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如眉的話已帶到,正要起身告辭,臨走前不忘勸道:“天下已定,meimei也不必執(zhí)著于往事了,父皇在天有靈,想來也盼望你過得好?!?/br> 青青一時睜大了眼,瞧著如眉的背影問:“jiejie當真這么以為?” “否則……還能怎樣呢?人總得給自己找條出路?!?/br> 青青起身來,繞道如眉跟前,好無預兆地伸手抬起如眉下頜,仔細看了看她的臉,輕笑道:“其實我與jiejie,倒也有七八分相像。” 如眉不解,敷衍道:“一家子姊妹,總是有幾分相像的。” 青青道:“我困得很,就不送jiejie了,明日午后再與jiejie說話。” 如眉再要問,她卻已轉身走到幔帳后頭。 如她所料,第二日午后如眉如期而至。兩人在屋內(nèi)說了一小會兒話,青青便說要歇午覺,關了門誰也不許進,仿佛是發(fā)了好大一頓脾氣。 太陽升高,曬得天地萬物都沒了生氣。 趙如峰在如眉屋子里,坐在紫檀木四方椅上,手里轉著兩只核桃,被窗外蟬聲吵得一陣陣發(fā)躁,忍不住沖著門外喊:“司文,人呢?去把樹上那吵吵嚷嚷的東西攆了!這時候連個黏竿兒都沒有,你們奶奶是怎么管事兒的?府里到底還有沒有章法!” “趙大人好大的火氣,嚇得我都不敢進來了?!?/br> 近處一把好嗓,似春水劃過夏日的冰,聽得人周身都熨帖起來。 趙如峰一抬頭,瞧見個粉衣白裙的少女,逆著光站在門邊,躁動的日光鑲嵌出她的輪廓,仿佛仍是年少時光中不曾改變的模樣,此刻是山長水遠跋涉荊棘,卻偏要留個云淡風輕給他。 他心中感慨,一時眼熱,站起身,擱下核桃,千言萬語只說得出兩個字,“青青——” 她上前一步,走近他,“難得你還記得我?!?/br> 趙如峰吶吶道:“自然記得,一輩子都不會忘。” “真的?” “千真萬確。” “我不信。” 趙如峰急了,“我恨不能把心掏出來讓你看一看,看看里頭是不是只有小十一這一個?!?/br> 青青回身親手把門合上,屋內(nèi)的光頓時被雕花木門擋得只剩二三成,仿佛是少婦臉上那一層輕巧曼妙的紗,將人人襯得面目可愛。 她站直了,局促得像當年頭一回進宮的他,低著頭看著腳尖說:“若是只有我,那四奶奶是怎么回事,我jiejie如眉又是怎么一回事?” 趙如峰道:“一個是父母之命,一個是憐惜之情,做不得數(shù)?!?/br> “你總有道理?!?/br> 趙如峰釋然一笑,“卻也總是說不過你?!?/br> 青青抬頭匆匆看他一眼又立刻將腦袋埋進胸口,怯怯道:“我知道,從前是你讓著我?!?/br> “我原打算這一世都讓著你……” “怎么總是騙我……”話到此,難免不惹出兩行淚,自她小巧的下頜滑落,令他看得一陣揪心,到底是情難自控,心中一聲喟嘆,上前一步將她纖弱的身體緊緊擁在懷中,低頭嗅聞她發(fā)頂溫柔淺淡的香,未發(fā)覺,自己連聲音都在顫,“是我的錯……是我沒用……是我對不住你……” “偏就只會說這些,到頭來,左擁右抱,妻妾成群,我卻成了你嫡出的meimei?!?/br> “皇上他……” “他強要了我,倒是不比陸震霆磊落?!?/br> 趙如峰略微松開她,低頭望著她蒼白的臉龐,痛心道:“你受苦了……” 青青道:“原也不算什么,就像jiejie說的,身如飄萍,命該如此。我來,有兩件事問你,頭一件方才已經(jīng)問過了,第二件是南邊的戰(zhàn)事,現(xiàn)如今打到哪兒了?形勢如何?” 趙如峰道:“僵在南淮一線,但情勢上陸家占優(yōu),晉王他……很是勇猛,多半要再立戰(zhàn)功?!?/br> 青青聽完,臉上似乎也未有觸動,只垂下眼瞼,淡淡道:“知道了,jiejie那也不能耽擱太久,我這就回去?!?/br> “青青!”他攥住她手腕,難舍難離。 青青立在原地,看門縫中零星的光,輕聲嘆,“留下我,又能如何呢?” 趙如峰沉默不語,卻也不愿就此放手,他愛她,這份愛令他手無足措,也令他莫可奈何。 青青回過頭,走回他身邊,纏綿對視中抬手捧住他眉眼飛揚的臉,低聲說:“他早些時候趁夜里來過……他不碰我,怕這個時候懷上了牽扯不清,卻又要變著法子折騰我,你想知道那天夜里……我是怎么過來的嗎?” “不……我不想……” “他叫我……”青青踮起腳,紅艷的唇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說三個字,再又回來,帶著挑釁的意味觀察他,“趙如峰,你敢嗎?” ☆、第25章 青青第二十五章 她兩只眼似深淵, 牢牢將他鎖住,令他無從思索, 無從抗拒, 只能跟隨她眼底牽引, 一步一步墮入她設下的陷阱——亦是他長久追隨的幻夢。 只那么短短一瞬, 屋外擾人的蟬鳴突然終止,天地似初始般寂滅。 趙如峰的拇指撫過她下頜,指頭溫軟滑膩的觸感讓人留戀, 更讓人沖動,毫無預兆又似情理之中, 他扶住她纖長脖頸,身體下壓,幾乎是急迫地貪婪地吻上那雙他思慕多年的嘴唇。 呼吸被徹底打亂,他吻著她, 含住她,一段一段品嘗她。 耳邊仿佛只剩下纏綿喘息聲,一聲疊一聲地催著,催著他瘋, 催著他狂,催著他不顧一切占有她。 可惜的是, 這個吻還未到盡頭,窗外的蟬聲驟起, 死灰復燃, 趙如峰的動作也慢慢緩下來, 最終他離開她的唇,在與她只剩支持的距離間,等她在靜默中睜開眼,笑著說:“你不敢。” “青青——”他欲言又止,或亦是無話可說。 她抬手撫上他面龐,眼神中已將他當做素世的情人,口中點點滴滴皆是真情,“那年我才十歲,父皇在坤寧宮指著臺階下的你說,小十一,父皇已為你挑中駙馬,卻也還想多留你幾年,就讓趙家小子等著去吧?!痹挼酱颂帲龆l(fā)笑,是閱過千帆,看破紅塵之后的落寞,“這一等就是七年,等到物是人非,等到滄海巨變,你與我,注定是陌路人了?!?/br> “不是!”趙如峰內(nèi)心羞與憤交織,這股濃烈卻難以捉摸的情感憋在胸口,一時間找不到出路,使得他語無倫次,幾乎手足無措,“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怎么會是陌路人?我與青青,與小十一,是皇上指的婚事,是天經(jīng)地義……” “你已經(jīng)娶了親了!”青青轉過頭盯住他倉皇的臉,不耐地拔高了語調(diào),“而我,不如便要進宮去伺候當今圣上,誰?我的殺父仇人!” 她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嚇得趙如峰幾乎要伸出手去捂她的嘴,“今上并未完全信任我趙家,指不定府里就有他指派的暗崗暗哨,青青,你是要進宮的人,再不可如此口無遮攔?!?/br> 青青渾不在意,眼含譏誚道:“放心,出了事我一人擔待,絕不連累小侯爺?!痹撜f的都說完了,她后退一步,離趙如峰遠一些,冷冷道:“時候不早,我怕jiejie等得焦心,先走一步?!?/br> 她說要走,趙如峰卻也不敢留,只呆呆望著她拉開門,迎面撲來滿地雪白耀眼的光,刺得他視野模糊。 隱約中他聽見她說:“jiejie的東西,我是懶得要的。” 一眨眼,似仙蹤隱匿,遍尋不著。 她仿佛不曾來過,他仿佛不曾吻過。他在悵然中坐回原位,一瞬之間而已,他吐出一口濁氣,方才那股子無頭亂竄地情緒,這一下便都抒發(fā)盡了,他再也不是坤寧宮石階下面如冠玉的少年,她也再不是隆慶懷中嬌蠻可愛的鳳儀公主。 物是人非事事休,方不過如此。 不知不覺間,夏日已經(jīng)耗完了大半,午后整該是悶熱的時辰,卻在樹蔭下透出點點涼意。 今日大夫剛診過脈,時??词厮娜蓍L臉老嬤嬤便走進來,一瞧見她橫在座上軟趴趴的模樣便忍不住出言教訓,“姑娘這樣實在不成體統(tǒng),宮里有宮里的規(guī)矩,宮中女子德容兼修,一進一退皆有法度,姑娘如此……恐怕要再學學規(guī)矩?!?/br> 青青原本拿手臂支著腦袋斜躺著,聽她說話,這才似從夢中醒來,涼涼瞥她一眼,復又閉上眼說:“得了吧,我學規(guī)矩的時候,你那些主子們還不知在何處摘野果子呢!一棒子茹毛飲血的東西!他們多嘴也就罷了,野人的奴才也要來教訓我,真倒替你們臉紅?!?/br> 她這話說得李嬤嬤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一個字跟著一個字地扎人心。她知道眼前這位平日里話不多,卻也不是個好欺負的。想來自己這回真是惹毛了她,便也不敢向著白刃往上沖,只道:“姑娘這是哪兒的話,老奴這是心中念著姑娘,多嘴幾句罷了,姑娘若不愛聽,就老奴說的都是屁話。” 青青手里緩緩搖著一柄團扇,仿佛當真沒聽著似的,半點反應也沒有。 見她沒再追究,李嬤嬤適才將懸在嗓子眼上的一顆心吞進肚子,小心斟酌著要說的話,“奴婢今日來,本是要與姑娘說一說宮里的狀況?!?/br> 青青仍然閉著眼,捏住團扇的手微微一抬,示意對方說下去。 李嬤嬤老老實實開始,“宮中皇后娘娘素有賢德之名,掌理六宮深受圣上敬重……” “呵——” 李嬤嬤沒料到,她話還沒說完,就聽見跟前噗嗤一聲笑,初聽時活潑可愛,回過味兒來才嚼出里頭的嘲諷之意。 她不敢多說,只當沒聽見,繼續(xù)說:“皇后娘娘多年來并無生養(yǎng),宮中如今只淑妃娘娘育有六皇子,深受圣恩,多年來寵綣不斷,也是宮里的賢良菩薩。” 青青問:“六皇子今年多大?” 李嬤嬤答:“春日里剛滿七歲?!?/br> 青青道:“還沒長成呢,宮里的日子,總歸比外頭難熬,小孩子家家的,更要當心。” “再就是慧嬪娘娘,慧主子與姑娘是一家,姑娘往后入了宮,自然有慧主子照應著,應當是無虞的——” “無虞?真該多謝嬤嬤替我cao心了。我這姑姑可是個厲害人物,照拂不照拂的先不說,教訓是肯定的?!彼⑽⒉[起眼,仍是怕光,手中團山一指,指向李嬤嬤,“今兒嬤嬤特特地來找我說這些,怕是故意為之,是誰叫你來說的?總不至于咱們這兒還能出個宮妃的眼線?!?/br> 李嬤嬤嘴角下壓,半個字都不敢多說。正僵持著,門外忽然投下一片影,那人身軀頎長,如松似柏,分明是離宮逍遙,眉頭卻還帶著抹不開的川字印。 未進門已發(fā)聲,“是朕。” 陸晟背著光,叫青青看不清他神色,只察覺出他進門便皺著眉,嫌棄她,“怎么穿成這副模樣,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規(guī)矩點?!?/br> 青青一半頭發(fā)盤成發(fā)髻,一半散著落在肩頭,身上只一件松松垮垮的天青色褂子,從頭發(fā)絲兒到腳底,星點裝飾都無,越是素凈,素到了極致,反而艷得晃眼。 見他來,她也不肯起身迎他,仍舊一副午后春睡的懶樣子,笑笑說:“又來說我,方才嬤嬤已然教訓過了,你便省些力氣吧?!?/br> 李嬤嬤嚇得一個激靈,連忙跪倒在地,哆哆嗦嗦不敢插嘴。 陸晟卻恍若未聞,只瞧見她腳上羅襪繡白蓮,小小巧巧一只,心上一陣酥麻,忍不住握住了,坐到她身邊來,“冷不冷?” 青青收起腿,稍稍使力,蹬開他,“好稀奇,哪有人三伏天問冷不冷的?” 陸晟淺笑道:“暑夏已過,眼看就要入秋?!?/br> 陸晟一抬手,先把地上的李嬤嬤打發(fā)出去,適才搶了青青手中的團扇來給自己散暑氣,又聽她問:“入了秋,就該大選了,這可是你們族中的規(guī)矩?!?/br> 陸晟停下手來望向她,“怎么?朕的小十一也會吃醋不成?” 青青偏過頭,一縷發(fā)落在臉側,遮住眼角魅色,“我哪有那個心?不過是閑扯幾句罷了。你不愿說,那我便也只當沒問過。” 陸晟無話,伸手挑起她臉側那一縷長發(fā),一時沉吟。 青青瞧見他眼底郁色,心中已猜中大半,因她也不懼他,便信口說:“怎么?南方的戰(zhàn)事不順利?” 陸晟道:“汛期快過了,打不過,河堤就在決與不決之間?!?/br> 青青道:“南方盤踞九江口,有天險可守,陸震霆又沒在水上打過仗,拖長了是意料之中?!?/br> “總不能長久地拖下去?!标戧蓪⑺种心且豢|長發(fā)繞過掌心,“再無推進之法,朝中決堤之聲益發(fā)高漲,總有不得已而為之的時候?!?/br> 他說完,原以為她要借此刺上兩句,無非是關外人未開化,屠戮百姓,罔顧人倫。 卻見她蹙眉深思,許久才開口,“擅水戰(zhàn)的,我這里倒有個人選,只怕你頂不住舊臣反對之聲?!?/br> “噢?你說——” “安南侯趙乾?!彼f完,忽而笑起來,拿回自己的美人團山遮了半張臉,“是我如今的爹爹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