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的心又提了起來。

    傅云英笑了笑，“為了平息民間百姓的怨憤，通倭之事不能就這么算了，皇上總還是要給老百姓一個交代的。”

    眾人對視一眼，彼此用眼神交流。

    汪玫官職最高，氣定神閑，坐回桌旁，給自己倒了杯酒。

    他知道傅云要做什么了。

    解除海禁一事，朝中大臣漠不關(guān)心，因為這不能給他們帶來多少利益。從頭到尾都是皇上和傅云這些人在忙活。

    雖然目的達到了，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朝廷的人，永遠想象不到地方上有多少手段來敷衍了事。

    陽奉陰違都是一般的了，就怕他們趁機興風作浪，破壞朝廷的布局，只顧中飽私囊，不管民生經(jīng)濟，最后弄得民不聊生。

    皇上寬宥他們這些人，燒毀證據(jù)，他們也得做出點回報。

    汪玫捻須微笑，“皇上仁厚，臣等必當竭誠以報。”

    先用“為萬世開太平”這樣的話來激起他們內(nèi)心深處的抱負、野望和羞恥心，再用前途利誘，他們還有什么可說的？

    他們之前隔岸觀火，不愿摻和進南邊事務，如今不得不捂著鼻子往坑里跳了。

    而一旦跳進去，輕易沒法脫身。

    皇上這是逼他們表態(tài)??！

    誰讓他們都是南方人呢？他們聯(lián)合起來，才能真正震懾當?shù)厥兰遥O(jiān)視他們的動靜。

    聽了汪玫的話，其他人回過味來，先不管其他，忙表忠心。

    吏部主事臉色鐵青，也一拱手，道：“身為臣子，自然要為君分憂?！?/br>
    氣氛又變得歡快起來。

    傅云英向汪玫作揖，誠懇賠罪。

    汪玫瞪她一眼，笑著擺擺手。

    傅云英神色放松下來，和一直坐在對面剝螃蟹的傅云章相視一笑。

    憑什么所有得罪人的差事都得她來扛？

    從今天開始，這些人不入局也得閉著眼睛往下跳，等他們真的和世家對上，就沒有后退的余地，必須咬緊牙關(guān)堅持下去。

    把所有人趕上一條船，看他們還敢不敢躲在背后等著漁翁得利。

    ……

    幾天后，端午佳節(jié)，宮中大宴。

    從紫禁城到城中富戶，俱都在門兩旁安菖蒲、艾盆，墻上掛天師執(zhí)劍降讀畫，婦人們換上繡有五毒紋的衣料，戴五毒發(fā)簪，佩五毒首飾。

    一大早，內(nèi)官將朱和昶的賞賜送到傅家，除了端午的應節(jié)吃食鰣魚、蓮藕、枇杷、荔枝、青梅以外，另有雄黃酒、絹羅符篆、朱砂符袋、彩織五毒艾葉、各色宮扇、折扇、夏服衣袍，還有錢鈔銀兩。

    朱和昶很慷慨，不像其他皇帝那樣賜貶值的寶鈔，而是給真金白銀。

    傅云英讓人把御賜之物收起來，款待內(nèi)官，進屋換上官服，和傅云章一起進宮赴宴。

    傅云章肩膀上的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痂了，和她并轡而行，問起那天遇險的事。

    她手搖一把灑金川扇，小聲道：“現(xiàn)在查出來長樂侯府上少了幾千兩銀子，據(jù)說是長樂侯賭錢賭輸了，證據(jù)都指向長樂侯?！?/br>
    傅云章沉吟了一會兒，“這事要告訴皇上嗎？”

    傅云英搖搖頭，“現(xiàn)在不用，不知幕后之人還有什么招數(shù)，我不急，先等等看?！?/br>
    他點點頭。

    進宮后，宮人領他們?nèi)ラw子里。

    宮宴擺在正殿，里面坐著的是皇親國戚和朝廷大員。

    他們年輕，官職不高，席位在外面廣場上，地上一列長長的條桌，就是他們吃飯的地方。

    大理寺的人看到傅云英，過來拉她。

    她和傅云章分別，坐到齊仁身邊。

    齊仁剛來不久，和她抱怨說剛才作詩輸給刑部了，讓她去把風頭搶回來。

    每回宮宴大臣都要當場獻詩，慶祝佳節(jié)。

    傅云英趕緊搖頭，“大人，下官不擅長作詩?！?/br>
    齊仁拍了拍大腿，嘆口氣，道：“可惜趙弼不在?！?/br>
    他雖然和趙弼不和，但佩服對方的才學。

    傅云英一笑，“等趙大人回來，下官必要轉(zhuǎn)告他，齊少卿想他想得緊?！?/br>
    齊仁氣結(jié)，轉(zhuǎn)頭和旁邊的人說話。

    席上的菜看著精致，其實味道一般，傅云英挑了個粽子慢慢剝，幾名內(nèi)官找過來，道：“傅大人，萬歲爺召您過去說話?！?/br>
    她抬起頭，看向大殿的方向。

    吉祥身著貼里，站在廊柱邊朝她招手。

    第156章 （七）

    傅云英進了主殿。

    主殿內(nèi)花團錦簇，香氣濃郁，鎏金青銅瓶里遍插蜀葵、艾花、菖蒲、榴花、梔子花，環(huán)繞整座殿閣。宴桌旁懸掛張?zhí)鞄煯嬒瘛?、五色染菖蒲，取?qū)毒之意。

    席上推杯換盞，觥籌交錯。文武大臣們身著鮮艷的紅綠華服，置身叢花之間，宴席上張黃色大緞，豬鵝羊牛rou，干鮮果品，琳瑯滿目，當中有數(shù)座半人高的食盤，鋪五色蒲絲，以五毒裝飾，蔚為壯觀。

    君臣共飲，氣氛很歡快。

    看傅云英走進來，朱和昶示意她走到自己跟前，環(huán)顧一圈，朗聲笑道：“卿人品風流，可愿代朕為各位老先生簪花？”

    席上眾位大臣對望一眼，都笑了。

    傅云英嘴角抽了抽。

    江南士子們時興簪花，男人也愛俏，一年四季，春簪春花，夏簪夏花，秋簪秋花，冬天沒有時令鮮花，也得在紗帽旁簪幾朵綢絹花。

    過節(jié)要簪花，還有會試得中必要簪花，過生日要簪花，娶媳婦要簪花，將士出征歸來要簪花……

    歷來南方、尤其是蘇州府一帶流行什么，其他地方的人都會爭相效仿，朝中大臣閑居時，大多是要簪花的。

    今天是端午，婦人戴釵頭、簪鮮花，皇帝也會在宮宴上賜予文武群臣簪花。

    閣老們的簪花是金玉制成的，其他六部大臣的為綢絹花，再往下的官員分到的是絨花。

    吉祥捧著大紅鎏金漆盒走到傅云英身邊。

    她朝朱和昶拱手，拈起一朵金玉簪花，走到王閣老面前。

    王閣老忙要站起來。

    朱和昶含笑道：“老先生是長輩，不必起?！?/br>
    傅云英代表的是皇上，王閣老哪敢聽從，還是堅持站了起來。

    同席的范維屏也忙站起身。

    傅云英將簪花別到王閣老官帽上，王閣老朝她微笑拱手。

    接著是姚文達、范維屏、汪玫。

    最后是崔南軒。

    傅云英走到他身旁，眼眸微垂，纖長手指拈起花枝。

    崔南軒放下酒杯，起身，目光落在她側(cè)臉上。

    她面無表情，為他簪上花枝，動作利落。

    給其他官員簪花的是身披綬帶的內(nèi)官們，她代表朱和昶，只需要給幾位閣老簪花就行。

    眼見幾位閣老都裝扮上了，眾人起哄，拍手齊聲叫好。

    范維屏笑著說：“現(xiàn)在我們也都是老風流了。”

    眾人大笑，也紛紛將分到自己的絹花戴上。

    傅云英后退幾步，回到御桌前。

    吉祥捧來一朵金花枝，給她簪在官帽上。

    朱和昶手指輕撫杯沿，笑看傅云英一眼，看她戴花還挺好看的，忍不住偷笑，朝眾人道：“今天宴上簪花之事傳出去，必是一樁美談。朕心甚愉悅，眾卿可飲一杯?！?/br>
    說完，他舉起酒杯。

    內(nèi)殿里一片歌功頌德之聲，大臣們一起舉杯，飲下杯中美酒。

    接著，今年的新晉狀元、榜眼、探花郎也被叫進內(nèi)殿。

    三人都很年輕，年紀最大的狀元也才三十多歲，一個比一個人品出眾。

    老翰林考校三人學問，三人對答如流，當場賦詩一首。

    念完詩，滿堂喝彩。

    朱和昶大喜，命他們?nèi)藶閹孜婚w老斟酒。

    滿殿皆是朝廷大員和皇親國戚，幾百道視線一下子全落到自己身上，重如千鈞，三人頭一次參加這種宮宴，有些拘謹。

    狀元郎給王閣老斟酒的時候，手在打顫。

    榜眼更緊張，差點打翻汪玫的酒杯。

    唯有探花郎蘇承裕最為大方，大概因為他長得最好看，從小到大都是別人關(guān)注的焦點，已經(jīng)習慣各種注目了。不過畢竟還年輕，姚文達和他說話的時候，他臉色僵硬，好半天才反應過來。

    朱和昶小聲對傅云英說：“他們太拘束了，還是你膽子大一點?！?/br>
    傅云英心想，這畢竟不是殿試之后的聞喜宴，狀元他們緊張也情有可原。朱和昶第一次上朝的時候，表現(xiàn)和蘇承裕差不多，只不過因為他地位尊貴，他不開口，沒人敢先出聲，所以他才能唬住人。

    朱和昶望著眼前一片歡聲笑語的大殿，唇邊含笑。

    群賢畢至，濟濟一堂，國朝最優(yōu)秀、最拔尖的人才，此刻都簇擁在他身旁，俯首稱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