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陸震霆適才滿意,“爺就說,你一定能喜歡。來個人——” 來了不知多少回,他還是連個丫鬟的名字都記不得。正巧秋菊在一旁伺候茶水,他一伸手,就把鳥架子給了她。卻不想秋菊似乎對養(yǎng)鳥很是在行,穩(wěn)穩(wěn)當當接過來,把鳥架子抬到胸口高,一蹲身,“奴婢先將這鸚鵡安置在廊下,姑娘若是在屋子里呆得悶了,也正好出門散一散。” 說的也是正經(jīng)官話,字正腔圓的,聽著就覺得親切,只是這名字……實在是糟蹋人。 青青這廂琢磨了許多事,陸震霆卻仿佛從沒看見秋菊似的,說了聲“下去吧”,便歪到青青身后,照例攬著她,然則只將手臂橫在她腰上,不再像往日一般上下其手。 青青知道他這幾日虛得很,進門前雖換過衣裳,但頭發(fā)絲兒還能透出些濃艷脂粉香,便問:“王爺近來忙得很?” 陸震霆打了個呵欠,懶懶道:“南邊送上來一批漢女,我四叔不愛這些,他老人家宮里每個女人都有來路,哪有閑心應付這些?大筆一揮全都給了我六叔,讓他去分派,他哪會這個?該給誰不該給誰,給錯一個都是麻煩事,索性把大家伙兒都招了去,一連消遣了四五日,鬧到今兒才算消停,各自領了各自的該回哪兒回哪兒?!?/br> 青青聽他面不改色地說完這些荒誕事,忍不住冷哼道:“往日皇親無論如何胡鬧,總還遮遮掩掩的要點臉面,你們這個可是……一點臉都不要了。” 青青出言譏諷,陸震霆不怒反笑,揉著掌心里纖纖一抹楊柳腰說道:“心肝兒這是醋了?” 青青扭過臉看窗外,一分好臉色都不想給他。 陸震霆湊過來親一親她耳垂,憋著笑說:“這也就是些玩意兒,跟方才那只鳥差不離,心肝兒何須同她們計較?!?/br> 她心想,自己也不過是個玩意兒,憑他這張見人說人話的嘴,到了別的院子里指不定將她貶低成什么呢。 當下沉著臉,也不愿與他演戲,撥開他的手便要起身,半道就被他拉回來又跌在他身上。 陸震霆還是一張油鹽不進的臉皮,湊過來尋她的嘴唇,青青卻是不愿,掙扎之間指甲蓋兒抓破了他的脖子,留下兩道扎眼的血痕。 陸震霆疼得吸了口涼氣,火也不停往上躥,一開口語氣不善,“你這又是鬧得什么脾氣?” 青青伸長手比抵住他胸膛,咬牙道:“脾氣?我哪有本事找王爺耍脾氣,不過是個玩意兒罷了,王爺自然想怎么作踐就怎么作踐。” “你!你簡直莫名其妙?!?/br> “我自是莫名,總不必你來懂?!?/br> “行!只當爺瘋了,一回府頭一件事就是來瞧你!”他一抬手,狠狠將她擲在地上,帶著滿都火氣甩開簾子沖了出去。 門簾還未完全落下,春桃便趕來將跌坐在地的青青摻回榻上,輕聲細語問道:“姑娘可傷著哪兒了?” 青青仍有些怔忪,忽而聽見春桃一聲呼叫,“呀,磕著手肘了?!彼坏皖^才發(fā)覺,手肘處已經(jīng)飄著淡淡的青與紅,估摸著不用多久就是一片淤青。 春桃將她衣袖放下,“姑娘稍等,奴婢去取傷藥,淤血揉開就好了?!?/br> 青青卻說:“不用那么麻煩,這傷不碰就不疼,揉起來反而要命,就這么著吧,又不是從前,蹭出一條紅印都要把滿屋zigong女太監(jiān)挨個罰一遍。” 她受了辱,卻全然不曾放在心上,自扭了扭腕子,還想去拿那塊未完成的壽山石,春桃忽而說:“姑娘一連刻了好幾日了,這活計耗眼睛,合該歇一歇,外頭風好云好的,不如去院子里走走。” 青青也已經(jīng)待得悶了,索性點頭,等春桃給她系上披風,便扶著她往外走,沒走幾步就遇上陸震霆帶回來的那只鳥,秋菊正拿一根小棍兒勾它的爪子。 春桃解釋說:“這是要仔細瞧瞧這鳥兒帶不帶病?!?/br> 青青上前一步,驚了秋菊。 她拎著鳥架子給青青行禮,回話說:“姑娘,這鳥兒原先就養(yǎng)得好,身上一絲毛病都沒有,性子又活潑,王爺定是上了心的?!?/br> 春桃道:“姑娘給這鳥起個名兒吧,奴婢的老姑姑說這些貓貓狗狗的,有了名字才認主?!?/br> “姑姑?”她只輕輕一問,若有似無的,很快揭過去。她在廊下想了想,吹了一會兒風,略勾起些許往事來,隔一陣才開口:“叫胖哥兒吧,容易記?!?/br> 她說完,春桃立刻笑盈盈去逗鸚鵡,“胖哥兒,聽見沒,你有名兒了?!?/br> 胖哥兒叫了兩聲,忽然開始怪腔怪掉地說人話,“吉祥如意”“長命百歲”。 春桃道:“胖哥兒可真機靈,說的都是吉祥話。” 然而還沒等她夸完,胖哥兒突然沖著青青喊,“小十一,小十一!” 引得青青一愣,好不容易回過神又聽它喊下一句,“哎喲我的小心肝兒!哎喲我的小心肝兒!哎喲哎喲哎喲我的小心肝兒!”這一喊似乎就沒完沒了了,直直喊到嗓子破殼才低頭喝水。 青青這下明白過來,這只鸚鵡是有人專程訓好了給送到她身邊,卻又看不出有什么目的。她一時煩得很,打算差香云去把金達叫過來,才一轉(zhuǎn)身就聽見正院里傳來靡靡絲竹聲,一個彈琴一個唱曲兒,頗有意趣。 只不過唱的盡是“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這類yin詞艷曲,逼得青青快步回屋,唯恐讓那調(diào)子臟了耳朵。 入夜,乾政殿里,批不完的折子堆成山。 陸晟累得睜不開眼,索性都撂下,靠在椅上閉目養(yǎng)神,但安靜了一小會兒,元安就見茶水太監(jiān)出來傳話,叫另一個容長臉的太監(jiān)李文秀進去回話。 李文秀原本不出挑,但他干爹早年間已經(jīng)出宮容養(yǎng),原也是個能耐人。 李文秀邁過門檻,走起路來一丁點兒聲音都聽不見。 陸晟知道有人來,也沒睜眼,只輕咳一聲,李文秀便似得了旨意,將那方尚缺一筆的壽山印遞上去。 陸晟將冰冷的印章握在手里輕輕摩挲,聽李文秀將今日所聞所見絮絮叨叨再講一遍,過后沉吟道:“傷得重不重?” 李文秀答:“手肘上淤了好大一塊兒,瞧著是疼得很,但姑娘卻不怎么在乎,連藥都不許上?!?/br> 陸晟一揮手,“下去吧?!?/br> 李文秀當下低頭弓背,一步步退了出去。 里間又只剩他一個,他這才睜開眼,將小小一枚印章翻過來,看清了上頭三個字——“不成畫”,他起先是笑,覺著這隆慶高足也太過自謙,過后又品出“不成畫”當中的無可奈何,竟似《西關飲馬》的曠世悲涼,抹不平、驅(qū)不散、無人可訴。 隔了許久,他才嘆出一口氣,消磨了這曠古的悲涼。 夜深了,元安在門外勸他早些歇息,他卻從案上找出管用的刻刀,給這枚印添上最后一筆。 ☆、第十二章 青青第十二章 夜里睡得不算安穩(wěn),第二日也醒得早。 她被養(yǎng)在金屋,鎮(zhèn)日無聊,總歸要自己找消遣,看書看得膩了,一抬頭瞧見窗外那只紅嘴綠鸚鵡,便□□桃抓一把零嘴出去逗鳥玩兒。 她不開口,秋菊便“胖哥兒、胖哥兒”地叫,引它說話。 胖哥兒剛?cè)氯乱痪洹皥蛩从頊?,喊得字字清脆,落地有聲?/br> 遠遠就聽見一把爽脆刮辣的女聲,“一大早的,煮什么魚湯鳥湯呢?能不能分我一碗?” 青青原本被胖哥兒這句話挺愣了,忽然被娜仁托婭一打岔,就將突如其來的“堯舜禹湯”拋到腦后,不得不打起精神應付眼前這位穿得鮮紅柳綠仿佛要登臺唱戲的王妃娘娘。 青青將手指尖上的瓜子仁隨手遞到春桃掌心里,蹙眉望著娜仁托婭,仿佛在嫌她聒噪。 娜仁托婭出身高貴,如今又有個當皇后的姨母,素來不必看人臉色,也不會看人臉色,無論青青如何反應,她照樣提步上前,扯出手帕來在胖哥兒眼前晃一晃,讓它張嘴叼住又抽開,和這綠毛畜生玩得不亦樂乎。 清晨的風吹得有些冷,青青還沒咳嗽出來,香云就已在春桃的示意下回房取了披風來,系在她肩上。 娜仁托婭瞄她一眼,伸手就去撫披風上的孔雀眼,嘖嘖道:“你這哪來的好東西,往身上一裹,憑白長出一身鳥毛?!?/br> 青青語塞,她身上這件孔雀翎披風原本是宮里皇后舊物,城破時也不知被哪個宮女太監(jiān)偷出來典當,讓陸震霆遇上,一聽是原先宮里的,問都不問就帶回來。 至于這一身毛…… 她真不知該如何解釋。 娜仁托婭見她不答,也不介懷,似乎對孔雀翎興趣不大,轉(zhuǎn)過頭繼續(xù)逗鸚鵡,似乎是玩夠了才說:“安南侯府來了帖子,侯夫人要請你賞花,你去不去?” 青青微怔,問:“只請了我?” “當然不是。”娜仁托婭將手帕往胖哥兒腦袋上一蓋,登時讓它定了個白蓋頭悶頭悶腦地往天上頂,她卻不管了,轉(zhuǎn)過身拉上青青往園子里去,邊走邊說,“怎么能呢?他們漢人恁的規(guī)矩多,怎么能獨個兒地請你去,帖子里還是請的我,私底下傳話說,你jiejie想找個機會見一見你?!?/br> 青青垂目沉吟,“王爺知道嗎?” “當然知道,這還是他囑托我來的?!蹦热释袐I一轉(zhuǎn)眼珠,笑盈盈地看著青青,“你們吵架了吧?他昨天晚上在我那坐了好久,喝了兩壺茶,愁眉苦臉的跟死了老娘一樣,真可憐?!?/br> 青青聞言,趕忙輕叱道:“這話你也敢亂說。” 娜仁托婭滿不在乎,“他老娘早死了,反正在這兒也沒人奈何得了我,就是陸震霆也不行?!?/br> 有人疼有人縱著自然不一樣,這一刻,青青不禁羨慕起娜仁托婭說話時驕矜的神態(tài),這樣的語氣與心思,她從前也曾有過,只不過如今…… 再想下去又是顧影自憐,她趕忙打住,又聽娜仁托婭問:“你去不去?” 青青想了想說:“她若有話交待,見一見也無妨。” 娜仁托婭把事情辦順溜了,倒不想多留,正巧金達領著個兩個青衣丫鬟進來,她便看著青青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轉(zhuǎn)出月牙門回了自己院子。 金達上前,向青青行一禮,青青只當沒看見,扶著春桃往屋內(nèi)走。 金達連忙帶著兩個丫鬟跟上來,堆出滿臉笑來同青青說:“奴才替王爺給姑娘送點消遣玩意兒,請姑娘過目?!?/br> 青青坐在桌邊,等春桃沏好了茶,喝上一口才道:“怎么好勞煩金大總管?!?/br> 金達連忙推辭,“不敢不敢,都是奴才的本分?!笔箓€眼色,兩個丫鬟一人捧著一只酸棗木盒子上來,再各自將盒子打開,青青抬眼一看,裝的都是刻章的材料,壽山石、青田石、巴林石,都是上品,也都被被擺放得雜亂無章。 她心里明白,陸震霆心中有愧,又怕現(xiàn)在過來還讓甩了臉子,因而變著法兒地討好她。 她臉上看著可有可無的模樣,端起茶杯又放下,“金總管貴人事忙,就不耽誤你了。” “豈敢豈敢。”金達讓兩個丫鬟把木盒子留下,匆匆退了出去。 青青伸手略翻了翻,興趣不大,忽而想起來她昨日刻得還剩最后一筆的章子,“昨兒那只白芙蓉凍呢?” 春桃連忙找出來,青青翻開來一看,“不成畫”,畫字最后一筆居然已經(jīng)完成,底部一橫落刀遒勁,力度沉穩(wěn)。 青青摩挲著壽山石上的凹凸,似乎一閉眼就能看見一站孤燈,半片影,一只袖長有力的手,在清冷的寒夜里為她“不成畫”的心思添水加茶流向圓滿。 她一時不語,春桃也低頭看腳尖,屋子里瞬時間靜得嚇人。 好在廊下的鳥兒不知俗世,依舊伸長了脖子大聲喊:“小十一,小十一?!?/br> 青青放下那塊印,隨手扔在一旁,似乎也不甚在意,轉(zhuǎn)而吩咐春桃,“我明日出門,你去挑揀兩件不扎眼的衣裳,我來挑一挑?!?/br> 她這一挑就是一整天,入了夜,也不見陸震霆蹤影,倒是睡前聽香云這位耳報神小聲說:“姑娘,王爺在院門那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了,要不……奴婢去……” “你只當沒瞧見。” “姑娘,這樣恐怕不妥……” “我累了,要歇了?!闭f完不再理會香云,由春桃扶著躺下,再等幔帳落下便閉了眼。 香云悄悄嘆一聲,想到面有難色的陸震霆,心中很有些遺憾。 無奈主子不在乎,她也沒辦法可想。 青青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想來想去還是將她藏在枕頭后邊的壽山印拿來翻看。 白日里也不知中的什么邪,居然趁四下無人將那只印藏起來,連春桃都背著不讓瞧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