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當(dāng)，以后還要仰仗你?！标懼鞑竞屯裘涤悬c(diǎn)像，慈眉善目，領(lǐng)著她往里走，“趙大人說先讓你跟著我熟悉寺中文件出納，其實(shí)這不是你的職責(zé)范圍之內(nèi)，不過寺中審核的案件輪不著底下人插手，你來了也不過是閑著，還不如學(xué)著整理卷宗，這活計(jì)別人都不愛干，你可別嫌枯燥?！?/br>
    她道：“不敢，我初來乍到，本就該如此?！?/br>
    一進(jìn)一進(jìn)往里走，陸主簿告訴她哪里是刑房，哪里是審問犯人的地方，哪里是大理卿和大理寺少卿、大理正等人辦公所在，最后指一指長廊角落一間面南的號房，“那就是你值班的地方?！?/br>
    那一處號房很幽靜，窗外幾只大石缸，缸里養(yǎng)了裊娜的碗蓮，蓮花開得旺盛，擠擠挨挨，把水面都遮住了。

    “趙大人今天不在，去刑部了，改天再帶你去拜見他?！?/br>
    陸主簿領(lǐng)著傅云英逛了一圈，熟悉每個地方，和寺里的人一一廝見，當(dāng)然都是品級略低于她或者和她平級的官員，上頭的人公務(wù)繁忙，無事他們不會過去打擾。

    傅云英和眾人周旋一番，眾人都夸她相貌不俗。

    官場上風(fēng)氣如此，誰的詩寫得好，別人頂多夸幾句，但要是哪個生得俊秀風(fēng)流，那同僚們都會不吝夸贊，而且很多人會直接寫詩表達(dá)欣賞之意，要多rou麻有多rou麻。比如沈首輔年輕時，同僚們離京赴任，到了地方，都要給他寫詩。

    寫來寫去只有一個意思：沈大人啊，這里的人都沒有你長得好看。

    歸根究底，論文采，誰也不肯服誰，文無第一嘛，稍有不慎就可能得罪哪位心胸狹窄的高官，或者被人冠以一個諂媚之名。但長相這種事沒有什么可爭辯的，好看就是好看，夸相貌是最穩(wěn)妥的。連皇上都喜歡挑長得順眼、風(fēng)度出眾而且官話說得好的大臣留京任職，他們這也是人之常情。

    頂著一個東宮屬官的名頭，基本沒有人和傅云英過不去。

    謝過陸主簿，她回到自己的號房，里頭打掃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

    沒有品級的典吏還在里面擦地，見她進(jìn)來，嚇了一跳，站起身朝她一拜，“傅大人?！?/br>
    “有勞你了?！彼砥鹦渥?，自己動手收拾號房。

    典吏張大嘴巴，想攔不敢攔。他名叫石正，專門干一些拿東遞西的雜活，相當(dāng)于是傅云英的助手。

    不一會兒，陸主簿命人把需要抄錄的案件檔案送到傅云英的號房里，要她抄寫。

    石正忙準(zhǔn)備好筆墨文具，還給她篩了杯涼茶。

    她坐在窗前，先翻看之前的案卷，確定下格式、用詞，才開始抄。抄完一份后，親自拿去找陸主簿，確認(rèn)沒有任何差錯，回來繼續(xù)埋頭抄錄。

    院子里很安靜，畢竟是衙門重地，又都是有身份的屬官，大家說話都輕聲細(xì)語的。

    傅云英伏案抄寫，不知不覺一個時辰過去了，忽然覺得窗前似乎罩下一道黑影，放下筆，抬頭看過去。

    一個圓臉青年負(fù)手站在長廊里，盯著她看，不知看了多久。

    她心念一動，起身走出號房。

    青年神色復(fù)雜，看著她的眼神既有欣賞，又有防備，還有一點(diǎn)終于恍然大悟的了然，“你就是傅云？我是趙弼。”

    原來他就是剛剛升任大理寺少卿的趙弼，霍明錦的心腹之一。

    傅云英朝他行禮。

    趙弼擺擺手，深深地看她好幾眼，發(fā)出一聲無可奈何的喟嘆。

    難怪二爺屢屢為此子破例，還煞費(fèi)苦心將他安排進(jìn)大理寺，要求自己務(wù)必小心照應(yīng)他，生得這么唇紅齒白，清秀俊逸，舉手投足又風(fēng)儀出塵，容色朗朗，一派光風(fēng)霽月，自己見了都覺得眼前一亮，二爺喜歡他，也在情理之中。

    二爺這些年形單影只，好不容易遇到一個他看得上眼的人……管他是男是女，只要二爺中意就成。

    趙弼這么想著，努力壓下心里那點(diǎn)別扭，緩緩道：“三法司和地方司掌刑獄案件。三法司為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地方司則包括各行省設(shè)置的提刑按察使，府縣兩級的知府、知縣等。刑部審定各種律法，復(fù)核各地送部的刑名案件，會同九卿審理‘監(jiān)候’的死刑，直接審理京畿地區(qū)的待罪以上案件。大理寺掌邦國折獄行刑，對刑部的判決進(jìn)行審查，如果有‘情詞不明或失出入者’，有權(quán)駁回刑部要求再議。都察院是監(jiān)察機(jī)關(guān)，兼理刑名，設(shè)十三道監(jiān)察御史，每年輪換出京至各省巡查，稱為‘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雖然官階不高，但擁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斷’的權(quán)力?！?/br>
    總之，地方案件，先由地方司斷決，凡是死罪中應(yīng)處斬、絞的重大案件，在京的由三法司會審，在外省的由三法司會同復(fù)核。重大案件皇帝一般會詔下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共同審理，也就是三司會審。若三司會審也審不出結(jié)果，最終由皇帝本人給予裁決。

    刑部職掌天下刑名，都察院職掌稽查糾察，大理寺職掌復(fù)核駁正。任何刑名案件，未經(jīng)大理寺的審核復(fù)查，刑部和都察院，均不得具獄發(fā)遣。

    用一句話解釋，就是大理寺的主管復(fù)核，刑部主管審判，都察院主管督察。

    一口氣說完這些，不等傅云英回應(yīng)什么，趙弼接著道：“凡是交辦到大理寺的案件，先由評事、司直詳斷，然后交與大理正看詳當(dāng)否，有無問難改正處，批書結(jié)尾，簽字、蓋印、寫明日期，再交給大理寺丞、大理寺少卿覆議。你品級雖低，身上的擔(dān)子不輕，須得謹(jǐn)慎行事。”

    傅云英垂目道：“下官謹(jǐn)記大人教誨?！?/br>
    趙弼唔了一聲，心中的別扭感越來越強(qiáng)烈，以至于不敢多看傅云英，轉(zhuǎn)身走了。

    傅云英回號房，繼續(xù)抄案件記錄。

    到下衙的時候，趙弼聽陸主簿說傅云這一天都在抄卷宗，是個沉得住氣的人，點(diǎn)頭不語。

    從大理寺出來，傅云英等了好一會兒，才等到傅云章。

    他臉色沉重，她叫了他兩聲，他才反應(yīng)過來。

    車廂里備了茶點(diǎn)，傅云英斟了碗桂花熟水給他，“二哥，是不是刑部有人為難你了？”

    傅云章?lián)u搖頭，接過茶碗輕抿一口，“今天接到一個案子，山西那邊的，有點(diǎn)棘手，和兵部尚書周大人有關(guān)。你認(rèn)得周天祿，他平時為人如何？”

    他是山西司主事。

    傅云英怔了怔，道：“周天祿玩世不恭，游手好閑，為人還算講義氣，他什么都會一點(diǎn)，太子很喜歡他?！?/br>
    傅云章道：“他被抓了?！?/br>
    傅云英錯愕，周天祿背靠大樹好乘涼，聽說和人爭斗打死人也和沒事人一樣，在外邊躲幾個月回京繼續(xù)逍遙，他竟然也會入獄？

    回家的路上，傅云章簡略說了案子的事。

    山西太原府婦人胡氏，從江湖郎中手中購得一包藥粉，摻入湯面中喂病重的丈夫高鳴吃下，毒、死高鳴，還一把火燒了房屋，把高家一家五口人全燒死了。

    按律法，妻妾?dú)⒎?，斬立決。高鳴是當(dāng)?shù)匾粋€秀才，開了私塾教授蒙童，平時樂善好施，常常無償幫街坊鄰居寫信讀信，很得當(dāng)?shù)厝说膼鄞?。胡氏不僅殺死自己的丈夫，還殺死丈夫的家人，罪大惡極，在當(dāng)?shù)匾疖幦淮蟛ā?/br>
    初審判了立斬，但胡氏丈夫的族人不服。攜家?guī)Э谶M(jìn)京告御狀，因有位高御史也是山西太原府人，還和高鳴是同宗，高家人便求到他家中。

    這高御史剛好和周尚書不和已久，為了在族人面前彰顯自己的地位，順便惡心一下老對頭，立馬上疏彈劾周尚書勾結(jié)山西那邊的知府，包庇孫子。

    傅云英忍不住問：“這事和周天祿有什么關(guān)系？”

    山西的胡氏殺死高家人，周天祿遠(yuǎn)在京師，這事應(yīng)該和他無關(guān)吧？而且殺人償命，胡氏判了處斬，高家人應(yīng)該拍手稱快才是，為什么還要跑到京城來告御狀？

    傅云章輕聲道：“周天祿曾去山西探親，在太原府住過一個月，期間和胡氏有染。據(jù)胡氏指認(rèn)，是周天祿教唆她謀害親夫，還答應(yīng)事成之后就娶她進(jìn)門做妾。”

    傅云英明白過來。

    妻子殺死丈夫，照例要判斬立決，如果妻子是因?yàn)楹腿送āian因而心生惡念殺死丈夫，一般判得更重，要受凌遲之刑。而那個jian夫，也應(yīng)當(dāng)按同伙罪一并處斬。

    在高鳴此案中，周天祿是jian夫，不管胡氏到底是不是受他慫恿下手殺人，從人情來說，他難辭其咎，從律法上來說，他就是同伙。

    山西那邊哪敢跑到京師來抓周天祿啊，選擇把這事敷衍過去。高家人不甘心，認(rèn)為jian夫周天祿也該受到懲治，一路告到京師。

    刑部的人不大想管這個案子，因?yàn)檫@事實(shí)在蹊蹺，很可能是有人想對付周尚書，但找不到他的錯處，就從他這個喜歡惹是生非的孫子身上下手。刑部如果處理不當(dāng)，很容易得罪人。

    但高御史在一旁虎視眈眈，如果刑部敢包庇，他立馬把刑部也告了，于是刑部只能接了案子。

    回到家中，傅云章連飯也顧不上吃，回房看山西那邊送過來的證詞，想看看能不能從中找到不對勁的地方。

    很明顯，這件事背后肯定有人推動，后面不知道牽涉了多少人，所以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要再三推敲。

    這一晚他書房的燈一直沒熄。

    ……

    傅云英新官上任，接下來幾天仍然還是幫陸主簿抄寫文件，整理卷宗，慢慢熟悉流程。

    傅云章則為高鳴的案子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山西當(dāng)?shù)氐墓賳T、周尚書、高御史、太子?xùn)|宮，各方和他們各自的擁護(hù)都在朝刑部施加壓力，刑部尚書急于找個頂缸的人，以親嫌回避原則為借口，將此事交予傅云章審理。

    大家都為傅云章捏把汗，稍有不慎，官位可能不保，這燙手的山芋，他是不接也得接。

    他卻很鎮(zhèn)定，按照流程一絲不茍復(fù)核案子。

    ……

    這天傅云英照例去大理寺當(dāng)差，一個小太監(jiān)忽然斜刺里鉆出來，攔住她，“傅司直?！?/br>
    她腳步一頓，認(rèn)出對方是東宮的人。

    小太監(jiān)壓低聲音說：“周天祿的案子懸而未決，太子殿下很關(guān)心他的安危，命你協(xié)助刑部的人，將此事查一個水落石出，務(wù)必還周天祿清白?！?/br>
    傅云英不動聲色。

    太子不需要真相，所謂還周天祿一個清白，其實(shí)是必須保證周天祿無罪釋放。周天祿是東宮的人，而且這半年多以來京師的人都知道太子很喜歡他，如果他被定罪，太子顏面何在？

    她做出為難表情，沒說話。

    小太監(jiān)倒也不需要她回答什么，說完話便走了。

    傅云英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掃一眼左右，看到暗處幾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察覺到她的目光，那幾個人大吃一驚，忙拔腿走開。

    她走進(jìn)大理寺，陸主簿也剛到，看她一眼，朝她走過來，道：“山西胡氏殺夫的案子牽扯太大，高御史彈劾刑部包庇周天祿，現(xiàn)在這案子移交大理寺。趙少卿提審周天祿，你和我一道去刑部取供詞案卷。”

    倒是巧，太子剛剛叮囑她便宜行事，幫周天祿脫罪，這頭大理寺就接手了這個案子。

    其實(shí)這案子很簡單，并沒有牽扯什么人，只是周天祿身份敏感，引來各方關(guān)注，才不好處理。高御史和周尚書一直在朝堂上互相指責(zé)，山西那邊的官員也上疏自辯，三方各有相熟的人幫忙撐腰，吵來吵去，吵不出結(jié)果，皇上煩不勝煩，干脆把案子移交給大理寺。

    傅云英想起那天曾在茶樓上見過沈介溪的族侄，那時他是大理寺少卿，現(xiàn)在趙弼升任少卿，沈介溪的族侄去了浙江，不知里頭又經(jīng)過怎樣的驚心動魄。

    趙弼本人不出面。陸主簿和傅云英去了刑部，那邊早就把所有需要的卷宗供詞全部準(zhǔn)備好了，等他們領(lǐng)走相關(guān)文書，刑部的人額手稱慶，終于把這個得罪人的差事送出去了！可喜可賀！

    因傅云英認(rèn)識周天祿，她問陸主簿：“我可要回避？”

    陸主簿一笑，“不礙事，你們并非同年同科，用不著回避。”頓了一下，接著道，“我正有事托付你去辦，大理寺正提審周天祿，問來問去什么都問不出來，你既然認(rèn)識他，過去和他套套交情?！?/br>
    周天祿堅(jiān)決不承認(rèn)和胡氏有染。但是他在山西時確實(shí)常常去高家吃酒，有時候留下小住，和高家人同吃同住，相當(dāng)親密，高家族人曾目睹他出現(xiàn)在胡氏房中，衣衫不整，看樣子就是剛剛才和人歡、愛過。而且他們從高家找到幾封周天祿的親筆信，是他寫給胡氏的情信。

    證據(jù)確鑿，周天祿還是否認(rèn)。

    大理寺的人覺得他可能隱瞞了什么事。

    傅云英答應(yīng)下來。

    周天祿是周尚書的嫡孫，享有一定的特殊待遇，關(guān)押在獄中也有人每天好酒好菜伺候，一段時日不見，他神色萎靡，但臉上氣色還好。

    傅云英打發(fā)走獄卒和其他人，給他斟了杯酒，直接道：“周尚書雖然貴為尚書，有時候也得服軟，你的案子涉及的人太多了，光是山西一派牽扯其中的官員就有二十三人，你以為你祖父這一次真的能保下你？”

    周天祿坐在角落里，抬起眼簾，瞟她一眼，接過她遞到眼前的酒，美滋滋地喝一口，“你擔(dān)心我？用不著！我祖父雖然時常責(zé)罰我，也不至于坐視我被人陷害致死，何況我什么都沒做過，絕不會判斬刑?！?/br>
    傅云英看著他，壓低聲音，“如果東宮插手呢？”

    周天祿愣了一下。

    他們在太子身邊待了大半年，都深知太子的為人。太子像他的父親，努力想做一個溫文爾雅、和善大度的儲君，但又多疑敏感，反復(fù)無常。他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恨不能把所有榮寵到加諸其身，但是當(dāng)那個人讓他失望時，他立馬翻臉，喜歡時越縱容，厭惡時就越苛刻，苛刻到恨不能抹除那個人的存在。

    太子最恨他寵愛的人害他在群臣面前丟臉，如果周天祿和胡氏通、jian的罪名成立，以太子的性子，即使周天祿不會被判刑，也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周天祿聽明白傅云英的暗示，沉默了下來。

    傅云英環(huán)視一圈，道：“案子拖得越久，變數(shù)越大，你為什么不坦白？高家搜出來的情信，是你寫給高秀才的，對不對？”

    周天祿沒說話，神情震動，抬眼看她許久，自嘲一笑。

    他這是承認(rèn)了。

    傅云英在東宮期間，周天祿每天鍥而不舍撩撥她，今天送一匣湖筆明天送一塊美玉。東宮的宮婢美貌嬌媚，其中有兩個明顯對他有意，常常借奉茶的機(jī)會朝他獻(xiàn)殷勤，他卻不加理會，看都不看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