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他現(xiàn)在沒有任何辦法來證明自己的身份,傳國玉璽、皇帝的龍袍、隨身的玉佩……那些東西早在南燕都城被攻破之時,全部失散于北渝官兵之手。而后來,它們可能躺在薛景泓的案頭書幾上,也可能被秘密地看押在什么地方,他都無從得知,也根本無暇顧及。 他那時候只有一個念頭,就是無論如何都要從北渝逃出來,然后傾盡自己余生的所有力氣,去復國,去報仇。 而曾經(jīng)被他視若無上尊嚴的玉璽、龍袍,現(xiàn)在看來,也不過是如云煙一般可笑無用。 只是在遇到現(xiàn)在這種情況時,卻顯得有些捉襟見肘了。 穆崇玉半垂眼瞼,復又向前走了幾步,視線一一掃過眾人,道:“之前對諸位的隱瞞,實在是事出有因,而今值此生死存亡之際,我若再不告訴大家實情,便是把大家往火坑里帶。昨日,沈青的身份已被金吾將軍鄒淳探知,想必不日便會傳到北渝皇帝的耳中。到那時,必然有十倍于徐立輝之眾的北渝親兵前來黑云山追捕我等,如此,就勢必會牽連到在座的各位。” 穆崇玉頓了頓,聲音里沾染上幾分決絕和愧意:“穆某決計不愿連累各位。故而今日既是穆某向各位坦白之時,也是向各位辭行之日?!?/br> 其實在今晨之前,他已經(jīng)和沈青還有李元善等人商討過了,破解此局最佳的對策便是趁著徐立輝等人退敗于山下、鷹頭寨眾人也各自去休息之際,悄無聲息地溜出鷹頭寨,繼續(xù)亡命天涯也好,朝不保夕也罷,總比在黑云山坐以待斃的強。 可如此一來,這鷹頭寨上上下下八百匪眾就毫無疑問地成了棄子,前面剛剛經(jīng)歷和徐立輝的一場惡戰(zhàn),后面又要應付北渝的追兵。 北渝人絕不會因為此時穆崇玉已經(jīng)離開鷹頭寨便放過陳康四他們,等待他們的,必定是北渝昏君遷怒式的圍剿和嚴刑拷打。 這樣的結(jié)局,穆崇玉縱是一死也不愿意看到。 既是自己引起的事端,也理當由自己解決。他已告知南燕舊屬上下,今日便發(fā)動奇襲,主動進攻徐立輝營帳,吸引對方的全部兵力,從而制造空隙,讓鷹頭寨的人先行逃出黑云山。 這樣,穆崇玉也就沒有了后顧之憂。 可這計策一說出來,鷹頭寨上下卻安靜一片。沒有一個人做聲,大家似乎都還未從這接二連三的“荒唐之言”里回過味來,彼此面面相覷。 最先回神過來的一個人問道:“那我們走了,三爺……您怎么辦?” 穆崇玉笑了笑,回答的聲音輕卻堅定:“自當是與徐立輝拼死一戰(zhàn)。他魚rou我大燕百姓,我便決不能放過他。” 鷹頭寨眾人精神一震,都不禁抬頭看向說出此言的穆崇玉。 穆崇玉此時猶帶病容,經(jīng)過連夜的籌謀和商討,他似乎更加憔悴了,聲音里一直帶著難以掩飾的沙啞。有細密的冷汗從他額頭上不斷冒出,沿著那瘦削的臉龐沒入了兩側(cè)烏黑的鬢發(fā)之中。 高高在上的南燕皇帝是什么樣的,他們不知道,可穆三爺穆崇玉是什么樣的,他們卻已然十分明了。 穆崇玉他自稱是江東人士,與這鷹頭寨的過半之眾都有同鄉(xiāng)之誼、舊國情分。 穆崇玉不讓他們偷雞摸狗、打家劫舍,看著他們一點一點放下害人之刀,拿起了耕田的鋤頭,教給他們自力更生。 穆崇玉教給他們軍紀軍法,帶領他們打敗了北渝的走狗。 穆崇玉有時候過于嚴苛,嚴苛得叫他們心生厭惡,可有時候又過于寬仁,寬仁得讓他們無地自容;有時候病懨懨的,脆弱得仿佛一根稻草就能壓垮,有時候卻堅韌無比,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讓他屈服半分…… 甚至就像是現(xiàn)在,明明因為之前帶領他們外出打獵而受了風寒,突然倒地不醒,可偏要掙扎著病體排兵布陣,日夜cao勞,不曾休息。 他們大燕的陛下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嗎? 有人恍惚記起,穆崇玉曾經(jīng)對他們說過什么:事在人為,志起人心,世事太平,天下大定。 現(xiàn)在想來,這樣的話合該從穆崇玉的嘴里說出。 陳康四喉嚨動了動,他張口想要說些什么,卻突然看到手下們齊刷刷跪下,紛紛道:“陛下/皇上/三爺不走,我們也不走!” 他們都是庶民,不懂正規(guī)的宮廷禮儀,只知道見了圣明君主要跪下,對穆崇玉的稱呼也參差不齊,可也因為這,透露的才是自己的一片赤誠之心。 當年在南燕治下,過得日子雖稱不上是榮華富貴,可好歹也算衣食無憂、自給自足。南燕朝廷也從未有過亂收苛捐雜稅、暴斂橫賦之事。再有偶爾大旱、洪澇時節(jié),田地里收成欠佳,便有當?shù)乜h官開倉賑濟,布施恩德。 他們都曾受過穆崇玉這位君主的仁德之恩。雖然之前從未接觸過穆崇玉,可在亂世飄零無依的他們,又有哪一天不曾懷念從前在南燕的太平日子? 他們心雖未立復國之志,可情卻時常感懷舊國之恩。 而穆崇玉有當初的仁德在前,有如今的俠義在后,他們又焉能棄之而不顧,只管著自己逃命去了? 陳康四也趕緊跟著跪下,口中咕噥道:“就是,北渝那皇帝老兒來了才好,看老子不把他打回原形!也讓他們嘗嘗我南燕匪軍的厲害!” 他這一說,又引得一眾人附和:“沒錯,賀淵能打得,徐立輝能打得,北渝人怎么就打不得了?我黑云山形勢險峻、易守難攻,再加之天寒地凍,就算是外面的鳥兒飛來也要凍死在里面,北渝人又沒長兩個腦袋,怎么就怕得要逃出老窩了?” 土匪爺們說起話來糙得很,可穆崇玉聽了,卻驀地怔住了。 他沒想到他們……他本以為說了實話之后,會聽到這些人的抱怨、咒罵,罵他給他們招惹來了無妄之災,罵他欺瞞了他們那么久,他還準備了一堆長篇大論打算安撫他們,可沒想到…… 沈青看到穆崇玉的表情,以為他心生不快,便喝道:“笑話!北渝人雖沒長兩個腦袋,可他們有精兵強將,我們有么?他們一萬人闖不進來,派五萬人、十萬人又將如何?現(xiàn)在放不下你們的老窩,等到北渝打過來,恐怕就晚了!” 這一番話喊得鷹頭寨又安靜下來,跪了一地的眾人紛紛不甘心地垂下頭去,暗暗磨牙。 半晌仍有人不服氣,小聲道:“可就算這樣,我們也不能自私逃命,這不是梁山好漢該做的事兒!” 那人抬起頭來,目光灼灼地盯著沈青。 登時又引來波浪般的附議之聲:“沒錯,既為梁山好漢,就不能背信棄義!要走一起走!”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菌已躺平任調(diào).戲,小天使們快來呀~ 第14章 破釜沉舟 千里之外的北渝都城。連綿巍峨的帝都皇城同樣被皚皚白雪覆蓋,靜謐得仿佛能把一切戰(zhàn)火都隔絕于外。 然而眼不見硝煙,硝煙卻早已暗暗升起,彌漫開來。 薛景泓盯著手中這封八百里加急快送的密信,心中的喜悅、震驚和憤慨猶如荒地里的野草,起起伏伏,滅而復生。 這封信的落腳人是鄒淳,前日夜間從荊楚之地黑云山發(fā)出,今日傍晚到了他的手中。信中用筆寥寥,可所交代的事情每一樁每一件都叫他情緒鼓蕩,難以平靜。 黑云山的土匪果然如他所料,都是些沒了土地的貧苦百姓,流離失所之下不得已才落草為寇,據(jù)鄒淳的初步打探,哪里是這些人成日與北渝官府作對,分明是在北渝官府的威壓之下,無處可躲才逃入了黑云山。 這樣的說辭與他前世最后的時光里得知的實情,倒是相符的——原來南燕的百姓,果真從未得到過北渝朝廷的半點庇護。相反,自他的金戈鐵騎南下之后,帶給南燕百姓的便只有累累的傷痕。鷹頭寨的土匪只不過是冰山一角罷了。 薛景泓想到這里,這幾年壓抑積攢的憤怒與懊悔又一點一點地泛上來,讓他仿佛被寒冰包裹,胸腔里只有凄慘的冷意。這是比活著更讓人痛苦的滋味。 也許上天讓他重活一世,就是要他在這種漫無邊際的悔恨與自責里踟躇前行,以示懲戒。他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這么想過。 所幸,天道無情卻并非絕情,在這樣漆黑無止境的絕望里,有一縷明月的清輝始終高懸在不近不遠的地方,讓他思之若狂。 自薛景泓第一次見到穆崇玉的時候,就為之傾倒不已。北渝的人常年生活在塞外,大漠狼煙、風吹草低,馬上馬下練就的都是一副粗獷的品性,談笑起來豪爽,可舉止之間卻難免有粗俗蠻橫之處。 他們,包括曾經(jīng)的薛景泓自己都從不懂得禮讓,從不懂得謙和,從不知道所謂“君子”是怎樣的一種人。只在從南方傳來的詩謠里聽過:“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那樣的言詞太遙遠,叫人無法想象。北渝人向來只知馬上決勝負,騎射定輸贏,弱rou強食,武力為尊。 直至他見到了穆崇玉。那分明是任何一個北渝的勇士都能單手打倒的瘦弱男人,可每當他抿緊了薄唇,目光平靜地看向自己時,薛景泓又覺得,這樣的人其實是無法戰(zhàn)勝的。 穆崇玉他仿佛什么都不在意,故而謙讓有禮,不爭不搶,可那目光里卻又恍惚隱藏了一種叫人難以理解的執(zhí)著。 他仿佛悲喜無度,故而總是嘴角噙著一抹溫潤的笑意,可那笑容里卻又分明包裹了一縷難以掩飾的郁色。就好像漠北草原的蒼鷹被人斬去了翅膀。 這樣的穆崇玉,叫他深深地為之吸引,為之迷惑,到最后的……不可自拔。 這期間,他薛景泓做過許多錯事,有的是因為jian人的挑撥,有的是因為誤會,可說到底還是因為他自己的愚蠢,因為他對穆崇玉的……不夠信任。 這一丁點的不信任,卻成了離間他們二人最尖銳的利器。 薛景泓深吸一口氣,微微顫抖的手指再次撫上信中的那一句話——穆崇玉最信賴的副將沈青,出現(xiàn)在黑云山! 那么也就是說,崇玉他此時同在黑云山無疑……薛景泓口中喃喃低吟著“黑云山”三個字,心中有了決定。 * 那邊的黑云山,戰(zhàn)火已經(jīng)持續(xù)五天了。連日連夜的交戰(zhàn)使得雙方都疲憊不堪,然而卻沒有一個人提出讓步。 徐立輝是久攻不下的惱羞成怒,鷹頭寨卻是要破釜沉舟。 五日前穆崇玉與鷹頭寨眾人的一番談話并沒有達成他預想的結(jié)果,他把實情說了,把最壞的后果說了,也聲色俱厲地呵斥了他們,也溫言軟語地哄勸了他們,可結(jié)果竟然換來了大家的萬眾一心。 要走一起走!他們?nèi)绱藢ψ约赫f。 穆崇玉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這么多年的寄人籬下、忍辱負重已恍惚把他的世界涂抹得蒼白一片,唯有復國的信念像是一點燭火支撐著他走下去。 可惜前路茫茫,那燭火卻是太小,他實在不知能走到多遠去,能否把他引向正道。而如今,他終于確定了。 他的選擇是對的,他這么做是對的。即使南燕的政權(quán)覆滅,他的國和家也從來沒有消亡,那茫茫幾千里的土地上,到處是心系南燕的人們。 只要有了這一點,又有什么可憂懼的呢?大不了背水一戰(zhàn)! 眼下徐立輝雖在黑云山四周各個緊要關頭設下包圍圈,可經(jīng)過多日的混戰(zhàn),他們折損的兵力也成百上千,士氣已大不如前,穆崇玉他們?nèi)羰羌斜?,從某一關口俯沖下去,未必不能沖破包圍,逃出黑云山。 此刻便是在黑云山下的鴨嘴澗。鴨嘴澗位置隱蔽而狹小,中間有一條冰凍的河川淌過,形似鴨嘴,蜿蜒斗折,非熟悉山路的人不能過,或許也因為此,徐立輝在此處并未布置充足的兵力,故而這里便是整個包圍圈最薄弱的地方。 日暮時分,鷹頭寨發(fā)起了這五日以來的又一次突圍。溶溶泄泄的落日余暉遍灑在鴨嘴澗冷硬的冰面上,折射出刺目的光亮。馬兒一聲嘶鳴,打破了這最后的沉靜。 沈青領著南燕舊部三百士卒沖在前面,穆崇玉帶領五百人馬緊隨其后,陳康四則指揮著鷹頭寨剩下的體力較差者、身上有傷者、不能用武者四百之眾綴在最后,等到包圍撕破、有了空隙之時,就立刻沖出去,先行撤退。 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如果這一次突圍再不成功,等到北渝朝廷追兵過來,往后逃出的機會就更加渺茫。 底下守在這兒的徐立輝的士兵都吃了一驚。他們仿佛沒料到鷹頭寨的土匪們會從這兒突圍,場面登時亂作一團。 領兵主將急忙喝令手下副將去徐立輝主營搬救兵,自己則披上披掛、拔出寶劍便迎頭相抗,可終歸是準備倉促,被打得措手不及。 主將咬牙死撐,向身后軍士下了死命令:奮力圍攻,決不能退縮,退縮者就地處決! 這已是鷹頭寨第四次主動向山下突圍了。本來他們已與徐將軍商討過,料定鷹頭寨占據(jù)著險要地勢,必然死守不出,故而他們也做好了在山下死耗的打算,可沒想到五日前鷹頭寨突然主動向他們發(fā)起突圍,打得他們猝不及防。 幸而己方到底占據(jù)兵力優(yōu)勢,沒讓他們得逞。 可在之后幾天,鷹頭寨就像發(fā)了瘋似的,從各個出口突圍,雖都未能成功,可也使自己這方的兵力大為折損。 大概是鷹頭寨內(nèi)糧草已盡,他們不得不做最后的掙扎了。 他有預感,今日這次他們是拼盡了全力突圍的,所以自己決不能大意,否則若是從此處叫這伙土匪們逃了出去,回去面臨的必然是徐立輝斬首的軍令! 于是一方下了必死的決心要突破出去,另一方則卯足了勁兒嚴防死守,這攻守之勢竟與幾日前大相徑庭,彼此膠著不下。 鷹頭寨這邊,打頭陣的沈青且戰(zhàn)且行,遇到的抵抗也越來越頑強,他不由皺起了眉頭,一刀斬殺了近身的敵軍,一邊回過頭來向穆崇玉的方向看去。 穆崇玉此時已親自下了戰(zhàn)場,蒙面巾擋住了他的臉色,可沈青還是一眼就看出,他已然有體力不支的跡象,心里不禁暗暗發(fā)急。 戰(zhàn)況遠比他們想象的要激烈得多,雖則此地敵軍部署薄弱,可好歹也有兵力將近兩千,他們鷹頭寨現(xiàn)在能戰(zhàn)的卻只有不到八百人。 如果沒出那個意外,他的身份沒被揭穿,他們所有人就會好好地駐守在黑云山上,有條不紊地按照他們商討出的周密計劃一點一點地蠶食、擊敗徐立輝的軍隊。 然而如今……沈青心內(nèi)愧意更甚,手下的刀劍便更加不留情。心里又焦灼了幾分。 眼見著徐立輝駐守其他關口的救兵就要到了,可這邊卻還未突圍成功。又有一隊敵軍竟然繞過沈青,徑直奔中間穆崇玉的方向而去。 沈青心下一凜,他向左右大喝一聲“保護三爺”,勒馬便往穆崇玉那邊奔去。 所幸趕在那隊敵軍之前到達穆崇玉的身邊。沈青抽刀一揮,斬下三四個敵兵。可也因為這,沖散了他們自己的陣型。 “沈卿,切不可自亂陣腳!”穆崇玉提劍格擋掉一記暗襲,一面向沈青斥道:“我這邊抵擋得住,你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穆崇玉早先就注意到沈青的分神,這會兒果然見他跑到自己面前,心下感動之余也不免著惱。 眼前的生死一戰(zhàn),絕不可因為自己的緣故而出了紕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