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節(jié)
見她搖頭,立刻吩咐蓮殼去灶房傳飯。 袁三跟在后面踱進正堂,拍拍肚子,“正好餓了!” 傅云英篩了兩杯茶遞給二人,問起閣老夫人趙氏。 傅云章神色平淡,“也沒什么,不過是當面見見我,知道我無意娶妻,便罷了。” 閣老夫人親自下帖子請,可不是那么好推拒的,而且趙氏是個溫婉賢淑的婦人,名聲極好,這樣的貴夫人當面懇求,以情動人,傅云章不該是這樣的反應。 傅云英覺得他肯定隱瞞了自己什么,但他不想說,她便也不問。 吃過飯,各自歇下。 傅云英靠坐在床欄前看了會兒案卷,方解衣睡下。 剛沉入夢鄉(xiāng),被一陣急促的叩門聲驚醒。 王大郎在門外道:“少爺,九少爺回來了!” 傅云啟南下湖廣,回武昌府幫忙傳遞消息,他回來,一定帶了楚王的口信。 傅云英立刻披衣起身,光腳趿拉著鞋迎出去。 傅云啟風塵仆仆,唇邊有毛茸茸的胡茬,穿直身,戴笠帽,剛下馬,連鞋子也來不及換,直奔進傅云英的院子,看到她,腳步加快,附耳道:“楚王薨了。” 夜色涼如水,長廊里掛了十幾盞燈籠,燈光暗黃。 傅云英先是驚愕,然后慢慢冷靜下來。 要想說動朝臣支持朱和昶,楚王確實非死不可。他那么精明,肯定已經安排好所有喪葬事宜。這本來就在他們的計劃之內,楚王那么惜命,不會真的尋短見。 她領著傅云啟走進這自己的房間,細細問他在武昌府見了哪些人,分別說了什么。 傅云啟一樣一樣仔細回憶,在哪兒落腳的,和哪些人見過面,一五一十告訴她,最后從袖子里摸出一封信,“這是楚王親手交給我的,說只能給你看?!?/br> 傅云英把燭臺挪到外間,拆開信細看。 上面是一份名單,記錄楚王府分派各處的人手和聯(lián)絡方式。 楚王把他的心腹交給她了。 她越看越心驚rou跳,嘴角不由抽搐了兩下。 楚王當真大膽,竟然私底下養(yǎng)了一批衛(wèi)士,難怪他怕霍明錦怕得要死,霍明錦要是抓到他的把柄,整個楚王府都得陪他遭殃。 她幾乎能過目不忘,記下紙上的內容,將信湊到燭臺前燒了。 楚王在信中告訴她,武昌府當?shù)氐氖兰抑?,只有楊家和鐘家能夠信任,另外幾家其實是朝廷派到地方監(jiān)視藩王的,而之前的武昌府知府范維屏居然也是他的人。 范維屏從武昌府升任戶部右侍郎后,不怎么和傅云章、傅云英往來,他們還以為范維屏升官之后翻臉不認人,現(xiàn)在看來,是他們錯怪范維屏了。 他回京以后盡量低調,應該是奉了楚王的命令,如此他才能為楚王辦事。 “李寒石幫忙料理楚王的喪事,那邊的事都是他主持。” 傅云啟口干舌燥,不嫌茶壺里的涼茶冷,連灌了好幾杯后,道。 “世子呢?” 朱和昶沒經過大事,不知道會不會露出破綻。 傅云啟搖搖頭,“我見過楚王和李寒石就返程了,沒見過他。” 楚王把朱和昶管得很嚴,護衛(wèi)層層把守,一般人想見朱和昶,得經過重重關卡。傅云啟嫌麻煩,又不想被朱和昶纏著問話,沒和他碰面。 “你一路奔波,辛苦了,先去睡?!?/br> 沉吟了片刻,傅云英抬頭看窗外黑黢黢的庭院,傅云啟是趕在關城門前回來的,這會兒差不多宵禁了,消息遞不出去,一切只能等天亮再說。 傅云啟打了個哈欠,回房躺倒便睡。 次日一早,武昌府知府報喪的折子便送到御前。 死了一個地方藩王,并沒有激起什么波瀾,朝中局勢緊張,動亂一觸即發(fā),這時候大家無心去關注一直默默無聞的楚王。 正月過完,皇上仍然幽居內宮,不愿接見群臣,有什么敕令只命宮中太監(jiān)傳達。 大朝會那天,皇上雖然短暫露面,也不過是說了幾句場面話,便匆匆返回乾清宮。 三天后,督察院都御史張文博上疏彈劾沈首輔和八位沈黨骨干,說他們怙寵擅權,營私舞弊,敗壞朝綱,拉幫結派,放認族人魚rou鄉(xiāng)里,霸占良田,且有通倭嫌疑。 曾被沈黨排擠出京師的蔣御史也隨之上疏,歷數(shù)沈首輔專恣自斷、殘害忠良、蒙蔽圣聽、阻隔言路的幾大罪狀。 一時之間,朝野震驚。 言官對沈黨不滿,這一點眾人皆知。眾人驚訝的不是張文博和蔣御史的突然發(fā)難,而是這其中代表的圣意。 張文博是圣上一手提拔起來的,蔣御史當年被沈黨迫害,顛沛流離,也是圣上將其召回京師的。 那些彈劾沈首輔的折子,必定出自皇上的授意。 這代表皇上要開始整治沈首輔了。 沈介溪倒也干脆,立刻上疏辭官,內閣大臣中除了王閣老以外的其他幾位閣臣也一起上疏,六部官員中有近一大半上疏反對言官,為沈介溪求情。 皇上勃然大怒,但他根本掌控不了自己的臣子,只能先擱置張文博和蔣御史的折子,駁回沈介溪辭官的請求,還賞他金銀財寶若干。 這一次交鋒,似乎是沈介溪占了上風。 但傅云英仔細觀察了一下上疏為沈黨說話的六部官員們后,發(fā)現(xiàn)事情并不簡單。 連霍明錦的心腹都公開支持沈介溪,這可太詭異了。 霍明錦是故意的,他刻意加深皇上和沈黨之間的矛盾,逼沈黨狗急跳墻。 王閣老因為沒有和沈首輔共進退而遭到其他閣臣打壓排擠,日子變得難過起來。 汪玫作為王閣老提拔起來的后起之秀,當然不能坐視不管,立即上疏彈劾沈黨骨干陷害同僚。 沈黨不甘示弱,當堂和他辯駁。 其他勢力趁機攪混水,京師大大小小的官員都卷入其中,幾乎亂成一鍋粥。 月底時,戶部和刑部官員一言不合,竟然在御道前當街扭打起來。旁邊的人不僅不勸架,也紛紛揎拳擄袖,前去助拳。 最后變成幾大黨派互喂對方拳腳,直到霍明錦帶著錦衣衛(wèi)趕去阻止,抓了兩個領頭的人,套了枷鎖在宮門前示眾,其他人才作鳥獸散。 傅云英早就聽說過朝中大臣有時候會在御道前打架,甚至上朝時打起來也有的,以前曾有一位太監(jiān)引發(fā)眾怒,被文官們活活打死在宮里。她有一次為趙弼送文書,曾親眼目睹兩個文官滾在地上廝打,周圍一圈人幫著勸和。最后兩個鼻青臉腫的文官爬起來,撂下一通狠話,各自散了。 但六部官員大混戰(zhàn)這樣的熱鬧景象,她還從未見過。 不只是她沒見過,朝中大臣也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混亂,太子一死,朝中人心浮動,皇上又喜怒無常,大家都像炸藥桶,一點就著。 傅云章那天也在場,他上馬車的時候,衣衫散亂,帽子也歪了。 傅云英打量他好幾眼,“二哥,你也和沈黨的人打架了?” 他素來云淡風輕,不在乎別人是否理解他,不會因為觀點和人不同跟人打起來。 傅云章?lián)u頭失笑,整理衣襟,“池魚之災?!?/br> 他和汪玫一邊走一邊說話,不知道御道那邊打起來了。等聽到吵嚷聲時,打架的人群直接朝他們涌了過來。汪玫體胖,跑不快,他要照顧汪玫,混亂中被人扯了幾下衣裳,還好他生得高挑,一直護著臉,沒被人趁機抽巴掌。 汪玫就可憐了,他為了王閣老和沈黨的人據理力爭,挨了好幾巴掌,半邊臉都腫了。 回到家,傅云章讓人給汪府送去一瓶消腫止疼的藥膏。 朝中情勢風云變幻,波云詭譎,大理寺的氣氛也變得沉重起來。 傅云英趁機暗中聯(lián)絡楚王的人手,當然,她沒有透露其他消息,只吩咐他們去辦一些雜七雜八的小事。 先把人用熟了,以后接應朱和昶的時候,這些人才會聽她的指派。 她囑咐袁三和傅云啟這些天不要出門,尤其不要去靠近內城的街市。 兩人點頭應下,傅云啟專心溫書,為鄉(xiāng)試做準備。袁三則忙于將他上次去江西的經歷寫成小說,他缺錢。 柳樹冒出尖尖綠芽的時候,朝中局勢愈加緊張。傅云英忽然接到一道任命,將她調去良鄉(xiāng)縣公干。 上次張氏的案子是她一力促成覆審的。后來良鄉(xiāng)縣令因為受賄被剝奪官身,現(xiàn)在良鄉(xiāng)已經換了個縣令。那橫行霸道的張大官人也被流放了,良鄉(xiāng)人很感激她幫他們除去一個大惡霸,曾專程給她送些瓜果蔬菜之類的土物,她的名字在良鄉(xiāng)算得上是婦孺皆知。 任命有點古怪,要她去良鄉(xiāng)主持春耕。 傅云英滿頭霧水。 趙弼派了幾個人手跟著她一起去良鄉(xiāng),告訴她,這是常有的事。 “我以前還去河南賑過災,你在良鄉(xiāng)名聲很好,一開始是要派陸主簿過去的,當?shù)乩习傩罩该愀荡笕??!?/br> 趙弼笑著說,頓了一下,壓低聲音,“這種差事可遇而不可求,你什么都不用做,春耕儀式上燒柱香祭天就行。等你回來,有了功勞,我才好提拔你?!?/br> 原來是為了這個。 這大概就是上頭有人的好處了,所以大家都喜歡拉幫結派。 傅云英當天就被趕回家收拾行李,傅云啟和袁三鬧著要跟她一起去,京城最近不太平,他們想出門走一走。 她答應下來,一路上順便可以指點兩人的功課,傅云啟荒廢了一陣時日,八股文寫得不如以前的結構嚴謹。 傅云章提醒她多帶些防蟻蟲的藥,“春天蟲蟻出動,鄉(xiāng)下地方潮濕,毒蟲多,你過去以后肯定要去田地看看,仔細些?!?/br> 她應下,帶齊東西,一行人分坐兩輛馬車,出了城門。 到了良鄉(xiāng),新縣令非常熱情,竟然出城迎接,大概早就摸透了傅云英的脾氣,沒有準備豐盛宴席請歌伎作陪,只備了幾桌平時宴客的席面,為他們接風洗塵。 傅云英問起春耕的事。 縣令笑著道:“這是每年的規(guī)矩,為了求個好兆頭,傅大人大駕光臨,縣里人必定欣喜若狂。” 客套一番,傅云英回下榻的驛站休息。 第二天,縣令帶著她去鄉(xiāng)下看農人開墾田地。 老百姓們早就知道她要來,換了最體面的衣裳,扛著鋤頭站在路邊等她。 遠遠看她騎著一匹駿馬從山道那邊馳來,眾人歡呼雀躍,一擁而上。 老百姓們太熱情了,怕坐騎受驚,傅云英只得下馬步行,袁三和傅云啟緊緊跟著她。 這時節(jié)桃花、杏花、李花已經陸陸續(xù)續(xù)開了,有人撇下花枝,往傅云英身上扔,一邊扔一邊歡呼。 傅云英臉上面無表情,覺得自己來良鄉(xiāng)不是為了主持春耕,而是供老百姓圍觀的。 袁三哈哈笑,扭頭和她說:“老百姓就喜歡作風清廉的好官,老大,他們這是喜歡敬仰你!” 等到了田壟上,傅云英身后綴了一長串的尾巴,地里一個人都沒有,農人們都歡歡喜喜跟在她身邊,談論她的相貌和她不畏威脅智斗張大官人的事。還有人追著她問是否娶親,家里缺不缺丫頭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