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陸晟揭開她遮面的扇子,問:“笑什么?” 青青道:“想起趙老爺那張黑鍋底一樣的臉便覺著好笑?!?/br> “安南侯不過嚴肅了些?!?/br> “他早年間領(lǐng)過水師,又在云貴多水多山之地打過仗,想來可以一試,不過你手頭上能用的人大約都已經(jīng)考慮過了,這時候還不下令提拔,恐怕是朝中有阻礙,一呢,趙乾是前朝舊臣,二又是漢人,總歸是不可靠,唯恐他屆時領(lǐng)軍臨陣倒戈可怎么好……” “確實如此?!标戧伤砷_她的頭發(fā),正色道,“你有什么看法?” 青青粲然一笑,“我只覺得這兩點擔憂都是實情,不過天下哪有必勝之戰(zhàn),在勝負之間你不也賭過好幾回了?這一回又怕什么?”她捏著團扇往他胸上頂了頂,又嬌又精,似關(guān)山雪原下一只探頭探腦的小狐貍,談笑間,她忽而低聲道:“鎮(zhèn)國大將軍,可別叫老天爺小瞧了你。” 鎮(zhèn)國將軍,原是前朝封號。 ☆、第26章 青青第二十六章 她眼中透出好整以暇的神色, 她與他之間,頭一次出現(xiàn)強弱倒置的局面, 她出謎題, 等他皺眉深思, 破此謎局。 陸晟緩緩捏著她的手問:“朕以為你不管這些。” 這話聽著實在危險, 是與否,兩方都是懸崖絕壁。 “我原是不管的,但偏就喜歡看你為難, 不管也要管了?!?/br> 陸晟聽完,半晌未能答話, 只低下頭默然無語。 他原本就有不怒自威的氣派,垂目不語時已足夠讓身邊人膽戰(zhàn)心驚,但青青仿佛沒瞧見,自顧自捏著手里那只美人團扇, 仿佛能從逗貓賞春的仕女身上瞧出些不一般的故事。 直到等得日頭都往西去,陸晟才在沉默中抬眼看她,單薄的唇微微上翹,浮起點點若有若無的笑, “朕為難?何以見得?” 青青道:“想要做明君、仁君,骨子里卻是山海關(guān)外與狼群爭食的獵人, 是與非、善與惡之間究竟要如何取舍呢?皇上不愿決堤,令九江下游百姓生靈涂炭, 卻又不想停滯不前, 讓南軍占了先機, 進退維谷,好生艱難,卻又漏了一條——” “哪一條?” “你們個個都以為漢人懦弱,卻忘了我哥哥能坐上太子之位,靠的得絕不是諂媚討好,哪怕是萬中之一,南軍也有可能由淮南繞行,在長江上游決堤,令你九江駐軍頃刻間灰飛煙滅。陸大將軍,爭天下哪里顧得上仁義,你從前不也屠定真、定遠、同山三城,怎么入了宮,反倒是畏首畏尾起來?可真叫人失望?!?/br> 她句句帶刺,他卻并未動怒,只是反復(fù)揉捏著她的手,似白玉、似晨霜,讓人愛不釋手。 陸晟輕嘆一口氣,還未開口,就聽見青青說:“你終于嘗到了吧。得到未必是好,天下在手,患得患失。從前旗下三千游民,卻躊躇滿志。對人,亦是如此?!?/br> “怎么說?” 青青靠過來,望著他狹長漆黑的眼,“一如我,從前在陸震霆手上,你得不到,又想得到,自然日日錐心,急不可耐。日后入了宮,放在身邊,必定是平凡無奇,可有可無了?!?/br> 陸晟挑眉,“你不愿入宮?” 青青道:“也說不上愿或不愿。宮里呆久了的人都明白,自己的命數(shù)多數(shù)時候于己無關(guān),都在圣上翻云覆雨手。圣上想要,我沒有不給的?!?/br> 她說完,他聽完。 起先是滿意,他無時無刻不在享受著這類熬鷹馴馬的快*感,許多時候他甚至期望這只鷹、這匹馬不要過快屈服,以免他胸中許久不曾體會過的快樂戛然而止。然而他回味些許,忽然間幡然醒悟,眼前單薄倨傲的少女,已經(jīng)將他從里到外看得清清楚楚,看透了他的野心、也讀懂了他的卑劣,先前的志得意滿一瞬間煙消云散,憤怒代替快*感沖上頭頂,陸晟變了一張臉,墨一般深黑的眼眸里殺心浮現(xiàn)。 他眼前的人太過危險,已然在他的控制范圍之外,或許殺了她才是最佳選擇。 青青卻仿佛是個沒心肝也沒懼意的人,忽然間,她伸手觸碰他側(cè)臉,輕聲說:“你若能成全我,我自然也感激?!?/br> 陸晟捏緊了拳頭,冷聲說:“你想的倒美!” 過后亦不等她再回應(yīng),掌心托住她后腦,帶著沉重的呼吸壓過去,掃倒了小幾上的杯盞,引出嘩啦啦好大一陣聲響,那美人團扇也落了地,滴溜溜滾到門縫底下,仿佛是在替榻上藤纏樹一般糾纏的男與女望風守門。 陸晟今次與往常不同,仿佛是當真被她的一番話激怒,大半個身子的重量都給了她,沉得讓她幾乎喘不上氣來,又有他沾著春茶苦澀的舌尖,霸道地勾住了她的,在交纏的呼吸聲中來回探尋著她的極限、她舌底隱秘的香甜。 這一吻,吻得她眼前天昏地暗,仿佛是魂魄在周邊游走一回,才等到他結(jié)束,留戀著離開她被吮得鮮紅欲滴的嘴唇,卻還仍然占著她半邊身子,霸道地依著她,一并斜躺在塌上。 青青的頭發(fā)亂了,因她方才掙扎,發(fā)根還溢出些許濡濕的汗,發(fā)際線上細軟的絨毛都被汗水粘在額頭上,這時候才顯出些孩子氣。 陸晟抬手抹開她額上亂發(fā),他掌心的繭摩擦她細嫩的皮膚,帶來微微的疼,但她沒力氣理會。她低眉瞧見自己的衣襟亂了,露出一大片白的刺眼的皮膚,倒像是將將與人云翻雨覆,正是春意綣濃的時候。 然而她這廂卻不得不佩服起陸晟來,他已然恢復(fù)成一張清心寡欲的面孔,仿佛對女人天生就沒有半點興趣,方才那一位在她身上癡狂的男人是誰?竟半點影子都沒留下。 陸晟踢她拉好衣襟,慢條斯理地開了口,“等進了宮再說?!?/br> 青青粲然一笑,“我倒是沒所謂?!?/br> “你看重這個,朕知道你說這話是存心氣人。”他用手輕撫她眉心,“往后再不可如此,朕也不是回回都忍得住的?!?/br> “那更好……” “上一回的事,你還想再嘗嘗?” 他又提那事,青青頓時沒了氣焰,抿緊了嘴,再不肯多說一個字。 她心思再深,也逃不過他的五指山,偶然為之已是大勝,不敢再得寸進尺。 陸晟大約是累了,將頭枕在青青右肩上,交代說:“今日讓他們來,也是為你今后打算,宮中兇險,你總要當心?!?/br> 青青道:“你怕我死在淑妃手上?” 陸晟答:“朕的宮里不會有這樣的腌臟事兒?!?/br> 輕輕輕笑一聲,不置可否。 為過多久,又聽陸晟開口,但這一回他的聲音低了許多,“朕累得很,睡上半個時辰再回。” 她未曾答話,眨眼功夫,躺在她身邊手臂緊緊攬著她的男人已然呼吸平穩(wěn),步入夢鄉(xiāng)。只他夢中也未算安穩(wěn),眉心收攏,心事重重。 她恍然間想起小時候,也是這樣陽光如碎金的午后,小小的她躺在嬤嬤懷里,聽著嬤嬤柔軟的嗓音唱起宮城也隔不斷的鄉(xiāng)音—— “楊柳兒活,抽陀螺; 楊柳兒青,放空鐘; 楊柳兒死,踢毽子; 楊柳發(fā)芽,打拔兒?!?/br> “誰教你的?”陸晟問。 “大約是奶娘吧。” “這也不記得?” “不必記了,反正早已經(jīng)死了。” 她聲音平靜,辨不出悲喜,卻往往越是如此,越是哀莫大于心死。 陸晟說:“人活著,不必總想著死人的事。” 青青道:“我只覺著自己早死了?!?/br> 許久許久,再沒有人答她。 他已然睡了,就在她懷里,睡得安然而酣甜。 ☆、第27章 青青第二十七章 陸晟是個極其自律的人, 不必身邊人叫起,到了時辰他自自然然地便醒了。 望窗外已近黃昏, 身旁的少女趁他起身也在夢中翻了個身側(cè)躺過去, 繼續(xù)她的午睡甜夢。 陸晟靜靜看了她許久, 仿佛想從她的睡夢里瞧出些蛛絲馬跡。然則末了卻突然發(fā)笑, 忍不住伸手去用彎曲的食指刮一刮她睡得發(fā)紅的側(cè)臉,“小丫頭……” 這時候風停了,云也散去, 他低啞的聲音飄在泛紅的晚霞里,漸漸沉入起伏不絕的山川背后。 陸晟跨過門檻時, 青青忽然睜開眼,盯著紅木扶手上芙蓉花雕紋怔怔出神。 直等到腳步聲遠了,她才坐起身來,望著門外空曠蕭條的院落, 久久不語。忽然想起小時候,在元嘉湖的流水湖畔,她也曾見過他——一個意氣風發(fā)卻也略顯落魄的他。 半個月后,趙乾隔著一扇門, 在院外拜會她。 周邊的隨從都被支開,只剩下兩位雷打不動的老嬤嬤守在門口, 似兩尊黑面門神,兇神惡煞。 趙乾仿佛剛從宮里回來, 身上仍穿著二品獅子補服, 恭恭敬敬地朝里一拜, “老臣多謝姑娘舉薦,姑娘大恩,老臣結(jié)草銜環(huán)莫不敢忘?!?/br> 青青在里屋坐著,聽完勾一勾手,將李嬤嬤叫進來,吩咐道:“叫他出去,別臟了我的地方?!?/br> 李嬤嬤應(yīng)聲去了,沒多久趙乾便從院里的垂花門出去,沒了蹤影。 青青將手上的半張繡帕一扔,罵了句,“蠢貨。”轉(zhuǎn)身去了里間找書,打發(fā)時間。 日子過得流水一樣快,眨眼便入了秋。 青青院子里的海棠花已然謝了個干干凈凈,來時的熱鬧早已經(jīng)沒了,只剩下秋風蕭蕭,花顏易碎的冷澀。 趙家父子早已在月前一同奔赴前線,趙家?guī)孜环蛉硕贾活欀鹎澳罱?jīng),府里這些日子倒還算清凈。 只可惜她被困在一方小院里,外頭發(fā)生了什么,戰(zhàn)事進行到何種地步,都無人與她多說,她仿佛是徹徹底底地聾了、瞎了,聽不見、看不著,獨獨守著一間小屋子鎮(zhèn)日發(fā)傻。 又說到前方水師有了新統(tǒng)帥,陸震霆這幫旱鴨子自然都退到二線,不必整天整夜地豎起脖子繃緊了皮,他倒是樂得逍遙。 這一日夜里無視,他便在燈下給遠在京城的小心肝兒回信。 上月她在信中說,江南正值伏旱,白日行軍容易中暑,囑咐他早晚都用一碗解暑湯,免得暑氣上身,自己個難受。 陸震霆卻回信說,都道江南多美人,爺卻瞧著沒一個比得上爺?shù)男母蝺簩氊悆骸4蛘屉m苦,接著你的信卻是一樁千金不換的好事,爺只盼著你多寫信,寫長信,眼前這漫漫無期的日子熬著熬著,才有那么點兒盼頭。 不知這段時日你在京中過得如何,想必是舒心的,否則也沒這閑心來問候爺。但凡有什么缺了少了的都吩咐金達去辦,你是王府的正經(jīng)主子,沒人敢怠慢。 等爺打了勝仗回去,頭一樁事就是給你求旨請封,你就等著做王妃娘娘吧。 他一封信寫得零零散散,毫不講究,都是想到哪兒寫哪兒,只當收信人與他是真夫妻,絕不在乎這些。 等墨干了,他才將一疊信紙折好,塞進信封里,腦中想著青青收到后展信細讀的模樣,這才迷迷糊糊在“秋老虎”的威勢下步入夢鄉(xiāng)。 九月,大選落幕,內(nèi)務(wù)府選了個好日子來趙侯爺家抬人。 因趙老爺還在前線,趙老夫人又對外稱病,便只有二夫人冷著一張臉來送,好在下面有人打圓場,“夫人這是舍不得七姑娘呢。” 上馬車之前,青青繞到二夫人跟前,溫溫柔柔恭恭敬敬地說:“夫人不笑?是我何處做的不好不對?” 二夫人仍然拉長著一張臉,不應(yīng)她。 青青上前一步,湊到二夫人耳邊,低聲道:“若是做得不好,我便與皇上說,將哥哥從前線調(diào)回來可好?”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