然沉默寡言其實周到體貼的大哥哥。 但現(xiàn)在接觸多了,尤其是和他身邊的人來往漸多,她發(fā)現(xiàn)他其實并不是一直這樣好說話。他不說話的時候,隨從們噤若寒蟬,枯站半個時辰也不敢吭聲。 難道還真讓傅四老爺猜中了,霍明錦孤家寡人,想認她當義子?所以對她格外寬容優(yōu)待? 如果真是那樣,其實還真有點別扭,她心里還是把他當同輩人看待的。 當然,他要是開口了,她不會拒絕。 她決定以不變應萬變。 …… 那邊崔南軒一行人遠遠看到他們,面面相覷。 “大人,霍指揮使最近風頭正盛,還是不要和他正面沖突?!?/br> 有人建議道。 崔南軒臉上沒什么表情,目光在傅云英身上打了個轉,從他的角度看,霍明錦微微低著頭,和她耳語著什么,姿勢很親密,高大壯健的身子幾乎覆在她背上。她并未掙扎或露出驚恐之狀,看上去似乎習慣霍明錦的親近了。 原來如此。 他嘴角一扯,露出一個略帶譏諷的笑容,并未避開,直接從他們身邊走過去。 身后幾個文官只得硬著頭皮跟上,不過路過霍明錦身邊時,沒敢抬頭,幾乎是捂著臉跑開。 等他們走遠,霍明錦慢慢收回手,“崔侍郎是湖廣人,曾當過你的老師?” 疑問的語氣。 用不著看崔南軒那張臉,傅云英松口氣,斟酌著道:“崔侍郎雖是晚輩的老師,也只是在書院中見過幾次罷了,私下里并未來往過?!?/br> 總之,他們不熟。 霍明錦唔了一聲,唇邊浮起淡淡的笑,不過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他沉默了一會兒,“你現(xiàn)在也是大理寺司直了,以后見著我用不著那么拘謹。以后我叫你云哥,如何?” 老實說,在他面前,傅云英壓根就沒拘謹過,因為根本就不防備他。 她笑了笑,答應一聲。 …… 宴后歸家,任命的旨意已經送到家中。 傅四老爺很高興,買了炮竹回家慶祝,備下宴席,歡歡喜喜帶著丫頭婆子挨家挨戶給街坊鄰居送粽子。 不知者無畏,傅四老爺這么大大咧咧的,傅云英心里那點擔憂也放下了。 有時候她想,傅四老爺并不是不知輕重的人,他之所以從不擔心她身份暴露,一來可能是楚王向他保證了什么,更多的,應該是故意為之,好讓她沒有后顧之憂。 幾天后,傅云章的任命也下來了,刑部山西司主事,主要管山西那邊的案件。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太常寺挨在一處,傅云章和傅云英可以每天一起乘車去辦公。 一門出了兩個官老爺,傅四老爺更是要欣喜若狂,請裁縫做官服,往各處交好的人家送喜信,預備封賞和打點,忙得腳不沾地。 喬嘉仍然跟著傅云英,他是北方人,來京城以后卻比在武昌府要沉默多了。傅云英常常忘了他的存在。 去大理寺的前一天,太子身邊最信任的太監(jiān)特意把傅云英叫到跟前,“你性子沉穩(wěn),去了大理寺以后也要如此,多聽大理寺長官的教誨,雖說你功名不如其他人,皇上卻記下你的名字了,切勿焦躁。先前有位戶部尚書,就是從舉人一步一步熬資歷,后來得先皇重用,最后做到了二品大員,朝廷讓他擔任會試主考,御賜進士及第的稱號,別人有的,他后來都得到了。太子殿下對你寄予厚望,你是從東宮出去的,要記得自己的本分。若是你給東宮抹黑,咱家絕不會輕饒你!” 傅云英笑了笑,垂手應了。 接著太子召見她,絕口不提大理寺的事,只溫和勉勵她幾句,賞賜她珍寶若干。 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第二天一大早,她起身,梳洗畢,換上官服,戴紗帽,攬鏡自照一番,還別說,穿上官服之后,氣度真的變了很多。 身邊的人看她的眼光也愈發(fā)敬畏,以前家中下人還敢抬頭和她說話,現(xiàn)在看到她就下拜,回話的時候腦袋低垂,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傅云章在門外等她,看她背著手走出來,忍不住勾唇微笑。 她朝他走過去,學著他的樣子走路,她從小就開始模仿他平日的言行,雖說沒有十分像,也有五六分神似了。姚文達他們平日常說他倆雖然不是親兄弟,卻比親兄弟還像血脈同胞。 兩人上了馬車,一人拿一本厚厚的典籍翻開看,偶爾說一兩句話。 “大理卿也是沈首輔的人,雖說常常袒護沈黨,為人倒也不壞。沈少卿馬上就要調動?!备翟普抡蚁嗍斓娜舜蚵牬罄硭吕镱^的情形,然后告訴傅云英。 她翻開一頁書,笑道:“二哥,你不用擔心,我只是司直,見不著大理卿?!庇值溃耙娭艘灿貌恢滤?,我是太子殿下身邊出來的,不看僧面看佛面,無人敢為難我?!?/br> 宮里只有一位皇子,太子的地位穩(wěn)固如山,哪怕是沈介溪也不會無緣無故和太子作對,太子妃可是沈家女。 馬車停了下來,兩人一前一后下車,約好下衙一起回去。 早有人等在大理寺的朱紅大門前,戴雙翅吏巾,青色盤領衫,系黑色絲絳,皂靴,一見了傅云英,便笑瞇瞇道:“早聞丹映公子俊秀出眾,今日一見,果然風采過人?!?/br> 不等傅云英謙虛幾句,忽然問:“大人可婚配了?” 傅云英噎了一下。 對方哈哈大笑,表明身份,“我姓陸,趙大人命我在這里迎你。” 傅云英聽傅云章提起過,大理寺里只有一個人姓陸,擔任主簿一職,掌本寺的印章、抄目、文書、簿籍及案件檔案。主簿這個職位的品級曾多次變動,按理說應當和她的司直是同級,但兩者地位其實差別明顯。 “原來是陸主簿,失敬?!彼完懼鞑疽姸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