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幾躬身上前將手中那封薄薄的信舉過頭頂，小心斟酌著措辭，盡量把這話說得松快些：“賢妃娘娘年紀(jì)小，家人牽掛也是難免的。興許信中就是普通的噓寒問暖，陛下……”

    “多嘴。”晏回輕輕淡淡瞥他一眼，揮揮手叫他下去了。

    偌大的御書房中獨他一人。天色越來越暗了，縱是御書房中燃著許多盞明燈，也比不得白日亮堂，看書久了容易傷眼。

    以往這是他回長樂宮的時辰，這會兒在御書房中多留了兩刻鐘，也無人敢來打擾。

    晏回靜坐半晌，目光也盯著案上的那封信看了半晌，仿佛要透過不透光的信封看進里邊去。

    他知道自己這多疑的心病由來已久，不過帝王多疑并非壞事，遇事先往最壞的方向想，時時留有后招，做事也就更穩(wěn)妥些，畢竟在這個位子上容不得半點差錯。

    宛宛入宮這還不足一個半月，已經(jīng)跟家人見過好幾回了，回門、圍場，給唐老太爺祝壽，前日的祀天典上也跟她娘匆匆說了兩句話。又不是久不見面，哪里需要在信里噓寒問暖？

    晏回不用想也知道，這信中定是有所求的。唐家總歸是官家，所求的自然不會是柴米油鹽雞毛蒜皮的小事。唐大人明知宮里的規(guī)矩，卻硬要傳一封私信進來，又是何事需要求到自己女兒身上呢？

    如今唐家也算是水漲船高，這人啊地位高了，心也就大了，往往會生出些不該有的心思。這樣的人，這樣的事，晏回見得不少。

    他揉了揉眉心，沒往下再想。這封信到底還是沒拆，斂入袖中帶回了長樂宮。

    到了長樂宮，晏回原以為會像往常一樣聽到一句“陛下怎么才回來？我都餓死了”的抱怨，可今日的長樂宮卻靜悄悄的，唐宛宛竟還沒回來。

    晏回皺了眉：“去學(xué)館接你們娘娘的車馬還沒回來？”

    丫鬟跪著低聲回話：“娘娘一個時辰前就到了，用一刻鐘做完課業(yè)便直奔初云宮了，此時還沒回來?！?/br>
    初云宮是關(guān)婕妤和侯美人同住的地方，二品以下妃嬪不得獨居一宮，按例是主殿住一品妃，另有兩位低位嬪妃分住側(cè)殿。只是如今后宮人少，遠遠沒住滿。

    晏回奇道：“去做什么了？”

    “似乎……是去跟關(guān)婕妤學(xué)打葉子牌去了。”丫鬟把頭埋得更低，心里暗暗叫苦：娘娘哎，您怎么能因為打葉子牌把陛下晾一邊呢！

    晏回?zé)o奈，又不想獨自用晚膳，索性去初云宮尋人去了。

    乘著華蓋肩輿到了初云宮，外頭守著的宮人見到他的表情真是復(fù)雜極了，先是一驚，又是一喜，隨后想到殿內(nèi)坐著的賢妃娘娘，猜陛下定是來找賢妃娘娘的，臉上又添了兩分沮喪。

    剛跪下要行禮，卻聽晏回說：“不必通傳?！?/br>
    宮人面面相覷，只見陛下跟突擊檢查似的默不作聲進了內(nèi)殿。

    殿中擺著一張四方桌。唐宛宛坐在北面，關(guān)婕妤在她右手邊，桌子另兩邊坐著的一個是關(guān)婕妤的大丫鬟，另一個是跟著自家主子過來的紅素。因為人手不夠，把她倆拎過來湊個數(shù)。

    “十萬貫、萬貫、索子、文錢，這四種花色都要分開整好?！?/br>
    唐宛宛連連點頭。每回關(guān)婕妤都先彎過身給她整好牌，這才去整她自己的牌。因她是唐宛宛的下家，時常會有這樣的話傳出來：

    “九文錢，大你。”

    “四百子，大你?！?/br>
    “金孔雀，哈哈哈壓你?！?/br>
    唐宛宛總是被關(guān)婕妤破了牌，她連著輸了好幾輪，總算后知后覺地回過味來了：“好像不太對啊?！?/br>
    “??？哪里不對？”

    唐宛宛呆呆地說：“咱倆不是一伙的，你先給我整了牌，看過我的牌再去打你的，我怎么可能贏呢？”

    “話不能這么說。”關(guān)婕妤心虛地清咳一聲，循循善誘道：“宛宛你剛開始學(xué)打葉子牌不能盲目冒進，就得這么多輸兩回，輸?shù)枚嗔艘院笮膽B(tài)才能穩(wěn)?！?/br>
    聽著還挺有道理的，唐宛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站在屏風(fēng)外側(cè)的晏回暗罵：蠢蛋。

    殿里的幾個丫鬟都掩著嘴偷笑。紅素?zé)o奈得厲害，有心提醒兩句吧，又怕傷了婕妤與主子的情誼，這宮里難得能碰著個真心人，瞧自家主子的樣子，又不像是在乎輸贏的，只好作罷。

    關(guān)婕妤還挺有良心，不好意思再欺負這么個剛?cè)腴T的，開始正經(jīng)教了。

    “這葉子牌啊是姑娘家最喜歡的玩意，就算你不精此道，也得稍懂一點才行。不然別人三缺一的時候喊你，你開口說不會，這多掃興啊?！?/br>
    唐宛宛連連點頭，以前她大姐二姐還沒出嫁，她娘和兩位jiejie三缺一的時候都要找個丫鬟來湊數(shù)；后來兩位jiejie嫁了人，唐夫人和兩個兒媳玩，也還是找個丫鬟湊數(shù)。

    關(guān)婕妤又說：“這葉子牌里頭的學(xué)問大著呢，可不是誰贏誰輸那么簡單。最好的結(jié)果當(dāng)然是大家一起贏，可最有意思的玩法是——寧愿自己不贏，也一定不能讓別人贏。此法容易兩敗俱傷，可對上一些個你討厭的人，看她輸?shù)靡凰浚憔烷_懷了。”

    唐宛宛瞠目結(jié)舌看著她。

    她這個表情把關(guān)婕妤給看懵了，尋思著自己這番話是不是講得太陰險了，把人家小姑娘給帶壞了，有點心虛地問：“怎么，宛宛就沒個討厭的人？”

    唐宛宛先是點點頭，很快又搖了搖頭，“我不喜歡德妃，不過好像也算不上討厭吧?！?/br>
    “哎喲我的傻姑娘哎！”關(guān)婕妤忙把幾個丫鬟都攆去了側(cè)旁的耳房，還叫她們關(guān)好窗，苦口婆心說：“這事你關(guān)起門來一人說，怎么能在我這兒講呢！”

    即便關(guān)婕妤性子爽朗，可在后宮呆了八年，唇槍舌劍的事也經(jīng)歷多了。剛進宮頭幾年，陛下還沒有這般不近人情，宮里的勾心斗角比這時候多得多，關(guān)婕妤也被捅過刀子，氣得狠了，她也常關(guān)起門私底下罵兩句發(fā)泄。

    可在外人面前都得藏著掖著，所謂人心隔肚皮，誰會將心中不滿跟別人講的？宮里處處都是耳朵，若是被傳了出去就要惹麻煩了。

    念及此處，關(guān)婕妤忙說：“我嘴巴嚴(yán)實，宛宛你跟我說道兩句也就算了，這話可萬萬不能跟別人說?！眱纱箦P(guān)系不睦，這要傳出去像什么話？

    唐宛宛笑瞇瞇：“我也只跟你說呀，我跟我爹娘都沒講的?！?/br>
    關(guān)婕妤一怔，搖頭失笑：“你這孩子！”

    關(guān)婕妤家中兄弟姊妹不少，可因為出身將門，家中姐妹個頂個的硬氣，連胳膊腿兒都是硬邦邦的。從小到大，只有約著一起騎馬射箭投壺的，卻從沒有手挽著手討論衣裳首飾的。

    入宮之后宮中另幾位嬪妃都跟她合不來，以至于關(guān)婕妤入宮八年也沒尋著個能說心里話的人。

    這會兒難得身邊跟了個真正的小姑娘，跟個軟軟糯糯的團子似的，不管你說什么她都笑瞇瞇點頭，還特別好逗，關(guān)婕妤喜歡得不得了，當(dāng)下恨不得認成自己親meimei。

    屏風(fēng)外的晏回聽得好笑，也不再聽墻角了，把唐宛宛帶回了長樂宮。

    晚膳后他把那封信拿了出來，唐宛宛拆開看了看，喜笑顏開：“是我二姐的?！弊揭贿吙葱湃チ?。

    晏回有點不是滋味，連已經(jīng)出嫁的jiejie都要利用自己的傻meimei，沒準(zhǔn)是有更大的所求。

    唐宛宛越往下看，表情越嚴(yán)肅，臉上的笑意不復(fù)存在，還緊緊抿起了唇。

    晏回?zé)o聲地嘆口氣，怕是自己猜的八九不離十了。他心中復(fù)雜難言，只盼著宛宛自己能拎得清，別為了給家里謀私利而給他吹耳旁風(fēng)。

    晏回等啊等，誰知她還挺耐得住性子，晚膳之后一個時辰還沒開口。夜里宮人都退了下去，也熄了燈，晏回心里有事，枕著手臂走神，一時半會兒沒能睡著。

    腰上卻忽然纏上來一根細胳膊，唐宛宛貼他近了一些，輕聲問：“陛下，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晏回心口一涼，來了。

    提著心往下聽，只聽唐宛宛說：“我二jiejie兩年前生了個兒子，上個月又診出了身孕。她嫁的是劉老將軍家的小兒子，四品羽林中郎將，比我二姐大四歲，是個挺穩(wěn)重的人?！?/br>
    晏回心說：不會是要跟他討個爵吧？劉老將軍沙場征戰(zhàn)二十年，給他兒子封個閑爵多享些俸祿也挺合情理，可給他幺兒封爵不太合適啊，要封也該封長子……

    晏回這么想著，他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先前“絕不以權(quán)謀私”的念頭都在唐宛宛的溫聲細語中，化成了繞指柔。

    在御書房的時候他還想著不管宛宛說什么，自己都不能答應(yīng)，甚至連——如果唐家不識抬舉，該如何讓宛宛與唐家斷開來往——這樣的念頭都興起了，這會兒卻盡數(shù)拋到了腦后，甚至在思考這耳邊風(fēng)的可行性了。

    唐宛宛又說：“陛下您也知道，武將之家一家人都是性子糙的，根本不會照顧人。我二姐生完了頭胎，坐月子時想要沐浴，劉夫人還大大咧咧說沒事，說她當(dāng)年半個月就能下地，春寒料峭的時候洗了澡也沒落下毛病?！?/br>
    “我娘聽得膽戰(zhàn)心驚，還是從府里挑了兩個會養(yǎng)身子的嬤嬤送過去的?！?/br>
    晏回又想：可見女子生產(chǎn)確實辛苦。宛宛這樣說，莫非是想給她jiejie討個誥命夫人當(dāng)當(dāng)？誥命分九等，唐夫人不過封了個三品淑人，給她jiejie封個四品碩人頂天了，將來宮宴的時候兩姐妹還能見見面。這比給她相公封爵要容易一些……

    說完了前情，唐宛宛繼續(xù)說：“人說這頭胎不好生，可年紀(jì)輕，生完了養(yǎng)得快，越到后邊越得仔細調(diào)養(yǎng)，不然會落下病根。我二姐自打懷上了這胎，總是頭痛腦熱腰酸胸悶的，夜里睡不安穩(wěn)，次日精神更差，還有些難以啟齒的婦人病。都是些小毛病，卻也惱人得很，她這會兒雙身子不敢喝湯藥，卻不知道該怎么調(diào)養(yǎng)。”

    “她托我問問陛下，能不能送一位帶下醫(yī)和一位食醫(yī)過府去，等到她生完了再回宮來？”

    晏回：？？？

    他幾乎有些不可置信地問：“說完了？”

    唐宛宛還挺奇怪：“說完了呀?！?/br>
    晏回呼吸綿長了一瞬，氣不打一處來，翻身將人箍到身前，鼻間熱氣都呼在她臉上，忿忿道：“就這點子事，還值當(dāng)你家人如此大費周章，把一封信從你二姐手上轉(zhuǎn)到你爹手上，再轉(zhuǎn)送到你手上？”

    唐宛宛眨眨眼：“劉老將軍早已致仕，沒機會上朝。我二姐夫又只是個四品中郎將，如今沒有戰(zhàn)事，三品以下的武官未經(jīng)傳召不能入宮，他們見不著陛下呀?！?/br>
    “而且這帶下醫(yī)的事不好拿到明面上說，我爹怎么好意思跟陛下直接開口，只能來找我呀?！?/br>
    晏回磨了磨牙，聽來聽去竟處處都是道理，合著這一整天純粹是自己想太多？

    他把唐宛宛的腦袋按到自己胸口，忿忿道：“睡覺。”

    唐宛宛見他面色不愉，頗有些摸不著頭腦：“那陛下是允了？”

    晏回深吸口氣：“允?！?/br>
    第46章 表妹

    唐宛宛埋頭苦學(xué)了一個月, 打定主意要在年底考試時再進步十幾名。她尋思著陛下學(xué)富五車，自己身為賢妃娘娘總不能差太多。

    當(dāng)日學(xué)館新來了一位姑娘, 蘇夫子親自將人帶進來, 目露贊賞：“這位程姑娘是新來的，疊字盈盈, 她在入學(xué)考校上琴棋書畫樣樣都得了一甲頭等, 是為師教課十年來的頭一個。”

    當(dāng)初入學(xué)考校樣樣都是三甲末等、勉強進了學(xué)館的唐宛宛表示不想說話。

    程盈盈頰上飄起淺淺一抹紅，頷首淺笑：“夫子過獎了?！?/br>
    女學(xué)班按成績排座位, 程盈盈一進學(xué)館，直接導(dǎo)致全班學(xué)生的座位都往后挪了一個位子。唐宛宛被迫從倒數(shù)第五排又退到了倒數(shù)第四排, 捧著書本直想嘆氣。

    課間休息一刻鐘, 好幾位姑娘都走到了程盈盈桌前, 圍著她說話打趣，好不熱鬧。

    班上許多學(xué)生看得稀奇，同窗好幾年, 自然都清楚這幾位姑娘出身高門大戶，心氣高得很。即便是唐宛宛入宮做了賢妃娘娘, 也從不見她們上前討好?？茨舆@位程姑娘是有大來頭的，不少人跟旁坐的打聽她家世。

    唐宛宛兩耳不聞窗外事，安安靜靜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做護眼cao。這是她從唐老太爺那兒學(xué)來的法子, 唐老太爺耄耋之年，至今仍目光明亮，能做精細的玉雕，這護眼cao的功勞不小。

    她剛做到一半, 忽然被人扒下了手。唐宛宛詫異抬頭，面前正是何卿之和何許之兩姑娘。

    何卿之拖了兩只小凳過來，跟meimei坐下了，開門見山地說：“宛宛你可要當(dāng)心了。”

    唐宛宛聽得莫名，忙問怎么了。

    何卿之湊她更近一些，耳語道：“這位程姑娘可不是尋常人，她是太后娘娘庶弟的女兒，算起來還是陛下的表妹呢?！?/br>
    ——噢，表哥表妹一家親，看了多年話本子的唐宛宛立馬懂了。

    說是太后娘娘的庶弟，其實這說法不太對。太后生母早逝，程大人和繼夫人再生的兒子就該算是家中嫡子了。

    只是那位繼夫人原是程家貴妾，元配夫人去了幾年之后才抬上來的。太后跟母家多年齟齬，連她爹都不給面子，如何會給一個苛待過她的繼母好臉色？

    以至于堂堂一品要員的妻子，卻至今也沒個誥命在身。京城人都知道太后跟她母家不睦，不敢給太后添堵，遂都將繼夫人的孩子稱為庶出。

    何家倆姑娘對視一眼，更壓低了聲音：“聽聞程家前兩年就想送這姑娘入宮，似乎是被太后堵回來了，連陛下的面都沒能見上?！?/br>
    唐宛宛聽明白了話里的意思，遲疑道：“沒準(zhǔn)人家就是正經(jīng)來上學(xué)的呢？”

    “宛宛你不能總把人往好處想?！焙吻渲掼F不成鋼地說：“咱們學(xué)館不光收官家子女，還收寒門子弟。這本是善舉，可京城許多高門大戶都看不上咱們學(xué)館，覺得墮了世家名聲。像這程家，她家是有家學(xué)的，程盈盈好好的家學(xué)不上，她跑咱們這兒來做什么？”

    唐宛宛眨眨眼：“難不成是要我把陛下讓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