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迂直是沒法在官場走下去的，但現(xiàn)在傅云英恰恰就是要保持這一份“傻氣”。

    能進大理寺為官的，個個都是飽讀詩書、出類拔萃的英才，誰年輕時沒有“匡扶正義、懲惡揚善”的雄心壯志呢？

    雖然大多數(shù)人慢慢被現(xiàn)實磨平棱角，選擇圓滑處世，但看到傅云英堅持為張氏伸冤，他們嘴上說他傻，心里其實隱隱有些佩服。

    想當年，鮮衣怒馬，青春年少，他們也曾這般初生牛犢不怕虎，想憑借自己一雙手，掃盡一切魑魅魍魎，讓世間再無冤屈……時隔多年，回想年輕時的理想和抱負，眾人無不感慨。

    因此，他們很愿意盡己之力幫傅云英一把，她雖然傻里傻氣，但平時很好相處，辦事謹慎又麻利，不會為難部下，有事主動攬責任，最重要的是出手還大方，經(jīng)常請同僚們開小灶，這么貼心的伙伴，去哪里找！

    傅云英慢慢在大理寺積累人脈。

    大理寺和刑部之間的拉鋸戰(zhàn)，并沒有引來太多關(guān)注。

    傅云英回京第三天，火、藥庫爆炸一案就查出結(jié)果。軍器監(jiān)少監(jiān)玩忽職守，被撤職查辦，這在眾人的意料之中，沒有什么可驚訝的，但皇上緊接著的一道道諭旨，震動滿朝文武。

    皇上當著內(nèi)閣大臣的面斥責霍明錦辦事不利，并拿出幾分朝臣彈劾他的折子，要他自辯，朝臣揭發(fā)霍明錦私藏武器、意圖不軌，并指出火、藥庫失火的事是少監(jiān)自編自演，他怕和霍明錦勾結(jié)的丑事敗露，才故意燒毀庫房以掩飾其罪行。

    人證物證俱在，霍明錦無話可說。

    皇上大怒，下令將霍明錦關(guān)押在刑部，錦衣衛(wèi)暫時由他本人指揮。

    朝堂再起動蕩，人心浮躁，朝局大動。

    傅云英隱隱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

    趙弼要她不必擔心，可他卻整天心事沉沉，之后更是徹底消失了，好幾天沒有露面。

    她去找陸主簿打聽。

    陸主簿也摸不著頭腦，道：“趙少卿好像是出外差了，據(jù)說是大案子?！?/br>
    什么大案子，需要趙弼親自去查？

    現(xiàn)在朝中人都忙著落井下石，彈劾霍明錦的折子像雪片一樣堆滿御前書案。地方官也不甘落后，紛紛上疏歷數(shù)霍明錦在地方公、干期間的罪狀，什么欺壓良民，踩踏莊稼，收受賄賂，勒索地方官……

    一直到滿山楓葉紅透，重陽佳節(jié)時，霍明錦還關(guān)在刑部大牢里。

    這時，又有人上疏，彈劾霍明錦“奉母無狀，殘害嫡兄”，他曾不顧安國公老夫人的苦苦哀求，斬斷兄長霍明恒的一根手指。這件事眾人皆知，那時候皇上需要重用霍明錦，沒人敢說什么，現(xiàn)在霍明錦成了階下囚，所有瞧他不順眼的大臣搜腸刮肚也要給他安一個罪名，這種明明白白的事，更是要拿來利用，好讓霍明錦沒有翻身之地。

    狼狽逃去南京的安國公被人接回京城，自霍明錦回京，他攜家?guī)Э趥}皇逃走，在南京城躲了這么些年，對霍明錦恨之入骨，不僅絲毫不掩飾安國公府家宅不寧，還趁機狀告霍明錦對生母和長嫂不敬，當堂叱罵霍明錦的罪行，說到最后，痛哭流涕，幾度因為激動暈厥。

    大家都很同情安國公。

    一時之間，誰不說痛罵霍明錦幾句，都不好意思和其他同僚寒暄。

    事情越來越嚴重，天下臣民的目光都投向霍明錦，每天都有新的證據(jù)呈遞到御前。而風光一時的錦衣衛(wèi)失去主心骨，成了一盤散沙。

    沈黨趁此機會，瘋狂報復霍明錦平時倚重的心腹，和他走得近的文官人人自危，紛紛上疏痛罵霍明錦，以證明自己的清白。

    皇上沒有明確表態(tài)，不過從他接連下旨將同情霍明錦的官員貶謫出京來看，他也懷疑霍明錦狼子野心，想要謀反。

    不管怎么說，火、藥庫爆炸的事沒人提了，也沒有言官指桑罵槐暗示那是不祥之兆，皇上成功達到一開始的目的。

    ……

    入冬前，張氏的案子終于有了結(jié)果，刑部和都察院忙著給霍明錦定罪，覆審張氏一案，終于還她一個清白。

    傅云英托人將張氏和她的丈夫合葬，為她料理后事。

    石正主動請纓。

    她沒說什么，把差事交給石正去辦。

    上次文書供詞被焚毀，石正也是迫于無奈，他連正式品級都沒有，評事把供詞要走，他只能眼睜睜看著。

    水至清則無魚，傅云英自己也有軟弱妥協(xié)的時候，剛者易折，上善若水，她得向傅云章學習，做人辦事，不能一味剛直。

    解決了張氏的案子，她眉頭仍然緊鎖。

    她已經(jīng)很久沒看到李昌了。

    趙弼也一直沒有出現(xiàn)。

    霍明錦說他心里有數(shù)……這種狀況，也在他意料之中嗎？

    傅云英憂心忡忡，他被押進大牢的時候，身上還帶了傷。

    皇上從來沒有真正信任過他，也許這一次，皇上是想借沈介溪的手除掉他？

    畢竟他在軍中威望太高了，又正當壯年。

    ……

    院子里的芙蓉花開了，一朵朵粉嫩花苞抖落露珠，迎著晨風次第綻放，繁花似錦?；ü诖T大如傘蓋，籠下的綠蔭罩滿大半個庭院。可惜并無香味。

    北方冬季寒冷，一家子都是南方來的，傅云章特意囑咐灶房婆子多燉些羊rou湯給一家人進補。

    傅云啟嬌氣，嫌羊rou腥膻，吃飯的時候自己捧著碗躲到隔間吃。

    傅云章失笑，盛了碗羊rou湯放到傅云英面前，“能喝嗎？”

    她點了點頭，喝了幾口湯，示意旁邊伺候的丫頭都出去，小聲問：“二哥，霍大人在里頭……有沒有受罪？”

    傅云章夾菜的動作頓了一下，面色如常，夾一筷子花菇鴨掌到她的碟子里，道：“皇上下旨，讓刑部尚書主審此案，吏部侍郎崔大人和禮部尚書擔任副審，你知道的，刑部尚書是沈閣老的人?！?/br>
    傅云英垂下眼簾，面色微微一沉，沈介溪恨不能將霍明錦扒皮抽骨，落到刑部尚書手里，霍明錦這些天的境遇，可想而知。

    而且還有崔南軒，他似乎和霍明錦不和，從無往來。

    “你擔心他？”傅云章問。

    其實不需要問出口，她這些天雖然沒有明著幫霍明錦，但私底下一直在打聽火、藥庫爆炸的事，張氏的案子解決了，也沒見她露出歡顏，她是真的為霍明錦的安危擔憂。

    傅云英點了點頭。

    傅云章唇角輕輕抿了一下，望一眼緊閉的窗戶，“云英……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喜歡霍明錦？”

    語氣有些嚴厲，和他平時的溫和散漫截然不同。

    傅云英怔了怔，想起那天霍明錦微紅的眼眶，出了半天神，搖搖頭：“二哥，我只是不想看到他出事?！?/br>
    傅云章沉默不語，把她的臉掰過來對著自己，幽黑眸子似要看進她心里去。

    她想了想，小聲說：“二哥，霍大人知道我是女兒身。”

    傅云章瞳孔微微一縮。

    “什么時候的事？”

    “他一直都知道?！?/br>
    羊rou湯還是熱的，絲絲縷縷的乳白熱氣圍著瓷碗繚繞盤旋。

    傅云章這一次沉默得更久，過一會兒，拿起筷子塞到傅云英手里，“先喝湯?！?/br>
    她喔一聲，把自己碗里的飯菜吃完。

    傅云章沒吃飯了，自己走到一邊的四方桌前，倒了杯已經(jīng)冷掉的茶，慢慢喝下去。

    涼茶入喉，有助于他保持清醒。

    霍明錦早就知道……卻沒有以此為威脅，還主動提攜照拂她……現(xiàn)在他出事了，整個北鎮(zhèn)撫司亂成一鍋粥，可英姐卻完全不受影響，沒有人因為她和他的交情為難奚落她……

    傅云章握著彩繪一年景茶杯，手指慢慢摩挲杯沿，目光落在傅云英身上。

    她坐姿端正，一口接一口吃飯，網(wǎng)巾下是黑鴉鴉的長發(fā)，眉清目秀，瑤鼻櫻唇，年紀越長，越出落得清麗。一樣的官袍，穿在她身上，就是比別人的要好看。大理寺司直的美貌之名早就傳開了，千步廊的人說她“面若好女”，因著這個名聲，沒有人懷疑她的身份。每天有人守在她進出大理寺的路上，想一睹她的容顏，然后和別人吹噓夸耀。

    他雙眉略皺，不知在想什么。

    傅云英吃完飯，漱口吃茶，讓下人進來收拾碗筷，挪到書房里，接著道：“二哥，我只是問問霍大人的情況，你放心，我知道輕重，你用不著因為我和霍大人的交情為難?！?/br>
    幾杯涼茶下肚，傅云章這會兒整個人都是冷的，連臉色也冷，聽她說完話后，卻微微一笑，揉了揉她的發(fā)鬢。

    ……

    霍明錦武藝高強，關(guān)押他的地方層層守衛(wèi)，看管很嚴。進出都必須檢查腰牌，沒有憑證，擅入者格殺勿論。

    傅云章走進地牢。

    暗處一片窸窸窣窣響，據(jù)說刑部的人怕有人劫獄，在角落里布置了弓弩手，誰敢闖進來，立馬萬箭齊發(fā)，當場就能把霍明錦扎成刺猬。

    傅云章低著頭，聽前面汪玫和守衛(wèi)低聲說話，守衛(wèi)檢查過腰牌，放他們進去。

    牢里光線昏暗，沒有點燈。

    霍明錦坐在角落陰影里，看不清模樣，雖是坐著，而且現(xiàn)在是階下囚，可他仍然給人以強烈的壓迫氣勢，深沉如淵，脊背挺得筆直。

    這樣一個人，任誰見了，都不由得生出敬畏之心。

    汪玫照例問霍明錦是否和軍器監(jiān)少監(jiān)勾結(jié)，他一言不發(fā)，不認罪，也不辯白。

    辯白沒有用，沈黨有備而來，證據(jù)確鑿，全是不利于他的罪證。而且他辯白了，供詞也不一定能送到御前。

    傅云章在一旁記錄兩人的對話，基本上是汪玫在不停發(fā)問。

    不一會兒，守衛(wèi)送來飯菜，托盤里兩只粗瓷碟子，菜色倒是不錯，有魚有rou，還有這時節(jié)難得一見的精致綠蔬。

    汪玫一直在問話，嗓子干啞，笑瞇瞇給傅云章使了個眼神，預備出去。

    什么都問不出來，浪費他的精力。

    傅云章遲疑了一下，和汪玫一起往外走。

    地牢陰暗潮濕，霍明錦坐在黑暗中，身影似乎和陰影融為一體，眼神卻清亮而堅定，如一頭蟄伏的雄獅。

    等他暴起時，不知又會掀起多少腥風血雨。

    傅云章不贊同霍明錦的處事方式，覺得他太過暴戾，殺戮過多，而且手段狠辣……可這樣的人，卻能事事為英姐打算，即使自己身陷囹圄，也將她護得周全，沒有對任何人吐露她的秘密。

    而且沒有他的戾氣，沒有他當年率兵對敵寇窮追不舍，一直將那群窮兇極惡的敵寇趕到荒漠以北，又何來邊疆十年太平？

    傅云章踏上潮濕的石階，腳步微微一頓。

    他還能看著英姐幾年？她還那么年輕……

    地牢里的空氣很難聞，不知混雜了多少種讓人渾身不適的味道，汪玫掩鼻，回頭和傅云章說話，卻見他霍然一個轉(zhuǎn)身，往地牢跑去。

    他目瞪口呆。

    錦靴踏過一地坑坑洼洼，傅云章快步跑回地牢里，送菜的守衛(wèi)已經(jīng)走了，霍明錦低著頭，手里拿了一只碗，一雙筷子。

    他大踏步上前，拱手，小聲道：“霍大人，如果我是你，不會動今天的飯食?！?/br>
    霍明錦抬起眼簾，掃他一眼。

    傅云章接著道：“我曾跟著道長修道，于毒、物上略有研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