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光線篩過竹簾，漫進房檐底下。

    崔南軒沐浴在柔和的斑影中，俊秀如畫的臉孔，彌漫著他自己也察覺不到的異樣情緒。

    ……

    屋外腳步聲驟起，一片不可置信、震驚的吸氣聲中，門被一把推開。

    男人走進屋中。

    屋里的人抬起頭，看到逆光快步走過來的男人，吃了一驚。

    從關(guān)外到京師，消息來回，加上霍明錦行蹤不定，傅云章以為他最早也要半個月后才能回京。

    沒想到短短幾天，他竟然就到了！

    霍明錦已經(jīng)兩天一夜沒合眼。

    接到消息，他不敢耽擱，沒有猶豫，立刻命人準(zhǔn)備軍中最快的馬，一路屬下在驛站等候接應(yīng)，跑死一匹再換一匹，日以繼夜，水米未進，返回京師。

    說不清心里是恐懼居多，還是狂怒居多。

    他根本沒有時間思考，只想快點趕回她身邊。

    傅云章仿佛能聞到他身上戈壁風(fēng)沙的味道。

    喬嘉跟在他后面走進來，“二爺。”

    霍明錦一語不發(fā)，走到床邊。

    傅云英躺在枕上，側(cè)睡的姿勢，雙眼閉著，眉尖輕蹙，肌膚蒼白勝雪，雙唇微抿，唇色很淡，似被雨水打過的花，失了嬌艷。

    她少有這樣孱弱嬌軟、惹人憐惜的姿態(tài)。

    霍明錦伸手撫她的眉心，粗礪的手指剛挨到她，她瑟縮了一下，眉皺得更緊。

    他忙收回手。

    傅云章給她蓋好被子，站起身，眼神示意霍明錦和自己一起出去。

    霍明錦深深看傅云英幾眼，跟上他。

    喬嘉也跟了出來。

    “二爺，宮宴上的一應(yīng)吃食用具都查過了，沒有異常，大理寺那幾個敬酒的人也一一排查過，也沒有任何不妥之處?！?/br>
    李昌當(dāng)晚就派人查傅云英吃過什么，喝過什么，并沒有找到不干凈的東西。大家圍著矮桌席地而坐，送到每位官員面前的食物都是一樣的。

    喬嘉慢慢道：“不過那晚宮女摔碎了不少杯盞，所以找不到公子用過的碗筷。昨天，宮里死了一個宮女，兩個太監(jiān)，據(jù)說是吃壞肚子和得急病死的。”

    傅云英剛吃醉酒，不一會兒皇帝就到了，這太巧合，所以還是有人動了什么手腳。

    只是他們以為傅云英是男子，用的是能讓男子酒后發(fā)狂的東西，對傅云英沒用，所以她只是昏睡，沒有和以前那位翰林修撰那樣酒后辱罵君王，當(dāng)眾出丑。

    霍明錦淡淡道：“怎么下手的，誰親自下的手，不重要，重要的是下達命令的人是誰，去查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錦衣衛(wèi)和內(nèi)閣大臣。”

    順藤摸瓜太慢了，他要直接將對方連根拔起，有嫌疑的總歸只有那么幾個人。

    至于下手的人，跑不了。

    喬嘉應(yīng)喏。

    傅云英昏睡，霍明錦這會兒根本無心多談其他事，問：“到底吃了什么，她為什么還不醒？”

    這兩天都守在傅云英身邊，傅云章更清楚她的身體狀況。

    “張道長從宮里觀禮回來，給她看過了。”他頓了一下，說，“一來吃了某種含有毒性的東西，脾胃受不了，二來最近她身兼數(shù)職，天天熬到凌晨才歇，身體早就扛不住，吃了兩杯酒，加上不干凈的東西一激，引發(fā)舊疾?！?/br>
    霍明錦眉心猛地一跳，引發(fā)舊疾？

    傅云章回頭看著半開的窗，從這里能看到羅帳掩映中的床榻，道：“只能溫補，等她慢慢好起來?！?/br>
    兩人說著話，里面侍女忽然低低驚叫了一聲。

    霍明錦立刻拔步?jīng)_進去。

    傅云英趴在床前，頭朝下，雙手攥著衣襟，不停干嘔。

    侍女跪在腳踏上，輕拍她的脊背。

    地上早備了銅盆之物，顯然她這兩天常常嘔吐，侍女都習(xí)慣了。

    霍明錦走過去，矮身坐在床沿邊，抱起傅云英，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被堅實的手臂托著，意識不清的她下意識緊緊攥住他的衣袖。

    她全身打顫，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

    衣衫下的身體冰涼，瑟瑟發(fā)抖。

    猶如萬箭攢心，五內(nèi)俱裂。戰(zhàn)場上刀劍無眼，霍明錦身上滿是傷疤，但刀劍砍入骨rou的疼痛，都不及此刻的痛苦真實。

    所有舊傷都隱隱作痛起來。

    喉嚨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扼住了，他沒法呼吸，只能笨拙地擁著她，試圖減輕她的痛苦。

    她幾乎沒吃什么東西，吐出來的都是清水，衣衫汗?jié)?，片刻后，實在吐不出什么了，蜷縮成一團，窩在他懷中沉沉睡去。

    傅云章走進屋，看到霍明錦抱著她，接過侍女手中的巾帕，溫柔為傅云英擦拭。

    他的衣袍都被弄臟了，一片狼藉，他好似沒看見，雙眼一眨不眨地凝望著她，動作輕柔。

    老太醫(yī)趕了過來。

    霍明錦摸摸傅云英的臉，輕聲問：“我怎么覺得像傷寒？”

    老太醫(yī)道：“是有些像，不過她沒有持續(xù)發(fā)熱，而且多汗，還是脾胃不適引起的痙攣和昏迷，這兩天會一直吐，熬過今晚就能好?！?/br>
    “有沒有緩和的辦法？”

    老太醫(yī)搖搖頭，想了想，又道：“瞧著厲害，其實沒什么大礙，睡幾天便沒事了。”

    這病來得快，病勢洶涌，好起來也快，只是頭兩天會很難受。

    霍明錦眉頭緊擰，吩咐侍女去準(zhǔn)備熱水。傅云英剛剛出了一身冷汗，他抱著她，隔著幾層衣裳也能感覺到她不舒服。

    傅云章沒說話，站在屏風(fēng)一側(cè)看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出去。

    霍明錦即將成為她的丈夫，他知不知道崔南軒和她之間發(fā)生了什么？要是她再喊出崔南軒幾個字，霍明錦會怎么想？

    好在她之后沒有再說胡話，想來在馬車里喊出崔南軒的名字，應(yīng)該是因為自己用方言叫她，讓她聯(lián)想到了什么。

    等她醒轉(zhuǎn)，得好好和她談一談。

    第133章 涼粉

    落雨聲淅淅瀝瀝。

    夜風(fēng)推拉窗棱，咯吱咯吱響。有人走過去，把沒關(guān)好的窗扇合上了。

    腳步聲很輕。

    床上，傅云英眼皮顫動，肩膀劇烈抖了幾下，蜷縮成一團，雙手無意識攥緊蓋在身上的錦被。

    一雙堅實而有力的臂膀立刻將她抱了起來，輕拍她的脊背，拂開她鬢邊的亂發(fā)。

    她靠在他懷中，眼皮黏在一起，意識朦朧，什么都看不清，只能依稀感覺到床前一片黯淡的燈光，干嘔了片刻，并未吐出什么，身子不停發(fā)抖。

    五臟六腑好像被什么東西蠻力地撕扯捏攏，她沒法抵抗，唯有佝僂著身體，以此減輕痛苦。

    溫暖干燥的大手扶著她的肩，手指隔著里衣輕輕摩挲底下冰涼的肌膚。

    懷抱很溫暖，衣衫底下肌rou緊繃，像環(huán)抱府城的青山，沉沉地矗立在廣闊蒼穹之下，巍峨而靜默。

    這兩天渾渾噩噩中，好像都是這個人照顧她，溫和，耐心，沉穩(wěn)，鎮(zhèn)定。

    她靠在他身上，什么都不想思考，只是這么靠著。

    “二哥？”

    她緊緊抓著他的衣襟，貼在他胸前，喃喃道。

    頭頂呼吸聲粗重，男人垂下眼簾看她，低低應(yīng)了一聲，一手環(huán)抱著她，一手輕抬起她的下巴。

    唇邊一陣微涼的觸感。

    她張開嘴，齒間清涼，男人喂她喝了幾口溫水。

    清醇柔滑的茶水滑入喉嚨，她試著吞咽，只喝了兩口就喝不下去了，搖頭推拒。

    眉頭緊皺的男人卻松了口氣，這是她幾天來第一次喝下茶水，之前幾次剛吞下去就全吐了出來。

    看她搖頭，他立刻把茶杯撂到一邊，接過捧盒里的柔軟巾帕，溫柔擦拭她的嘴角。

    兩名侍女在一旁拿東遞西，收拾銅盆等物，見男人沒有別的吩咐，躬身退下。

    干燥的大手慢慢挪到后腦勺上，托著傅云英，似乎想把她放回枕上去。

    她抓緊他，眉尖緊蹙，生病的時候思維遲鈍，所有的防備都卸下了，她好像又變回那個脆弱的、

    無助的，在冰天雪地里蹣跚前行的魏云英，眼角泛起濕潤，輕聲囈語：“哥哥，我難受，我疼……”

    好疼，全身都疼，骨頭疼，心口也疼，她要凍死在雪地里了。

    男人的呼吸停滯了一下。

    很快，他眼圈泛紅，抱緊她，吻去她顫動的眼睫上晶瑩的淚珠。

    “云英，我在這兒?！?/br>
    她卻似乎沒聽見，雙眼緊閉著，攥著他衣襟的手指用力到發(fā)白。全身酸疼，躺著太難受了，手指頭動一動都像是要用盡所有力氣，靠著他能舒服一點。

    男人捧著她的臉，小心翼翼吻她。

    吻是咸而苦的。

    接著，雙手發(fā)顫的男人單膝跪在床上，俯身要把她放下。

    她不安地抖動了兩下，手還抓著他的衣領(lǐng)。

    男人在她耳畔沉聲低語：“別怕，我不走?！?/br>
    他單手脫下腳上的靴子，坐上床，靠在床欄上，大手托著她柔軟修長的嬌軀，讓她倚著自己的胸膛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