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疑惑間, 便聽到其中一個(gè)年紀(jì)較輕的青年人苦苦哀求道：“不要?dú)⑽? 不要?dú)⑽遥竽惴帕宋疫€有我父親吧！”

    他說著，垂頭跪在了薛景泓的刀下, 不住磕頭求饒。

    穆崇玉俯下身：“你是何人？有誰要?dú)⒛悖侩y道也是被人追殺嗎？”他見那青年仿佛完全沉浸在恐懼中, 只得耐著性子道：“別害怕, 我們和你素不相識, 不是來殺你的人?！?/br>
    說完又看了看一旁匍匐在地的老者, 伸手將他扶起：“這位是你的父親？你們父子二人究竟是什么人？”

    一旁的薛景泓也面色古怪地收起了刀, 手臂上施力, 將那跪在地上的青年提了起來。

    “你們……”那青年抹了把滿是淚痕的臉，半信半疑地打量著這群人。

    除了戴著面具的薛景泓看起來兇神惡煞以外, 這一行人中有位年紀(jì)較長的讀書人，幾個(gè)身著勁裝的中年壯士，再有就是這位跟自己說話的俊朗郎君了。他們雖帶著刀劍, 可的確不像是殺自己的那伙黑衣人的模樣。

    然而……青年將視線移到穆崇玉的身上，仍是有些猶疑：“這位……義士，你真的不是白爺?shù)娜藛幔俊?/br>
    他剛剛心里害怕，只模糊地看了一眼，還以為是那個(gè)人親自追討到了這里要拿自己性命，現(xiàn)在看得明白了，分辨出這人不是，可隱隱覺得總有一種相似的感覺。

    眼前這人也生得面如冠玉，眉眼間隱約和那人有點(diǎn)相像，更令他感到畏懼的是，這個(gè)人周身上下的渾然威勢，雖比白爺要柔和許多，卻是同樣的讓他下意識就不禁畏服。

    “白爺？”穆崇玉敏銳地抓住這兩個(gè)字眼，立即問：“你說的是白淵默？白淵默要?dú)⒛?？?/br>
    青年瑟縮了一下，臉色灰暗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穆崇玉有點(diǎn)難以置信，他回過頭來與薛景泓對視一眼，卻看到了對方眼里的平靜神色，竟仿佛是早有預(yù)料的了然。

    “弘卿？”穆崇玉皺眉問道，“難道你知道什么隱情？”

    薛景泓并未直接回答，他掃了身后的山道一眼，道：“三爺，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既然他兩個(gè)同是被追殺，我們就先帶著他二人找一隱秘之處躲藏起來，再行問話也不遲。”

    穆崇玉也正有此意。他一邊在心內(nèi)暗自思索，一邊勸說兩人隨他們一同躲藏起來。

    好在此地多丘陵山地，幾人一路往林子深處走，繞了幾轉(zhuǎn)，才在一口洞xue里停住了。

    鷹頭寨的幾個(gè)兄弟在洞xue附近小心地尋找了水源，穆崇玉則負(fù)手而立，一臉嚴(yán)肅地看著這兩個(gè)自稱被追殺的人。

    兩人看著穆崇玉神情，忍不住輕顫了一下。

    穆崇玉見此，挑了挑眉梢，無奈道：“二位不需如此害怕。我要?dú)⒛銊倓傇谏降郎媳銊?dòng)手了，不需等到現(xiàn)在?！?/br>
    “我只是想聽一聽實(shí)情。知道了來龍去脈，我們才好幫二位脫困，逃出jian人之手啊?！蹦鲁缬裣霚芈暟矒釋Ψ?，然而隱隱可以預(yù)見的事實(shí)卻讓他禁不住繃得很緊，難以像平常那樣和顏悅色。

    宣王叔他，到底為何要向普通平民下手？穆崇玉難以想象出緣由來。他搖了搖頭，長吸一口氣，默默地看著兩人。

    這回是那長者最先繃不住了，他又是猛地?fù)涞侥鲁缬衲_邊，聲音顫抖地道：“求義士救救我兒吧！”

    他說得聲淚俱下，叫穆崇玉聽了，忍不住怒從心起。

    原來，這長者姓陶，原本是臨安一位頗有名望的鄉(xiāng)紳，家里世世代代住在臨安，積蓄了良田千畝，家財(cái)頗為雄厚。其子也就是這位青年數(shù)年前繼承了長者的家業(yè)，不但把家業(yè)打理得井井有條，還開起店鋪，成為富甲一方的商賈。

    往昔，在北渝尚未揮師南下之時(shí)，臨安雖是宣王穆淵的封地，可也受轄于南燕朝廷。而南燕并不行重農(nóng)抑商之策，商賈與農(nóng)民同樣受人尊敬。故而這陶姓一家猶如似錦繁花，發(fā)展得蒸蒸日上。

    可直到近幾年，北渝的鐵騎攻打過來，南燕政權(quán)覆滅，過去的臨安知府變成了如今的臨安郡守，一切都大不一樣了。

    商賈成了最下賤的存在，他們臨安以往最富庶的商賈就在這短短幾年內(nèi)，被高息重稅打壓得所剩無幾。

    而這其中，白淵默是唯一幸免于難的商人。他不但自身能躲過此劫，還能庇護(hù)臨安郡的商人免遭災(zāi)厄。

    這陶姓長者說到此處時(shí)，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奇特的笑意，那與其說是笑，倒不如說是包裹著仇恨的嘲諷。

    想要受到白淵默的庇護(hù)當(dāng)然要付出代價(jià)。這代價(jià)便是自此以后，聽從他的差遣，為他鞍前馬后，即便有危及性命之事也要在所不辭。

    這本是相當(dāng)公平的交易。陶姓父子本是商賈，當(dāng)然明白商人重利，要想獲得一物，必得付出相應(yīng)的報(bào)酬。他們本無怨言?？芍钡疆?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被官府以重稅兼并收走的千畝良田到了白淵默的手里時(shí)，才恍然大悟。

    “官匪一家，官匪一家啊?！碧招臻L者憤而嘆道，“這位白爺原來本就是跟那臨安郡守一伙的。先在背后強(qiáng)行兼并了我家地產(chǎn)，再裝出一副慈悲模樣收留我父子二人，讓我兒替他賣命奔走。天下還有這般無恥的人么！我想這臨安郡的大半商賈都是叫這位兩面郎君給弄得家敗業(yè)散。”

    長者連連感嘆許久，才繼續(xù)說了下去。他父子二人自打發(fā)現(xiàn)這個(gè)秘密以來，就再不愿在白淵默的手下做事了。白淵默背景深厚，他們無望討回地產(chǎn)，也就絕了這個(gè)念想，只求離開臨安，到別處去白手起家，重新開始。可是連這一點(diǎn)要求，白淵默都不答應(yīng)。

    兩日前，他兩人以遠(yuǎn)鄉(xiāng)親屬有病，要前去照看為由向白淵默辭行，白淵默當(dāng)時(shí)假意答應(yīng)，面無異色，可誰知當(dāng)天夜里，他們就遭到了追殺。父子兩人連忙倉皇逃跑。也是幸運(yùn)，不知為何那些人追殺了一半就不見了蹤影?？伤麄円膊桓逸p易跑出來，一直藏在這林子里，直到遇到了穆崇玉一伙。

    薛景泓在一邊聽著，一邊靜靜覷著穆崇玉臉色。他想起幾日前夜間，自己被刺客追殺時(shí)，一路追著刺客而行，結(jié)果撞上了一對被刺殺的夫婦。那對夫婦當(dāng)時(shí)他并未深想，現(xiàn)在想來卻極有可能跟眼前的父子是一樣的情形。只可惜那對夫婦沒能逃得出來……

    穆崇玉的臉上已經(jīng)是一片陰沉之色。他眉頭緊皺，衣袖下的雙拳禁不住緊緊握住。

    他本以為穆淵即便和他意愿相悖，即便容不得他，要利用北渝的追兵將他置之死地，可到底也該善待自己屬地的百姓。當(dāng)今天下，戰(zhàn)亂不息，唯有江浙一帶勉強(qiáng)未遭戰(zhàn)火的侵?jǐn)_，可雖無外禍，卻竟有內(nèi)災(zāi)！

    穆崇玉只恨自己為何要來南尋穆淵！他此生最厭惡的便是叛國投敵之人，因?yàn)樵?jīng)的自己，就是如此愚蠢，又如此可憎地投向了北渝的牢籠。

    而穆淵，竟然勾結(jié)北渝的貪官一起，壓榨他南燕的子民！

    此時(shí)日漸西斜，洞xue外的陽光仿佛失了力氣一般，緩慢地在洞壁上爬行。洞xue里一時(shí)無人說話，唯見那老者憤懣不平的嘆息聲。

    正當(dāng)此時(shí)，有一陣嘈雜的腳步呼號之聲想起，穆崇玉一驚，忙站起身來，卻聽見一道飽含欣喜的聲音在洞外響起。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們的支持，么么~

    第27章 你是何人

    原來是沈青！他當(dāng)時(shí)和眾鷹頭寨兄弟遭遇追兵襲擊時(shí), 看那北渝追兵來勢洶洶，還以為九死一生, 好在奮力突圍一番竟得了生路，然后一路躲藏，順著穆崇玉沿路做下的記號找到了這里。

    “陛下, 北渝追兵既已發(fā)現(xiàn)我們蹤跡，就絕不能再在此處停留。趁他們還未找到，我們得趕快離開才是?！鄙蚯嘞蚰鲁缬駪┣袆竦?。

    穆崇玉沉默不語。他看向那對面色猶帶怒容的父子, 心內(nèi)卻再次有一絲一縷的茫然泛上來, 然后逐漸匯攏蔓延, 猶如一片巨大的陰影覆蓋在他的眼前。

    北渝人不會給他留一絲喘息的機(jī)會，南燕人卻還在這里自敗根基。他這大半年以來的東躲西藏、四處逃竄，豈不成了笑話？

    穆崇玉搖了搖頭, 他恍然感到有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在他的血液中躥騰, 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蠶食掉他身上的暖意。

    “崇玉？”薛景泓看到穆崇玉變得蒼白的臉色, 覺察到異樣, 一個(gè)箭步跨上來扶住了穆崇玉的胳膊。

    穆崇玉愣了一下, 他偏過頭來看他, 想說自己沒事, 半揚(yáng)起嘴角，又覺得心中苦澀難言, 最終只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道：“我們走吧?！?/br>
    這烏泱泱的一群人便如潮水一般，迅速而安靜地撤出了這個(gè)洞xue。只不過每個(gè)人的臉上都帶著疲倦。

    他們一行人, 來臨安時(shí)都滿懷著希望，春風(fēng)滿面，短短一個(gè)月時(shí)間過去，竟然已是天翻地覆。

    李元善仿佛躊躇了很久，終于站出來到穆崇玉面前垂首下跪：“臣……有罪！若不是臣識人不明，未體察宣王的狼子野心，陛下就不會險(xiǎn)些落入jian人之手了?！?/br>
    李元善年歲已高，這么多天的折騰使得他身心俱疲，然而此時(shí)他跪在地上，全然沒有半分僥幸求饒之意，臉上只有一片深沉愧色。

    穆崇玉低頭看他，默默走過去將他扶起。

    李元善是閣老一般的人物，如若是當(dāng)年在金陵城中，他心中激憤，一定會連帶懲治李元善，而如今，他自己都尚且看不透人心，又有什么資格去遷怒他人呢。

    穆崇玉擺了擺手，只淡淡地說了一句：“此事不能怪你”，便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跟著隊(duì)伍前行。

    山道對他來說并不難走。在黑云山時(shí)，他也算是見慣了那陡峭崎嶇的山路，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然而此刻，走在這并不十分艱險(xiǎn)的山林之中，竟讓他覺得仿佛耗盡了自己所有的力氣。

    他恍惚跟著大家走了很久，又恍惚仍在原地停留，寸步難進(jìn)。

    不知不覺地，已經(jīng)到了日暮時(shí)分，殘陽如血般鋪灑下來，透過林間縫隙，刺得眼生疼。

    穆崇玉他們來到了這片林子的盡頭，前方有一條河流橫亙在眼前，淙淙淌過，而在河流的上游，卻是一片烏壓壓的兵士，正嚴(yán)陣以待地守在那里。

    穆崇玉的視線在這群士兵身上掃過，然后驀然落在了最前方那人身上。那人與其他兵將不同，并不穿鎧甲披掛，反而是一身青緞衣袍，他騎馬走在最前，分外顯眼。

    這個(gè)人，正是穆淵。

    “陛下，我們中埋伏了?！毖般溲鄞蛄恐聹Y，沉聲說道，“定是沈?qū)④婈J出突圍時(shí)被人跟蹤而不自知，這才讓他們堵住了去路?！?/br>
    沈青見此情景，頓時(shí)追悔不已。可再追悔，也是徒然。對方既然早就鋪開了這個(gè)局，他們無論再如何小心，恐怕都無從逃遁。

    穆淵此時(shí)駕馬過來，他瞇眼輕笑，竟是一副親切模樣，仿佛身后的幾千兵士跟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

    他走到穆崇玉跟前一丈距離，微微低下頭，笑道：“崇玉，你動(dòng)作未免太慢了些，我等了你很久?！?/br>
    穆崇玉凝眸看著他，面無表情。只是把手悄然放在了腰間的劍鞘之上。他身后，沈青看到，右手一揚(yáng)，所有人都精神一震，一齊大喝一聲，然后便是一片整齊的利劍出鞘之聲。

    劍光閃作一片，在夕陽斜暉的映照下令人心生寒意。

    穆淵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挑了挑眉道：“你這是要和我刀劍相向？”

    穆崇玉終于有了反應(yīng)，他唇角微動(dòng)，神情似是嘲諷：“不是宣王叔要對崇玉趕盡殺絕么？既然如此，崇玉便只好在此決一死戰(zhàn)。”

    “崇玉，我是在救你！”穆淵收起那副親切模樣，他眉頭皺起，口吻變得不容置疑：“只要你肯跟我回去，我可以保證，這些北渝追兵絕不會傷到你一分?！?/br>
    他說著，稍稍側(cè)開身子，有意無意地遙指了一下身后肅穆整裝的士兵。

    那些本來見到穆崇玉便窮兇極惡的追兵，此刻竟然安然地立在那里，聽候穆淵的差遣。倒是奇了。似乎真如穆淵所說，只要他一聲令下，這些士兵便不會再對他窮追不舍。

    可相反，若他的表現(xiàn)不能叫穆淵滿意，眼前短暫的平和想必就會被立即撕破，血光會代替這漫天的斜陽，灑遍這條淙淙東流的河水。

    穆崇玉卻是緩緩地笑了：“宣王叔，崇玉的留書你沒看到么？既出穆宅，就絕無回頭之路。更何況，”他停頓了一下，聲音陡然低沉起來：“宣王叔這樣的人，崇玉恐不能與之為伍?！?/br>
    “我這樣的人？你這是何意？”穆淵瞇起眼，冷聲問道。

    穆崇玉是什么樣的性格，穆淵再清楚不過。即便有人惹惱了他，他也不會口出污言，當(dāng)面責(zé)罵對方。而眼下，他卻意有所指地說自己這樣的人“他不能與之為伍”。

    穆淵心下一沉，他抬眼往穆崇玉身后站著的一眾人等上掠過，想找出蛛絲馬跡，目光掃過人群中的兩個(gè)身影時(shí)，卻冷不防微微一愣。

    是那兩個(gè)不聽話的棄子。他心里登時(shí)閃過千思萬緒，瞬間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定然是這兩人對穆崇玉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

    他臉色黑沉，揮了揮手，招來一個(gè)小將，俯身對他耳語了兩句，才又轉(zhuǎn)過頭來，按壓下心頭情緒，面無異色地看著躲在人群中的那對父子。

    既是不聽話的棄子，多留半刻也是累贅。

    那父子心有所感，目光不小心觸及到穆淵直直盯過來的視線，忍不住渾身一顫，更往里縮了縮，試圖掩住身形。

    穆淵譏誚地一笑，他恍若漫不經(jīng)心地移開視線，重又把目光投到了穆崇玉身上，眼底郁色又加重幾分。

    他從不會為自己做下的事去解釋什么，因?yàn)槟墙K將被證明是對的。只不過，如今他卻不能不讓穆崇玉明白，他到底該和誰站在一邊。

    “崇玉不愿與我這樣的人為伍？”他故意重復(fù)了一遍，猛然把目光投向穆崇玉身側(cè)的一個(gè)人，厲聲道：“那你就甘愿與他這樣的人在一起，受盡蒙蔽和計(jì)算？”

    他長袖一揮，從袖中甩出一把劍來，寒光凜凜的劍尖直指向一丈外的薛景泓。

    穆崇玉怔愣了一下，他下意識地也轉(zhuǎn)過頭來，看著身邊的這個(gè)人，面露疑惑。

    薛景泓沒有作聲，只凝眉望著穆淵，手心里卻已是浸出了一層冷汗。

    難道僅憑著一塊玉牌，穆淵就在這短短一天之內(nèi)調(diào)查到了他的身份？

    然而眼下這情勢已容不得他去慢慢思索，因?yàn)樗杏X得到，穆崇玉看著他的目光里已染上了幾分懷疑。

    “崇玉，我記得我曾經(jīng)提醒過你，叫你不要輕信此人?？赡銋s沒有聽我的，仍然執(zhí)迷不悟?！蹦聹Y駕馬逼近，那劍尖似乎離薛景泓又近了幾寸。

    “今日我便告訴你，這個(gè)人的真實(shí)身份?！彼湫σ宦?，接過身邊小將遞上來的玉牌，扔給了穆崇玉，道：“他根本不是什么鄒淳手下的前鋒，而是北渝皇宮中人！”

    “一個(gè)北渝宮中貴戚，卻隱姓埋名、改頭換面到你身邊。其險(xiǎn)惡用心，一想便知?？峙逻@北渝的追兵便是他這jian細(xì)引來，要奪了你性命，好回去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