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賢妃

    說話的這人乃是五年前潛淵閣始建的時候入閣的，名周簡，二甲進(jìn)士出身。他比起這些個要么是狀元要么是榜眼的同僚來說，殿試成績確實(shí)差了一些。

    周簡其人最大的特點(diǎn)便是死讀書，他能將古今史書背得滾瓜爛熟。五年前的殿試之上，無論晏回問他策論還是民生，周簡都能從三皇本紀(jì)起，沿著春秋戰(zhàn)國史記漢書……這么個順序，一直講到大盛朝，將其間所有與題目相關(guān)的典故一一篩出來，以史為鑒，背一個時辰都不用歇口氣的。

    雖有大用，卻丁點(diǎn)不知變通，性子也古板，故而周簡在這潛淵閣中一向不打眼。

    晏回只當(dāng)他又要長篇大論了，正要喚小太監(jiān)添茶的當(dāng)口，便聽周簡說：“前朝末年氣數(shù)已盡，兵禍四起。祖皇帝于贛南揭竿而起，隨其南征北伐的有八大姓，乃是錢岳胡明閏棉侯唐這八家。其中錢胡棉三家老祖宗不幸戰(zhàn)死沙場，至祖皇帝入京，剩下五位皆封授異姓親王，俱是鎮(zhèn)守一方的封疆大吏?！?/br>
    “祖皇帝晚年常因此事憂慮，為收束兵權(quán)，下旨令異姓親王其子孫可爵襲三次，待次盡，降等降領(lǐng)襲爵?！?/br>
    削藩之意丁點(diǎn)不遮掩，五位親王帶了大半輩子兵，在邊疆呆得好好的，卻被告知要他們卸去兵權(quán)回京養(yǎng)老，幾代之后子孫也沒了爵位，自然誰都不樂意。若不是念在舊時的兄弟情分，怕是要直接帶著兒孫擄袖子打進(jìn)京來。

    祖皇帝也知道自己這事做得不厚道，許了襲爵還不夠，另許了一條作為彌補(bǔ)。周簡說到了點(diǎn)子上，生得呆板的臉上也帶了兩分笑：“當(dāng)時祖皇帝明言——‘凡兄弟們后輩嫡系姑娘，皆可有一女入宮，品貌中等以上即可，封正一品妃位?！?/br>
    一群老油條心中盤算：幾代之后子孫沒了爵位，便與平民無異?？扇羰呛筝叺牡展媚锬苋雽m封妃，一來可保身后子孫榮華；二來，若是誕下皇子……未來尚有無限可能??！祖皇帝這才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拿回兵權(quán)來。

    老一輩的都是莽夫，不擅鉆營，回了京反倒被一群筆桿子壓得死死的，加之邊疆久無戰(zhàn)事，沒了用武之地，不得不在“封妃”一途上下功夫。

    然而祖皇帝當(dāng)時已年逾花甲，誰樂意讓自家如花似玉的孫女入宮？眾位親王都瞅準(zhǔn)了他的兒子，可高祖一登基，“斷袖”的名聲又傳了出來。眾位親王尋思著再等等，這一等，直到進(jìn)了棺材也沒等到高祖的皇子出生。

    子孫后輩不成器，沒一個能扛得起家門的。因此五大世家逐漸沒落，漸漸泯然眾人矣。而祖皇帝許諾的“封妃”，皇家不提，史官不提，幾位親王臨去前又沒交待清楚，家中族譜也無人翻看，故而老祖宗之言被子孫后輩忘了個干凈。

    若不是周簡入潛淵閣后將大盛朝國史背了個滾瓜爛熟，幾乎如數(shù)家珍，怕是再沒人能想起來這茬。

    祖皇帝也沒規(guī)定個年限，此時正好被晏回拿來撿了漏，唐宛宛這一支恰恰是唐家嫡系。老祖宗之言，又有史書可查證，當(dāng)真是誰也不能多一句嘴的。

    晏回難得笑得這么暢快，周簡入閣五年，頭回得陛下如此盛贊——“這回這史書背得十分不錯，賞！重重有賞！”

    如今除了德妃，妃位還有三個空，眾人為了個封號爭了一通，最后說：“不如取‘賢妃’之名，賢者良惠，再好不過了。這賢妃與德妃同品級，也不算打眼，還免得姑娘受欺負(fù)。等將來姑娘誕下龍嗣，自然是宮里頭一人，到那時再改立為后，想來朝中無人敢置喙。如此豈不皆大歡喜？”

    “賢妃？”晏回一頓，不由失笑，笑得胸膛震動。視線落在紙上的“賢”字上，將這么簡簡單單一個字瞧了半晌，眸光極溫。

    眾臣子不知陛下在笑什么，一時面面相覷。好在陛下很快收了笑：“擬旨吧?！?/br>
    *

    “唐家姑娘身具鳳格”的說法只在市井民間打了個輕飄飄的水花，次日就沒了影兒。隔了一日，冊妃的旨意便入了家門。

    道己公公念完旨，抬眼一瞧，見唐家從老到小都傻愣愣看著他，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竟無一人上前接旨。道己心道：果然唐姑娘的秉性是家族傳統(tǒng)啊……

    他忍了忍笑，上前兩步提醒：“姑娘，接旨呀！”

    “臣女領(lǐng)旨謝恩。”唐宛宛還算全家最鎮(zhèn)定的那個，因?yàn)樗龑髮m規(guī)制一點(diǎn)不清楚，也不知道陛下愁掉了多少頭發(fā)，這份圣旨才能到她手上。

    可唐家爹娘卻是明白人，先前還細(xì)細(xì)琢磨過：鐘昭儀是三品太常卿的嫡長女，沈婕妤是三品衛(wèi)尉家中嫡長女。馮趙兩位美人出身要略差一些，卻也比唐老爺這般的散官要好。

    唐家爹娘先前還往好處想，興許陛下中意自家宛宛，封個婕妤亦未可知。誰知竟噌噌跨了兩個檔，算得上是后宮頭一人了，一時暈暈乎乎摸不著北。

    道己公公又笑：“奴才先行恭喜娘娘了。欽天監(jiān)好一通測算，將入宮的時間定在了八月三十，只因那日宜嫁娶，又宜求嗣，是少有的雙喜之日。”

    “求嗣”聽得唐宛宛臉一僵，卻不好說什么，只能點(diǎn)頭。道己公公又說：“只剩一個月，確實(shí)有些急了。不過大人與夫人放寬心，太后娘娘派下的兩位嬤嬤明日就到府上，需要置辦什么，這二位都會弄得妥妥的。另有尚儀局女官一位，也是明日便到，教娘娘學(xué)習(xí)宮規(guī)禮儀。”

    “這位女官是個和善人，又得了陛下交待，娘娘不必憚慮，放寬心跟她學(xué)就是?！钡兰哼€特意補(bǔ)充道：“學(xué)不過也不會被訓(xùn)的。”

    唐宛宛默默瞧了他一眼，都不敢想陛下是怎么形容自己的……

    臨走之前，唐家老爺帶著兩個兒子送道己公公出門，道己又示意唐老爺往側(cè)旁行過兩步，低聲道：“陛下特意吩咐內(nèi)宮監(jiān)典簿隔日來府上請安，大人若有什么為難之處，盡管開口便是。”

    唐老爺一時還沒明白這話里的“為難之處”是什么意思，只說“微臣謝過陛下苦心”，又恭恭敬敬地朝著北邊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

    次日唐老爺上朝，主動上前跟他搭話的比以前十年都多，直叫唐老爺受寵若驚。這其中冷嘲熱諷的有，捧殺的有，唯獨(dú)真心祝賀的最少，都是他多年至交了。

    上朝回來已經(jīng)是半上午了，唐老爺還沒行到正院，卻見庫房門口一群丫鬟仆婦進(jìn)進(jìn)出出，各個臉上帶笑。唐老爺喊住一個仆婦，奇道：“這是做什么呢？”

    那仆婦眉開眼笑答：“夫人在給小姐置辦嫁妝呢?！?/br>
    唐家到底是傳承二百年的大姓了，積蓄自然不菲，只是因著人丁興旺，分到各家的就少了。旁系子孫大多要靠變賣祖業(yè)才能在京城站穩(wěn)腳跟，可唐老爺這一脈卻沒有坐吃山空的窩囊廢，將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守得好好的，唐宛宛家里光是庫房便占了一個小院。

    此時院子里許多東西一字?jǐn)[開，大到梳妝臺、西洋鏡，小到文玩擺件都分門別類地放好了。唐夫人坐在院子里指揮“這個妝奩樣式舊了”、“那個掛燈不夠好看”。

    唐宛宛的嫁妝原本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就是原先準(zhǔn)備帶去馮家的那一波?？商品蛉擞X得晦氣，原先那些統(tǒng)統(tǒng)丟回庫房角落落灰去了，打算重新置辦新的，這便又開始翻騰家底了。

    “這對玉如意是你外祖母給娘的嫁妝，你和兩個jiejie都有一對，自然得帶上?！?/br>
    “您的嫁妝啊……”唐宛宛猶豫了一下才點(diǎn)頭，又聽唐夫人說：“這四君子桌屏，是娘從你及笄前一年便開始繡的，費(fèi)了不少功夫，宛宛也帶上。”

    話落，唐夫人小心捧起一只外形古樸的紅木匣，聲音都不由放輕了兩分：“這是你太爺爺以前從古玩集市上淘回來的一套翡翠三彩玉觀音，聽人說是什么老坑冰種。娘也不懂這些，只知道你太爺爺古稀之年，仍有富商以千金求買，你太爺爺也沒舍得。留在這庫房里不見天日反倒不美，正好給你當(dāng)了嫁妝?！?/br>
    木匣內(nèi)有許多凹陷的暗格，每塊翡翠都正正好地嵌在其中，一共三排，共有三十三塊翡翠，正是觀音的三十三法相，或坐或立或手持凈瓶，栩栩如生。

    唐宛宛小心翼翼捧了一只在手心，只覺質(zhì)地溫潤，線條圓滑，拋光細(xì)致，縱是她這個對玉一竅不通的門外漢也知道是好東西。好像在摸自己的心頭rou似的，小臉一癟，還挺委屈地絮叨：“怎么這個也要給陛下??！這都是咱家最值錢的東西了，都能當(dāng)傳家寶一代代傳下去了?！?/br>
    唐夫人遲疑了一下：“要不……不帶這個？”

    唐宛宛忙不迭點(diǎn)頭。一旁的唐家大嫂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好半晌終是說：“宛宛啊，你這話嫂子怎么聽著不對勁呢？”

    “??？”唐宛宛不明白。

    唐家大嫂神色復(fù)雜：“別人家姑娘都想多帶些嫁妝，好給自己做臉面，將來也有底氣。怎么宛宛你卻把陛下當(dāng)強(qiáng)搶財物的山大王一樣防著呢？這個不想帶，那個舍不得的。”

    唐老爺和唐夫人面面相覷，好半晌總算回過味來了，怕是在宛宛的心中，嫁妝就是要全部送人的。唐夫人哭笑不得：“宛宛，這嫁妝不是這么算的，嫁妝永遠(yuǎn)是你的東西，是你安身立命的底氣，只要你不開口，別人不能動一分。陛下是不會克扣了你的?！?/br>
    “不是要全送給陛下的？”唐宛宛頓時有點(diǎn)窘。以前她看兩位jiejie成親都是聘禮送過來，嫁妝帶過去，還差不多是同等份量，便以為嫁妝是要全送給陛下的。再有先前跟馮家定了親，嫁妝卻都是唐夫人一手cao辦的，沒怎么跟她講過這事。

    好端端給陛下扣了一口鍋，唐宛宛心里有點(diǎn)過意不去，想了想還是說：“那還是留在咱家吧，萬一我不小心弄丟了碎了，太爺爺會不高興的。”

    唐夫人卻沒聽她的，愣是把這一匣翡翠觀音寫到了嫁妝單子中。

    第21章 禮儀

    前朝時女子地位低，加上宮規(guī)嚴(yán)苛，宮妃不能帶嫁妝入宮，怕帶進(jìn)外頭的“臟東西”來，有損皇家福祚。

    本朝卻并非如此，大盛剛建朝那時候國庫空虛，宮妃的月例極低，想要打點(diǎn)人事遠(yuǎn)遠(yuǎn)不夠。慢慢地，便有了宮妃自帶嫁妝入宮的習(xí)俗，民間貴妾也有樣學(xué)樣，顯示了與夫家榮辱與共的決心。

    為宛宛準(zhǔn)備的嫁妝幾乎掏空了唐家大半家底。好在沒過幾日，宮里的納禮就到了，這是太后娘娘老早就給晏回備好的，在私庫中放了五六年，如今終于能得見天日。其中大多都是珍貴的老物件，這些未作改動，再添上一些西洋的新鮮玩意也就齊了。

    三百余侍衛(wèi)抬著納禮從順貞門出了宮，一路吹吹打打繞了大半個京城，送到了城東的唐家。另有一封圣旨，是加封唐夫人為三品誥命夫人的。

    唐老爺接過圣旨，心說自己當(dāng)了十幾年官也沒給夫人掙個誥命回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卻是看在女兒的面兒上。一時心中好生復(fù)雜。

    宮里賜下的納禮將前院堆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幾乎沒有落腳的地兒。唐家?guī)讉€家丁小聲報與唐老爺：“老爺，小的們數(shù)了三遍，多出了整整五十抬啊?！?/br>
    官家娶妻多是六十四全抬聘禮，可冊妃卻沒幾個能參考的例子。唐老爺問了問家中老母親，從老夫人口中得知當(dāng)今太妃娘娘早年入宮時的納禮是九十九抬，因?yàn)榛屎笃付Y一百二十八抬，宮妃不能過百以示規(guī)矩；又尋人打聽了一下德妃入宮時的納禮，也是九十九。

    唐家就按這個數(shù)準(zhǔn)備了嫁妝，可此時這納禮怎么多出了一半呢？

    唐老爺又跟掌印太監(jiān)問了問，掌印太監(jiān)彈了下馬蹄袖，將唐老爺帶去僻靜的角落之處，這才微微笑道：“陛下苦心，怕大人因嫁妝之事為難，另五十抬是從陛下的私庫中出來的?！?/br>
    掌印太監(jiān)這么一說，唐老爺這才明白：想來冊妃的納禮是從國庫出的，陛下卻怕他家拿不出像樣的嫁妝，專門拿自己的私庫來貼補(bǔ)的。

    唐老爺又把這話跟夫人一說，老兩口心中感慨良多。為湊出一份能看的嫁妝來，幾乎掏空了大半家底，如今有了陛下的鼎力支持，又把先前嫁妝中一些拿來充數(shù)的換成了上等貨，幾乎沒留下什么。

    納禮雖豐厚，其中卻盡數(shù)是奇珍擺件，唐家不敢花用，都得好生生供起來。唐宛宛算來算去，此番家里還是大傷元?dú)?，可自家人不用見外，嫁妝又是握在自己手中的東西，沒有一樣是給陛下的。

    她仔細(xì)一琢磨，陛下才真真是下了血本，什么暹羅的珠寶、西域的昆侖玉、大食的薔薇水……其中大半她都沒聽過。而陛下，用了一百五十抬這樣的奇珍異寶換了一個她。

    唐宛宛私底下拿算盤算了一筆賬，就算她不是rou體凡胎，就算她從頭發(fā)絲到腳后跟通身都是金子做的，也壓根值不上這個價。

    ——陛下這筆買賣虧大發(fā)了??！唐宛宛都懷疑陛下的術(shù)算是騎射老師教的了。

    這么設(shè)身處地地想了一想，她一方面覺得自己得好好孝敬爹娘，一方面暗暗打定決心入了宮要好好伺候陛下，立時覺得任重而道遠(yuǎn)。

    接下來的半個月，唐宛宛每天都抽空跟唐夫人身邊的丫鬟學(xué)習(xí)怎么打扇怎么捶背，還像模像樣的，直把唐夫人笑得前仰后合，打心眼里覺得陛下能有這么個小棉襖在身邊，真是一點(diǎn)都不虧。

    *

    太后派來的兩位嬤嬤其一是唐宛宛見了好幾回的荷賾姑姑，另一位比荷賾年長一些，雖生得一副嚴(yán)肅臉孔，唐宛宛卻特別喜歡她。

    因?yàn)檫@位樂霽姑姑每天都會問問她想吃什么，生了一雙巧手，能做出特別好吃的溫補(bǔ)藥膳。樂霽姑姑自打來了唐家便成天往廚房跑，弄得全家上下都膽戰(zhàn)心驚的，生怕怠慢，唐夫人和唐家大嫂遂也跟著每天往廚房跑，還學(xué)了幾樣吃食的做法。

    尚儀局的女官榮蓮被指來教唐宛宛宮規(guī)禮儀，這位更是個和善人，先前道己公公說“姑娘放寬心跟她學(xué)，學(xué)不會也不會被訓(xùn)的”，唐宛宛還當(dāng)是道己公公糊弄她的。

    畢竟當(dāng)初她進(jìn)何家女學(xué)館的時候，她娘和兩位胞姐也這么糊弄她，以“夫子人很好很和善”哄著她入了學(xué)，結(jié)果打從上學(xué)第二天開始，唐宛宛便明白了什么叫“善意的謊言”。剛?cè)雽W(xué)館那半年，她只要做噩夢，夢里保準(zhǔn)是蘇夫子的臉。

    唐宛宛戰(zhàn)戰(zhàn)兢兢跟著榮蓮女官學(xué)了兩天，榮蓮氣度雍容儀態(tài)端莊，唐宛宛往她身邊一站，差距立馬就出來了。她以前在家里學(xué)的規(guī)矩哪里能與宮中相比？幾乎全部都要推翻重來。

    榮蓮女官每個動作都手把手地教，成日夸她三五遍：“姑娘儀態(tài)真好”、“姑娘學(xué)得真快”、“老奴也常被貴人召出宮教女子禮儀，十幾年了還是頭回見姑娘這般悟性佳的”。

    饒是唐宛宛臉皮不薄，也被夸得不好意思了，更是卯足了勁兒好好學(xué)。

    唐夫人每天帶著兩個兒媳來瞧女兒的笑話，今日來了，卻見榮蓮與宛宛對坐于小桌之上，一人面前放著兩小碗面。原來榮蓮女官正在教她怎么吃面。

    榮蓮一連教了五遍，每次不過兩口的量，唐宛宛也跟著學(xué)了五遍，卻總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要么筷子握得太低，要么吃得太快出了汗。教過五遍之后，榮蓮姑姑忽然停下了筷，苦笑道：“姑娘，咱們明天再接著學(xué)吧。”

    唐宛宛還有點(diǎn)懵：“時辰還早啊?！逼綍r她白天要去學(xué)館，晚上都要學(xué)到戌時正的，今天怎么早早停了？

    榮蓮姑姑好生為難，面上也有些窘迫：“老奴胃口小，吃撐了?！彼鞠胫虃€一兩遍就能完事，誰知道姑娘學(xué)得這么慢？

    老師都吃撐了，學(xué)生還沒學(xué)會。唐宛宛不由紅了臉，戀戀不舍地落了筷，尋思著剛墊了個肚子的自己是不是也該裝作吃飽了的樣子？

    可碗里的八珍面是樂霽姑姑親手做的，聽她說是魯南極有名的面食，用了十幾種食材，香得叫人想把舌頭吞下去，她這還沒吃幾口呢。

    “姑娘按平時飯量吃就是了?！睒s蓮姑姑看出她的糾結(jié)，掩著嘴笑個不停，眼角的細(xì)紋都笑出來了：“能吃是福。老奴這是前些年餓出來的毛病，姑娘可別與我學(xué)?！?/br>
    唐宛宛又開開心心吃八珍面了。

    簡簡單單一個吃面，唐宛宛學(xué)了三天，才勉強(qiáng)做到全程不發(fā)出任何輕微動靜的境界。面條入口不能有聲音也罷了；咀嚼的聲音也要做到最小，要保證齒關(guān)輕叩的聲音只能被自己聽到；還不能為了不發(fā)出動靜而一手執(zhí)筷一手拿勺，該是什么就是什么。

    再有，一次只能挑三根面，一根一根吃太難看，量再多又會因吃不下從而必須得從半中間把面咬斷，這就更不好看了；吃面的速度要以鼻尖不能出汗為宜——鼻尖出了汗，說明吃得太快了；喝湯只能喝五勺，不能不喝，因?yàn)橐煌朊娴木杈驮跍?，這表示對高湯的贊美，當(dāng)然還是不能發(fā)出聲音。

    來來回回折騰了三天，唐宛宛覺得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想看見面條了……

    *

    八月十五正是中秋，宮里慣例會在中秋佳節(jié)安排一場宮宴，又為了將十五當(dāng)日留給百官家人團(tuán)聚，每年都將宮宴定在十四晚上。

    以往唐家只有唐老爺一人能入宮，這回宛宛封了妃，唐夫人又有誥命在身，自然收到了帖子。大約是為了彰顯皇恩浩蕩，帖子上還寫了讓宛宛兩位嫡兄與嫂嫂跟著一起入宮。

    這是不是陛下有心提攜的暗示？唐老爺丁點(diǎn)不敢想。放在別人家定要額手稱慶的事，他卻和兩兒子憂愁了好幾天，生怕禍福相依。

    到了宮宴當(dāng)日，大清早天剛蒙蒙亮，唐夫人和唐老爺就被一陣敲門聲給吵醒了。老兩口睡眼惺忪地起了身，唐宛宛便把她娘拉走了，路上一疊聲地問：“娘，我上個月做的幾套新衣裳呢？小芷說您給我收起來了，您收哪兒去了？”

    唐夫人無奈，晚上才開始的宮宴，這孩子大清早就惦記上了。她將簇新的衣裳從衣箱里拿出來，唐宛宛換了一身又一身，衣裳鞋子搭出了十幾套，半個時辰過去了也沒換好。

    “這不都挺好看的，你挑揀什么呢？”唐夫人看得心累。

    唐宛宛停住動作，睜著黑白分明的杏眼看著自家娘親，悄悄紅了耳朵尖。她還挺認(rèn)真給唐夫人舉例：“我大嫂在大哥面前會穿得好看些；二嫂在二哥面前會穿得好看些；大姐在大姐夫面前會穿得好看些；二姐在二姐夫面前……”

    “成成成?！碧品蛉肃坂鸵宦曅α耍骸芭疄閻偧赫呷莸牡览硎前?？你直說想好好打扮就是了，還什么大嫂二嫂大姐二姐的跟我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