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節(jié)
阮君澤心口砰砰直跳,仔細觀察傅云英的反應(yīng)。 傅云英淡淡嗯一聲,撩起眼皮,“像誰?” 阮君澤道:“像我以前認識的人!” 傅云英一笑。 阮君澤偷偷看她,說:“不過我認識的人是個嬌娘子,已經(jīng)過世了,是魏翰林家的小女兒,崔閣老早逝的發(fā)妻?!?/br> “節(jié)哀?!?/br> 傅云英揚眉,淡淡道,抬頭看他,神色平靜坦然,目光清亮。 怎么看,都怎么不像是心虛的樣子。 阮君澤嘖了一聲,難道是自己想多了? 他暈頭轉(zhuǎn)向,告退出去。 傅云英搖搖頭。 用不著她費心忽悠,阮君澤就糊涂了,他是個藏不住秘密的人。所以說絕不能告訴他真相,不然前腳告訴他,后腳就會鬧得沸沸揚揚,眾人皆知。 她救過他一命,但那是上輩子的事了,這一世他們就這樣,挺好的。 也只有霍明錦能讓她破例。 …… 第二天,崔南軒便將收集到的證據(jù)呈送于御前,告發(fā)閩浙當?shù)睾雷迨兰野抵泻唾量芄唇Y(jié),通敵賣國。 當即掀起軒然大波。 朱和昶大怒,命刑部和大理寺徹查。 傅云英還沒開始著手調(diào)查,送禮的人就擠破傅家門檻。 朝中大臣,但凡是南方,尤其是廣東、福建、浙江出身的官員,或多或少和當?shù)厥兰矣幸鲇H關(guān)系,即使是和世家沒有往來的寒門出身,發(fā)跡以后也會和當?shù)赝迓?lián)姻,幾代下來,盤根錯節(jié),你姥姥可能是他姑姑,你舅舅可能是他族叔,總之,都是親戚。 誰要是家族里出了通敵賣國這種丑事,甭管是遠親還是近親,以后都會被人恥笑,甚至丟了頭頂烏紗帽。 一時之間,廣東、福建、浙江官員趕緊回家問自家娘子家里到底有多少親戚。 崔南軒留了一手,只告發(fā),并不拿出他掌握的證據(jù)和確切名單。 可惜傅云英已經(jīng)背下來了,用不著求他,和朱和昶商量過后,直接揪出其中幾家,命當?shù)毓賳T捉拿。 為了震懾沿海世家,確認所有證據(jù)屬實后,立刻判刑并執(zhí)行,雷厲風行,絕不拖拉。 通倭不是小事,獲罪的世家,所有男丁革除功名,永不錄用,為首的族長、族老,參與通倭的十幾人直接斬立決,家產(chǎn)充公,子孫后代三代以內(nèi)不得參加科舉考試。 其他的都沒什么,但剝奪科舉考試的機會,等于徹底斷了他們的根,這些世家一百年以內(nèi),都不可能再恢復(fù)往日榮光。 人人自危。 這天,傅云英忽然想起一事,對傅云章道:“二哥,你說好要帶家鄉(xiāng)的枇杷給我吃的?!?/br> 傅云章失笑,“怎么想起這個了?” 讓蓮殼取來枇杷和腌漬的梅子,還有蒸的新鮮花露。 她打開瓷瓶,聞到一股熟悉的酸香,微笑著說:“這時候煮梅酒最好?!?/br> 傅云章看她一眼,“要請誰吃酒?” 她望著窗外密密匝匝將整個長廊罩起來的花藤,道:“汪閣老?!?/br> 傅云章會意,低頭剝枇杷,做不來這樣的事,十根指頭汁水淋漓。 傅云英拿帕子給他擦手。 他笑笑,道:“汪閣老愛挑剔,別讓他不盡興?!?/br> 傅云英點點頭,“我明白?!?/br> 下午,汪玫前來傅家赴約。 他到的時候,發(fā)現(xiàn)水榭里擺了一桌席面,桌邊已經(jīng)坐了不少人,六部官員都有。 水榭外池水瀲滟,蓮葉擠滿湖面,一朵朵菡萏屹立于翠綠傘蓋之間,亭亭玉立,挺秀婀娜。 桌上酒菜精致清淡,旁設(shè)花幾,幾上數(shù)只金瓶,供牡丹、蜀葵、竹枝,玲瓏有致。 汪玫目光飛快掃視一圈,發(fā)現(xiàn)來客都是浙江、福建、廣東人,心里咯噔了一下。 傅云英迎上前,含笑揖禮,“老先生?!?/br> 其他人也都上前見禮。 汪玫不動聲色,笑瞇瞇還了一禮,眾人寒暄一番,各自落座。 席上沒有安排絲竹音樂,也沒有歌姬美人,眾人對望一眼,心里都有些忐忑。 皇上早朝上夸傅家園子的景致好,讓他們過來看看,他們聽懂皇上的暗示,全部應(yīng)約前來,卻不知皇上到底想要做什么。 傅云英向來喜歡開門見山,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示意喬嘉取來名單冊子。 “有些東西,要請各位大人過目?!?/br> 冊子拿到水榭,先給汪閣老看。 汪玫心里早有所感,果然在冊子上看到自己舅舅的名字,舅舅收買賄賂當?shù)毓賳T,竟然打的是他的旗號!還把他的字畫送出去當敲門磚! 一剎那間,他冷汗淋漓。 這事和他沒關(guān)系,但他現(xiàn)在貴為內(nèi)閣大臣,一舉一動都牽涉極廣,如果有心人拿他舅舅通倭的事彈劾他,而皇上又不打算保他的話,他只能辭官,才能保住自己的體面。 汪玫像吞了黃連一樣,喉間又苦又澀,他實在太倒霉了,蹉跎多年,雖然次次名列前茅,但總是遇到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倒霉事。終于否極泰來,扶搖直上,并位列內(nèi)閣,還沒風光幾年呢,又被自己的親舅舅給坑了! 其他人還沒有看到冊子上的內(nèi)容,但看到汪玫臉色大變,面露苦澀,已經(jīng)大概猜到這份冊子是什么。 汪玫把冊子傳給旁邊的人。 這人仔細翻看,臉色也變了。 剩下的人也是如此,鎮(zhèn)定的如汪玫,還能繼續(xù)飲梅子酒,剩下的寒毛直豎,坐立不安。 皇上是怎么處置那幾家世家的,他們都一清二楚,沒想到他們各自的家族竟然也牽涉其中了!雖說不是什么通敵的大罪過,但這個關(guān)頭被人查出和海寇來往,用不著御史彈劾,他們絕對官位不保。 眾人心驚rou跳。 吏部主事冷笑一聲,手中酒杯擲向地面,一聲清脆撞響,“原來這是一場鴻門宴?!?/br> 眾人汗出如漿,冷冷看向傅云英。 她手執(zhí)酒杯,杯中酒液泛著淡淡的胭脂色,淡淡一笑,道:“大人多慮了,若是鴻門宴,何須如此大費周章?!?/br> 汪玫看著她,臉色漸漸緩和下來。 他不會看錯人,傅云不至于心狠手辣到要把他們這些人都除掉。 傅云英手指輕撫酒杯邊沿,指甲修剪得很整齊,指節(jié)纖長,輕笑道:“下官可以向諸位大人保證,這些證據(jù),絕不是捏造的?!?/br> “不可能!” 吏部主事頭一個跳了起來,額前青筋暴起。 他手指著傅云英,一字字道:“我外祖家乃書香世家,世代讀圣賢書,從我外祖父的祖輩起,年年捐出大筆錢鈔,架橋修路,接濟孤寡,逢災(zāi)荒年施粥、免租,縣里人人稱頌,我們家怎么可能通倭!你含血噴人!” 傅云英面色如常,道:“唐家確實做了不少善事,可他們用來做善事的錢,卻是為??芡L報信所得!” 吏部主事臉色僵硬。 旁邊幾個人忙站起來,拉吏部主事坐下,小聲勸他。 這場夏日酒宴,背后的主人是萬歲爺,既然傅云都把冊子拿出來了,那說明皇上早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確認無誤,才會把他們叫來,這個時候嘴硬有什么用? 還不如討好傅云,看有沒有挽回的余地。 他們寒窗十年,能爬到如今的地位,實屬不易,實在不舍得就這么狼狽離場??! 傅云英站起身,環(huán)顧一圈,緩緩道:“諸位大人,下官曾在書院讀書,一直記得剛?cè)霑簳r,先生教過,為什么這么多人要讀書?為了功名利祿,為了光耀門楣,為了建功立業(yè)?!?/br> 眾人都看著她,神色是贊同的。 她接著道:“先生還說,為了高官厚祿而讀書并不可恥,但讀書遠不止于此,真正的士子,應(yīng)當有更高的追求,就如橫渠先生所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 讀書人讀書,到底為何? 答案有很多種,而張載的這幾句話,無疑是天下所有讀書人最崇高的價值理想。 文官們有崇高而堅定的信仰和理想,才能為之勞筋骨,餓體膚,空其身,忍所有不能忍。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讀書人時時刻刻關(guān)注著天下蒼生福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正是有無數(shù)這樣抱著崇高理想并為之不懈努力的先賢,才有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才能涌現(xiàn)出一大批名留青史的學(xué)者。 傅云英話音落下,眾人心頭顫動,怔愣片刻,都站了起來。 他們亦曾有自己的理想抱負,但在官場上打了幾年滾,棱角早就被磨平了。 傅云英舉杯,飲盡杯中熱酒,笑著道:“讓諸位大人見笑了?!?/br> 聽她說出張載的那幾句話,汪玫眼珠一轉(zhuǎn),心里有了底,亦舉杯,笑看她一眼,感嘆一聲,“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br> 其他官員看不懂他們倆之間賣的關(guān)子,面面相覷。 傅云英放下酒杯,拍拍手。 喬嘉領(lǐng)著人走進水榭,手里端著火盆架子,盆里炭火燒得正旺。 大夏天的,誰還烤火? 眾人詫異,想到一種可能,心下猛地一跳。 他們猜得不錯,喬嘉默默收走所有冊子,往火盆里一扔,付之一炬。 火光迅速吞噬那些讓眾人眼皮直跳的罪證。 傅云英道:“皇上說了,諸位大人與社稷有功,都是忠心朝廷、關(guān)心百姓福祉的賢臣。此前海禁制度森嚴,沿海百姓迫于無奈,為求生計,不得不以身犯險,皇上深知民間疾苦,不忍苛責,只要那些海寇從此安分下來,踏實行商,皇上既往不咎?;噬仙星夷軐掑逗?埽螞r大人們的家族只是曾和??苡羞^往來,并沒有做什么傷天害理之事?” 眾人呆了許久,才反應(yīng)過來。 提到嗓子眼的心終于落回肚子里。 卻聽傅云英又道:“只可惜,總有些害群之馬,讓皇上無法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