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他抬眼見這戰(zhàn)場硝煙,一道道刀光劍影從眼前閃過,披著此時這血色的殘陽交匯在一起,難分難舍,仿佛人間煉獄。 可他的眼睛里已沒有一點悲憫和不忍,只有強烈的想要活下去,想要帶著這一千多人逃出去的欲望。 縱然手上沾滿鮮血,他也勢必要在此決戰(zhàn)到最后一刻。 仿佛過了很久,又仿佛不過片刻,最后一縷殘陽的余暉漸漸消散,星辰冉冉升上天際,寒意頓起。 雙方仍然膠著不下。穆崇玉手臂、肩膀上已是累累傷痕,他打算沖到隊伍的最前面去,親自沖鋒、搖臂吶喊,以鼓舞全軍士氣。 然而就在此時,有一隊人馬突然從遠處奔至近前,整齊的馬蹄聲震得戰(zhàn)場上人心一驚。 是徐立輝的援軍么?幾乎是同一時刻,所有人的動作都不由自主地慢了半刻。 那隊人馬并沒有加入到戰(zhàn)場中,而是立于交戰(zhàn)圈之外靜靜等候。有一個人從中走出,手上舉起了一面令旗。 令旗猛地揮下,一道洪亮的聲音傳出:“傳令全軍,停止交戰(zhàn)!” 滿場愕然。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今天本來說下午更新,結果更晚了,因為作者菌卡文了_(:3ゝ∠)_ 第15章 一日三秋 那道聲音足足響了三遍,尾音在這一片狼藉的戰(zhàn)場上震了三震,才堪堪止住所有人手中的殺伐揮砍。 那人走上前去,目光環(huán)掃一周,最后若有似無地落在了蒙著面的穆崇玉身上,揚聲道:“在下乃大渝金吾將軍鄒淳,現(xiàn)奉大渝圣上親筆諭令,責令我大渝一應將士就此止戰(zhàn)?!?/br> “違者將永不能踏入我大渝的境內(nèi)一步?!弊詈笠痪湓捤埔庥兴?,此時方帶著幾千人馬趕過來支援的徐立輝聽到,臉色難看了一瞬。 這很明顯是在警告他的——如果他仍執(zhí)意與黑云山匪軍一戰(zhàn),就永遠別想被北渝朝廷接納了。 徐立輝狠狠地瞪了一眼鄒淳,心有不甘地看著身后的鐵騎,惱怒得很。他是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北渝朝廷為何突然變卦了,鄒淳又是從哪里得來了北渝皇帝的諭令? 徐立輝皺起眉,疑竇頓生,然而此時卻也不敢輕舉妄動。 心頭同樣布滿疑云的,還有鷹頭寨眾人。 穆崇玉眉頭深鎖,心底彌漫上了一層不安。他抬眸望向鄒淳,遠遠地,只模糊看到這個人挺拔的身影。 他撥馬向前,離此人更近了些,揚聲道:“鄒將軍此言,是要撤兵返回,放過我黑云山一眾人等么?” 可這又怎么可能呢?眼下離沈青身份被揭露那日已過去五天了,若是有北渝皇帝諭令傳來,那也合該是全力剿滅鷹頭寨、捉拿逃虜?shù)闹I令。 正是有此憂懼,他們才全力突圍了五天啊。 鄒淳并沒有讓穆崇玉等太久,便回答道:“不錯。不過撤兵之前,我有話要問這鷹頭寨的領事,還請諸位隨我到我軍營帳一趟?!?/br> 有話要問?在此刻對方援兵已到、占據(jù)壓倒性優(yōu)勢的時候? 鷹頭寨眾人都云莫名其妙,彼此面面相覷。對方的舉動處處透著怪異,不能不讓人心生懷疑。 穆崇玉亦是面色一沉:“鄒將軍若想拿下我等,大可以在戰(zhàn)場上光明正大地交戰(zhàn),我鷹頭寨兵力雖薄,可也決不會退縮,鄒將軍實不必再費心設什么奇計誆我們上鉤了。” 鄒淳那邊卻只笑了笑,道:“誠如穆三爺所說,我若想擒你,只管命令全軍將士奮力一戰(zhàn)便可,何必費這些功夫?即便此處兵力不夠,再去上書請兵也不是什么難事。這一點想必穆三爺心知肚明?!?/br> 穆崇玉此時雖未露相,可鄒淳憑借沈青和鷹頭寨眾人對他的小心態(tài)度,也早已看出他的身份。姓穆行三,旁人對他又口呼三爺,不是那位逃跑的陛下又是誰呢?只不過礙于徐立輝在此,鄒淳便沒有點破。 舊燕俘虜逃亡,本就是一件朝廷密事,實在不須讓閑雜人等知曉。 再者,依圣上的囑托,他必得把這位舊燕之主請到營帳里去。 想了想,鄒淳復又說道:“如果你此時不信我,我即刻派遣圣上親兵將此地團團圍住,到時你們還會有一點活路么?穆三爺,你是要拿你們鷹頭寨所有人的性命跟我賭一把嗎?” 此時他帶過來的人馬雖不足一千,可在這茫茫暮色的掩映下,令旗飄飄,隊形嚴整,看不出虛實不說,相比于已經(jīng)兵疲馬乏的鷹頭寨,也無疑具有很強的震懾。 鄒淳右手輕輕一揚,便聽得身后的軍士整整齊齊地大喝一聲,聲音洪亮,響徹整個戰(zhàn)場。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 穆崇玉薄唇緊抿,他回望了一眼身后已經(jīng)體力不支的下屬,又看了看鄒淳身邊蓄勢待發(fā)的強軍,臉色暗沉一片。 確實如對方所說,眼下敵強我弱,若對方?jīng)]有援軍,他們還尚且可以拼死一搏,然而此時援軍已至,再硬拼下去,不過是以卵擊石而已。敵為砧板,我為魚rou,難道還有別的選擇么?只是不知這北渝的金吾將軍,到底在盤算些什么。 既不想戰(zhàn),又要“放他們生路”,那么仔細想來,也無非是要說些安撫招降之詞,一面穩(wěn)住他們,一面又可以向天下博得個寬恩大度的美名,然后等到騙他們回朝,再用盡一切狠毒齷齪的手段來實施報復,或是將他們暗中處決。 北渝的昏君jian臣,一向卑鄙若此。穆崇玉額頭上青筋微浮,有一股森然的冷意從脊背處泛起,緩緩地流淌向那被他封凍起的記憶深處。 他垂眸發(fā)出一聲輕飄飄的冷笑,再抬起頭來,眼睛里的神色已平靜許多:“既然鄒將軍如此說了,那穆三便跟將軍去一趟也無妨?!?/br> 以往是他們太天真可笑,對方要惺惺作態(tài)招降他們,他們便也惺惺作態(tài)地降了就是,待北渝的人放松警惕,尋得了機會,再行逃走也不遲。 穆崇玉給身后沈青、陳康四、李元善等人使了個眼色,責令余下諸人在此等候,便一起跟隨著鄒淳的指引,往營帳走去。 夜色下的鴨嘴澗看不出白日戰(zhàn)爭的痕跡,厚厚的被人和馬踩實的雪仍在反射著瑩瑩光輝,勉強可辨識道路。 “三爺小心!”沈青在一旁暗暗提醒,就擔心他們會落入對方的埋伏陷阱。 穆崇玉搖了搖頭。他不認為路上會有什么陷阱,因為最大的陷阱就在前方不遠處。 繞過鴨嘴澗,黑云山下二里之外一塊平坦的闊地之上,便是徐、鄒二軍的主帳大營。營口有兵尉盤查,四周也防衛(wèi)嚴密,尤其是在入口正對的一個最大的營帳前,羅列了兩排兵士,目不斜視地站在那里。 穆崇玉身形一頓,翻身下馬,便見鄒淳指了指那個營帳,道:“穆三爺,就是這里了,請隨我來?!?/br> 他略一點頭,也不畏怯,幾步跨過去便掀開了營帳的擋風簾,走了進去。鄒淳、沈青幾人尾隨在后。 待進去后卻是一愣。也不知鄒將軍是對自己的兵力太過自信,還是對他們南燕人的武力太過輕覷,營帳里并沒有他料想的層層重兵看守,只有七八個小兵仗劍靜候在兩側(cè)。 上首點了兩盞油燈,中間則擺著幾副矮榻和憑己,居然是按照南燕人的風俗擺設的。每個矮榻前還放著一盞清香裊裊的茶,聞著竟像是南燕人最慣常飲的浮屠春雪。 他被困北渝三年,逃亡在外流離一年,竟已是許久沒品過這等沁人心脾的茶香了。 穆崇玉站在那里,神思突然飄蕩到很遠,半晌未動。 直到有一記聲音在耳邊響起:“三爺,一路辛苦,還請上座。外面天寒地凍,將軍吩咐我備了熱茶,請三爺品嘗?!?/br> 這聲音分外低沉,又透著些沙啞,仿佛外面裹著雪粒的北風。穆崇玉從未聽過這樣的聲音,可隱隱地又生出幾分熟悉。 他下意識抬眸看去,卻冷不防倒吸了一口氣。 那是一張戴著面具的臉,面具嚴嚴實實地遮擋了這個人的面龐,只露出了額頭和一雙黑漆漆的眼眸??煽v然如此,也遮不住這個人臉上蜿蜒縱橫的疤痕。 那疤痕從面具擋著的顴骨爬出,沿著太陽xue一直爬到額頭的位置,宛如一條張牙舞爪的蜈蚣,隨時等待著發(fā)起攻擊,觸目驚心。 鄒淳注意到,忙說:“這位是我手下一員小將,曾在戰(zhàn)場上受了點傷,留了疤不好見人,故而以面具示人。還望三爺勿怪。” 鄒淳說著,這戴著面具的小將還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穆崇玉,眼神幽深恍若潭水。 穆崇玉眉心微蹙,道了聲“無妨”,落下座來,再看那小將,卻見他已轉(zhuǎn)開了目光,這才心底微松。 不知為什么,雖從未見過此人,穆崇玉卻從他的身上感到一種淡淡的壓迫感,這叫他不適。 他收攏心神,轉(zhuǎn)過視線看向鄒淳:“那么鄒將軍到底是有什么話要問在下?” 沈青、李元善等人此時也已落座,聽到這話便知要進入正題了,臉上登時都是一副戒備神情,嚴肅得很。 鄒淳卻對此視若無睹,他慢悠悠舉過面前茶盞,啜飲一口,才徐徐開口道:“大家都是熟人,就不用‘在下’‘先生’地稱呼了吧。穆舍人,你蒙面的巾帕也快掉了,還是摘去了吧?!?/br> 穆崇玉一怔,他雖知對方必然已知自己身份,卻沒想到會被直接點了出來,神色有幾分郁郁,可想到對方既然敢說出來,周圍必當都是牢靠的親兵,也就不再有所顧忌,直接摘了頭上盔胄,扯掉面上蒙面巾帕。 然而就在這瞬間,他便又感到一道強烈的目光跟隨過來,讓他無所逃遁。 穆崇玉猛地一回頭,卻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那幾個執(zhí)劍而立的小兵都一副木然姿態(tài),目不斜視的,什么都看不出來。 他只好作罷,再轉(zhuǎn)過身來語氣卻是有點僵硬:“現(xiàn)在,鄒將軍有什么話可以直說了吧?” 鄒淳點頭,他目光隱晦地瞥了一眼穆崇玉身后的方向,沉聲道:“我所要問的,有四件事?!?/br> “其一,敢問穆舍人此次逃出大渝,是蓄謀已久、籌劃多時,還是突然意起,倉促行動?” “其二,若是蓄謀已久,何以在北渝之時對我大渝圣上恭順謙卑,溫言悅色,不見半點異心?難道穆舍人一直在惺惺作態(tài)不成?而若是突然意起,這期間的緣由是否跟一年前江東大旱有關?” “其三,穆舍人在離開北渝之后,可與徐立輝此人有過交集?可否識得徐立輝此人的真實面目?” “其四,”鄒淳頓了頓,覺得這最后一問有些難于開口,然而想到圣上囑托,只得硬著頭皮道:“請問穆舍人這一年來……是否安好?” 待聽到最后一問時,穆崇玉有些恍惚,以為自己聽錯了,見鄒淳許久未有更改之意,才半信半疑地向他致謝道:“多謝鄒將軍掛念,穆某一向安好。” 他話落之時仿佛聽到有人的嘆氣聲,不解其意,想著回過頭去必然還是發(fā)現(xiàn)不了什么異樣,便不去管它。 只是這前兩個問題……穆崇玉想不明白,鄒淳此時問這個又有何意義?他南燕一朝被滅,天子朝臣悉皆被俘,平民百姓慘遭暴政,他難道就該不管不顧,只圖自己茍且偷生嗎?他難道就不應懷有對北渝的仇恨,對南燕的懷念嗎? 何為蓄謀已久?何為突然意起?他南燕一朝在北渝人的眼中就是如此兒戲,可以說放下就放下,說拿起便拿起的么? 穆崇玉直直望著鄒淳,想從他臉上找出蛛絲馬跡的戲謔輕蔑來,然而鄒淳臉上除了嚴肅之外,再沒有第二種表情。 穆崇玉深吸一口氣,幽幽道:“一年前的江東大旱,貴朝做了什么,江東百姓遭遇了什么,鄒將軍現(xiàn)在是打算裝作清白無知嗎?” 他這句話的諷刺意味很明顯,眼神中的敵意也不再掩飾,鄒淳辨得出來,然而他只是瞇了瞇眼,平靜道:“穆舍人為何惱怒?我乃一介武夫,并未主持江東賑災之事,所以確實不知。不光是我,圣上對此事也有疑慮,正是有疑慮,所以才差我來問穆舍人一問。希望穆舍人坦誠回答?!?/br> 穆崇玉沉默了半晌,許是不想再與對方爭執(zhí),終于緩緩道:“好,既然如此,我便一一告知于你,希望你能回去轉(zhuǎn)告你們圣上,讓他永遠不要妄想南燕百姓的臣服,而最好時時憂懼著上天降下的懲處?!?/br>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的章肥吧?喜歡的小天使收藏個唄~不然收藏個作者專欄也行嘛,作者菌躺下給你賣萌(*/w╲*) 第16章 當年往事 那時,穆崇玉已在北渝做了兩年的俘虜了。北渝的天氣很寒,每每到暮秋之時便有冷風長驅(qū)直入,吹得這座帝都瑟瑟發(fā)抖。 可在這個時候,穆崇玉尚且還對北渝朝廷心存幻想。天雖寒,可他看到薛景泓會在奏章里體恤民生,冬日雖漫長,可他知道薛景泓會撥賑濟的銀兩給工部,以降低百姓用以取暖的黑炭的價錢。 他以為南燕百姓至少在北渝的治理下,會暖衣飽食、安穩(wěn)度日。如果是那樣的話,即便他身為階下之囚,也沒有什么不甘心的了。 戰(zhàn)亂止息,豐饒歲月,每一個人的日子都會像是流水一樣平淡卻安心地淌過,唯余他自己,在這冷冰冰的異國他鄉(xiāng),細細苦吟著自己的悲愁,也就夠了。 天下是這天下人的天下,沒了他這個南燕舊主,還會有其他的政權,其他更優(yōu)秀的君主取而代之。他不過是個失敗者,合該被遺忘在角落。 然而這種想法在如今的穆崇玉看來,卻是愚蠢之極。野獸不會因為獵物的隱忍而心生憐憫,它只會被激起更大的殺伐欲念。這一點,直到他親眼看到流離失所、一路乞討到北渝帝都的南燕百姓,親眼看到受盡折磨、慘不忍睹的南燕遺將,才深刻地明白。 “戶部說開倉放糧、賑濟災民,可結果呢?如果不是南燕的子民親自向我訴說了他們在江東一帶所受的□□,我到現(xiàn)在還被蒙在鼓里?!蹦鲁缬竦哪樕匀焕涞?,可眼角那微微泛起的紅卻出賣了他,“開倉放糧,結果是坐地起價,輕徭薄賦,結果是橫征暴斂。江東大旱,本是一場天災,你們北渝卻把它視作發(fā)財致富的一次良機,結果竟生生地把天災弄成了人禍。可見人心之險,猶比天甚?!?/br> “而這,并不單單是幾個胡作非為的貪官污吏的問題?!蹦鲁缬竦穆曇衾锶旧蠋自S冷冰冰的憤慨:“是你們北渝從一開始就容不下南燕人的存在。我們敗了,文武百官都被擄去了北渝當囚犯,你們還要對這些戰(zhàn)俘施以百般折磨;江東大旱,南燕的百姓幾無活路,你們還要再踩上一腳,將無糧納稅的貧苦百姓悉皆充作你官宦之家的罪奴,任意□□?!?/br> “我倒是想問鄒將軍一句。在閣下眼里,可曾把南燕百姓當做人看待過?還是說,他們不過是任你們予取予奪的牲畜,可隨意糟蹋?” 穆崇玉的聲音并不大,可在這安靜的營帳中,那輕飄飄的尾音卻仿若包裹著堅冰的重錘,震得人渾身發(fā)麻,凍得人寒意四起。 沈青、李元善、陳康四幾人皆是靜坐不語,可那鐵青的臉色和幾人微微發(fā)抖的脊背卻昭示著他們彼此的憤怒。 穆崇玉所說的,他們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