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枎深吸一口氣。自己這是怎么了，明明沒什么好緊張的。

    蕭槿往后撤步時拉了衛(wèi)啟濯一起，低聲道：“你到底怎樣才肯將莊表哥在夢里跟你說的話告與我知道？我最近總琢磨這個?！?/br>
    “怎樣都不說，”衛(wèi)啟濯語氣一低，“那你要怎樣才肯告訴我前世的我最后究竟爬到了什么位置？我偶爾也琢磨這個。”

    蕭槿鼻子里輕哼一聲，扭過臉：“就憑著你毫無節(jié)制地整晚折騰我，我就不會告訴你?！?/br>
    衛(wèi)啟濯暗暗握了握蕭槿的手：“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想要有所收獲當然要勤奮耕耘，我從來都不喜歡不勞而獲。”

    蕭槿沉默了一下，心道你當然不喜歡不勞而獲，不勞而獲得來的是隔壁老王的孩子。

    衛(wèi)啟濯一邊看著蕭枎蹲身放荷燈，一面跟蕭槿耳語道：“雖然我并不完全相信衛(wèi)啟沨的話，但跟他做那筆交易倒也沒什么，畢竟沒了阮家那檔子事，一定還有旁的事。我看二哥的糟心事是不會斷了。”

    蕭槿笑道：“借你吉言?！?/br>
    兩人正喁喁私語，忽聞馮氏一聲驚呼，齊齊轉(zhuǎn)頭。

    “快下去救人！快啊，枎姐兒失足落水了！”馮氏不住驚聲尖叫，想要跳下去搭救，但想起自己不會水，在岸邊團團轉(zhuǎn)了幾圈，拉扯著隨行的婆子丫鬟下去救人。

    一時河岸上亂作一團，沸反盈天。

    馮氏慌亂之中瞧見蕭槿跟衛(wèi)啟濯，當下上來急問道：“姐兒，衛(wèi)公子，你們誰會泅水？或者你們身邊家下人里面可有會水的？”

    衛(wèi)啟濯沒有作答，望著面前激蕩的河水，想起衛(wèi)莊夢中所言，眸光幽微。

    ☆、第130章

    蕭槿望著眼前波蕩的河面, 湊過來悄聲詢問衛(wèi)啟濯：“你說咱們眼下該怎么辦？”

    他們身邊隨行的家下人會不會水她不知道，反正她是不大想救蕭枎。

    當年本就是蕭枎害得衛(wèi)莊落水的, 后頭大約又是因著害怕衛(wèi)莊將她騙錢又闖禍的事說出去, 便見死不救, 扭頭跑了。如若蕭枎當時及時叫人來救，就不會耽擱時間，衛(wèi)莊很可能就不會死。

    非故意殺人也是殺人，何況蕭枎的情節(jié)嚴重，賠衛(wèi)莊一條命也沒毛病——不過蕭槿覺得，蕭枎在跑走時應(yīng)當就想到衛(wèi)莊很可能活不了了，往惡劣處想一想, 興許她就是想讓衛(wèi)莊死呢，這樣她騙錢的事就成了永遠的秘密, 也不會有人知道她害衛(wèi)莊落水的事，畢竟她明知道衛(wèi)莊不會泅水, 還將他扔下。

    事實上，這些只有衛(wèi)莊與蕭枎才知道的事, 前世也確實隨著衛(wèi)莊的死掩蓋了起來，今生若非衛(wèi)啟濯的魂靈入駐了衛(wèi)莊的殼子并繼承了衛(wèi)莊的記憶, 也將如前世那樣被塵封起來。眾人都會認為衛(wèi)莊是意外落水的，至多唏噓一下世事無常。

    蕭槿有時候回想起來，覺得大約今生的許多事都是往生事的訂正。只是再訂正, 人命沒了終歸是回不來了。

    血債血償, 這是古理。

    馮氏見這夫妻兩個嘀嘀咕咕的, 急得眼前陣陣發(fā)黑：“你們快些幫忙想想法子啊！時候不等人，三姐兒都快沉下去了！”

    蕭槿心中冷笑，當年你女兒要是也能想到時候不等人，衛(wèi)莊就不會枉死。

    “我們都不會水，我們隨行的下人也都不會水，”衛(wèi)啟濯終于出聲，“四夫人不如去問問岸邊其他人。”

    馮氏一噎，她總覺得衛(wèi)啟濯的態(tài)度有點奇怪，蕭槿也是。

    馮氏正六神無主之際，忽聞人群中有人大呼他會水，可以下去救人。馮氏一喜，轉(zhuǎn)頭看時，卻見是一個布衣短褐的腳夫，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僵硬。

    下水救人自然是有身體接觸的，而且還是摟抱這樣的姿勢，對方還是個腳夫，如此一來豈不是……

    然而聽著女兒越來越無力的呼喊，馮氏兩邊不是，沒了張主。

    衛(wèi)啟濯正與蕭槿低語，目光掃略時忽然瞥見一抹熟悉的人影，當下跟蕭槿道了句“稍等”，一頭扎入了人叢。

    蕭槿心下好奇，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爭奈岸邊人多，她一個晃神，他就不見了。

    不一時，衛(wèi)啟濯硬生生拽了一個人疾步而來。蕭槿偏頭一看，發(fā)覺竟是衛(wèi)啟沨。

    “我記得二哥是會泅水的，”衛(wèi)啟濯將衛(wèi)啟沨拉到了馮氏面前，“四夫人看，可容我二哥下水救人？”

    馮氏立等松了口氣，連連點頭：“甚好甚好，那二公子……”

    “四弟怕是記錯了，我倒記得四弟是會水的，”衛(wèi)啟沨打斷馮氏的話，一把揮開衛(wèi)啟濯，目光凜冽，“四弟怎不下去救人？”

    “二哥如何知道我會水？倒是二哥會水的事，府中上下知曉的人不在少數(shù)，”衛(wèi)啟濯指了指河中已經(jīng)撲騰不動的蕭枎，“二哥當真見死不救？二哥又未曾娶妻，這個時候了，就不要在意什么男女之防了。”

    蕭槿瞧著衛(wèi)啟沨那黑比鍋底的臉，心中暗笑衛(wèi)啟濯真是專業(yè)給衛(wèi)啟沨添堵。

    這廂還在爭執(zhí)，方才那個腳夫已經(jīng)等不及，“撲通”一聲跳入了水中。

    長年做苦力的人自然體力好，雖則蕭枎在瀕臨溺水時不斷亂扯亂拽，但那腳夫還是很輕易地將人給拖了上來。

    上岸后，他見馮氏等人也不知如何對落水之人進行施救，便索性好人做到底，在眾目睽睽之下幫蕭枎摳出了口鼻和耳中的異物，又扯拽著蕭枎的身子顛過來倒過去地折騰半晌，拍拍手：“好了，先等著看她會不會醒轉(zhuǎn)?！?/br>
    四下一靜。

    一個世家小姐，還是未嫁之身，本就婚事艱難了，如今又被人當眾這樣貼身摟抱拉扯，雖是事急從權(quán)，但怕是往后做填房也沒人要了。

    她將來要么嫁給這個腳夫，要么就做一輩子老姑娘。

    蕭槿轉(zhuǎn)頭見那腳夫暗暗搓手，猜測他此番大約也是故意的，畢竟蕭枎看著就是個富戶小姐，若是能賴上，做個倒插門女婿，可比做苦力強多了。

    馮氏的臉都綠了，趕緊命人將蕭枎抬回馬車上，轉(zhuǎn)身想走，卻被那腳夫攔住。對方自稱自小生長在水濱，對溺水者的照料很有一套，而蕭枎眼下狀況尚不穩(wěn)定，所以他希望能跟馮氏等人回府去。

    馮氏知這是要賴上他們的趨勢，滿面豬肝色，揮手命幾個婆子攔住他，轉(zhuǎn)頭匆匆去了。

    衛(wèi)啟沨回首看向蕭槿。

    他今日出門純屬散心，但沒想到還能遇見蕭槿，雖然是這樣的碰面。

    他看著蕭槿，蕭槿看著衛(wèi)啟濯。

    蕭槿小聲問：“你方才在想什么呢？我看你一直不說話，還以為你在琢磨什么壞主意呢?！?/br>
    “我就是想看看，”衛(wèi)啟濯掠視眼前仍舊微微波蕩的河水，“順其自然會如何?！?/br>
    那腳夫從圍觀路人的議論中得知蕭枎是鎮(zhèn)遠侯府四房的小姐，當下追了過去。

    蕭槿見人群漸漸散去，正要拉了衛(wèi)啟濯往回走，就聽衛(wèi)啟沨忽而開言道：“弟妹不去看看三姑娘么？”

    “三姐如今需要休養(yǎng)，我去作甚，”蕭槿搭了衛(wèi)啟沨一眼，“二伯是不是管得太寬了點？”

    衛(wèi)啟沨笑道：“不過一問而已，弟妹不會因此便著惱了吧？”

    蕭槿正要再行開言，卻被衛(wèi)啟濯暗暗捏了捏手指。她轉(zhuǎn)頭對上衛(wèi)啟濯的目光，知他大約是不想看到她跟衛(wèi)啟沨說話，遂朝他點了點頭，回身拉著他離開。

    衛(wèi)啟沨盯著蕭槿與衛(wèi)啟濯相牽的手，眸中暗潮遽起。

    他完全無法想到蕭槿還會有主動牽人手的時候，何況還是在外頭，雖然大晚上不顯眼。

    兩日之后，蕭槿聽前來看望她的季氏說，蕭枎自打那日被救上來之后，就仿佛被惡鬼纏身了一樣，連飯也不吃，瘋瘋癲癲的，嘴里喃喃吶吶地說著什么“不是我害死你的”，找了幾個大夫來看都無濟于事，蕭定本就因著這個女兒鬧心不已，如今更是煩躁，兼且因為蕭枎是在中元節(jié)那日落水的，所以他斷定她身上帶著邪祟，干脆命人將她關(guān)了起來，打算尋個道士來驅(qū)邪。

    蕭槿倒是知道蕭枎在喊什么，但問題是，前世的蕭枎即便是看到衛(wèi)莊被她害死了，也照樣該吃吃該喝喝，并沒有什么異常。不過，她倒是有點不明白蕭枎這是做賊心虛以至于出現(xiàn)了幻覺，還是真的瞧見了衛(wèi)莊的冤魂。

    “她如今這般，原先說要娶她續(xù)弦的那戶人家也來退婚了，”季氏道，“倒是那個救了她的腳夫愿意娶她，但你四叔跟四嬸怎會愿意招這么個女婿來，頭先本想使幾兩銀子打發(fā)了他，可未曾想對方竟是不肯。落后你四叔便干脆著小廝將人亂棒打了出去?！?/br>
    季氏見蕭槿面上無甚表情，道：“我怎么覺著，你跟你三姐的仇格外大，你從前不是跟你四姐也不對付么？但如今好似也沒幼時那些齟齬了，為何跟你三姐的仇延續(xù)至今？我也沒見你們有什么大的爭執(zhí)?！?/br>
    蕭槿攤手：“母親也不是不知道，我要是看一個人不順眼，是很難改觀的，四姐可比三姐明理多了。”

    季氏也很是不喜那個三侄女兒，只是覺得女兒在蕭枎這件事上似乎顯得格外冷情。

    “好，不說你三姐四姐，”季氏輕聲一嘆，“你說你總也懷不上孩子可如何是好。”

    蕭槿低了低頭。

    她現(xiàn)在也有點懷疑人生，但衛(wèi)啟濯倒是一直抱著順其自然的態(tài)度，尤其是打宋氏母子那里回來，她就總覺得他好像越發(fā)不急了。

    思及此，她又忍不住想，衛(wèi)啟濯在蕭枎這件事上的態(tài)度好像有些奇怪，他那日沒有救蕭枎的意思，也沒有火上澆油的意思，他似乎是在等著什么。而她猜測，他這種反常的態(tài)度，很可能跟之前他所說的衛(wèi)莊在夢里跟他說的話有關(guān)系。

    七月十八，三堂會審。

    蕭槿雖則知道衛(wèi)啟濯應(yīng)當是已經(jīng)想好了應(yīng)對之策，但仍是免不了為他懸著一顆心。

    日晡時分，蕭槿正等得心焦，聞聽衛(wèi)啟濯回了，迎出去時想問問今日結(jié)果如何，就聽他道：“我適才回來時遇見了侯府四老爺，他不知從何處聽說了我與白云觀的守真道長相識的事，求我?guī)兔σ]，他說蕭枎如今仍舊不肯用飯，連水也不進了，還總砸東西，他瞧著都瘆得慌。”

    “她走到這一步也是自己做的孽，你尋個借口推了就好?！?/br>
    “我沒有推掉?！?/br>
    蕭槿一怔：“為何？”

    衛(wèi)啟濯不答反問：“啾啾愿不愿意隨我去一趟侯府看看蕭枎？”

    蕭槿詫異端視他幾眼，點頭道好。

    雖然她不知道他緣何要去看蕭枎，但他提出來了，她就愿意隨著他。

    兩人更衣后簡單拾掇一番，乘馬車趕到了鎮(zhèn)遠侯府。

    馮氏為著蕭枎這個女兒簡直cao碎了心，如今她又變成了這副模樣，馮氏更是整日以淚洗面。她預備將蕭槿引去蕭枎院子時，見衛(wèi)啟濯提步也要跟去，有些尷尬，委婉地表示讓他姑且回避一下。

    衛(wèi)啟濯徑直道：“今時不同往日，我聽說三姑娘如今腦子不清楚，我不放心，怕她傷著啾啾?！?/br>
    馮氏張了張嘴，竟是一個字都不能回駁。

    蕭槿如今身份金貴得很，衛(wèi)啟濯又疼她疼得眼珠子一樣，萬一真是一個不防讓蕭槿傷著嚇著，她縱是長輩也擔待不起。

    馮氏遲疑一下，只好應(yīng)了。

    蕭槿見到蕭枎之時，真正是驚住了。

    才三日不見，蕭枎竟然已經(jīng)不成人形，面容憔悴枯槁，雙目空洞無神，言語癲蹶狂謬，說不是中了邪都沒人信。

    蕭槿無法想象當年光彩照人、自稱聊城第一美人的蕭枎會跟眼前這個是一個人。

    蕭枎原本看到蕭槿時，尚無甚反應(yīng)，但衛(wèi)啟濯甫一現(xiàn)身，她就驚叫一聲，大呼道：“衛(wèi)莊你怎么還不走！我說了，我不是有意害你的！你不要纏著我！我當時不過是太害怕了才跑的！再說了，你那會兒不是沒死么……”

    馮氏等人嚇了一跳，使人上去仔細看著蕭枎，并解釋說蕭枎如今看見個男子就喊衛(wèi)莊，口中胡言不止。

    “三姑娘見今再說這些又有何用呢，衛(wèi)莊已經(jīng)不在了，”衛(wèi)啟濯往前踱了兩步，“三姑娘小小年紀心思便那樣歹毒，后來又能毫無愧疚地活下去，算是少見了。不過三姑娘如今若想要彌補的話，倒也并非不可?！?/br>
    蕭槿知衛(wèi)啟濯說的其實是前世蕭枎害死了衛(wèi)莊之后毫無愧怍的事。

    蕭枎瞧見他靠近便連聲尖叫，不住后退，口中喃喃著“別過來”，又見衛(wèi)啟濯忽然朝她一笑，駭?shù)闷鄥枒K叫，沖到桌邊砸了碟子，拿碎瓷片瘋狂戳自己的臉：“求你不要纏著我了，我不是蕭枎……我不認識你，你看我跟蕭枎長得一點都不一樣……”

    蕭槿在一旁冷眼看著。蕭枎平生最在意自己那張臉了，如今竟是親手毀了自己的容貌。

    馮氏等人方才沒反應(yīng)過來，及至回神，忙上去搶奪她手里的瓷片，但蕭枎已經(jīng)完全陷入了臆想，又亂踢亂打，手里還拿著兇器，眾人不敢近身。

    馮氏幾乎崩潰，正欲豁出去撲上去按住她，就聽蕭枎突然狂笑一聲，一抬頭，驚見蕭枎舉手將碎片狠狠刺入了自己的咽喉，頓時血流如注。

    衛(wèi)啟濯擋在蕭槿面前：“乖，不要看——咱們回吧，待在這里也幫不上什么忙?！?/br>
    蕭槿點頭。

    兩人才走出屋子，就聽身后傳來馮氏撕心裂肺的哭聲。

    蕭槿看了衛(wèi)啟濯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