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青青斜他一眼,再翻個身趴好,“你怎么來了?” 元安道:“奴才給主子送東西,上回落在西六所的木匣子,皇上命奴才給主子送過來。” 青青道:“端過來我看看。” 元安轉(zhuǎn)過身去,不一會兒便將木匣與白玉膏一并端了來。 青青看那匣子已然被擦拭得干干凈凈,半點塵土也不沾,“西六所都讓人挖干凈了吧。” 元安小心翼翼替她上藥,抽空答:“皇上素來仔細(xì),怕主子有遺漏,都替主子翻整過了?!?/br> 青青嗤笑一聲,打開木匣,從一匣子零碎首飾里挑出一件點翠蘭蝴蝶簪子,那蝴蝶雙翼做的栩栩若生,一陣風(fēng)過,似乎能隨風(fēng)起舞。 她望著蝴蝶老舊的翅膀,仿佛想起許多久遠(yuǎn)而模糊的故事,“你記不記得,這是我十歲生辰,你在無人時送與我的,我那時候喜歡的緊,恨不能睡覺也戴在頭上?!?/br> 元安淡然一笑,“能得主子喜歡,是奴才的福氣?!?/br> “城破那一日你與我說,我是你這一生唯一一點念想,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話是當(dāng)不得真了。” 她將往事再提,元安的手一頓,默然無話。 青青略側(cè)了身,右手撐住頭,斜眼看他,月白的肚兜掉下一根繩,露出一大片雪白無暇肌膚,“你說,早些時候若能將我從王府接出來,到了你府上,你會如何?真要與我做夫妻么?” “奴才不敢。”元安當(dāng)即跪在她床邊,“奴才絕不敢有此非分之想,奴才本就是殘漏之身,絕不敢————” 再要說,卻被青青一根手指頭按住了口唇,他抬頭不解,渾渾噩噩看向她,她卻仿佛是修了千年的精怪,到凡間來嘗這下一等的情與欲。 她拉著他的手,攀上她誘惑人間的皮囊。 ☆、第38章 38章 青青第三十八章 他本就愛慕她, 他是寒冬中被夜風(fēng)刮得骨瘦如柴的炭, 她眼角的光是一滴外溢的星火,悄然間落在他心頭, 砰地一聲便令他燒起來,燒出熊熊大火, 仿佛要在這一瞬將他的骨與rou都燒個干干凈凈—— 他觸碰了、握緊了、如墜幻夢。 再睜眼, 彈指一揮間, 夢醒了,火也燒盡了,他看著她, 好似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一動也不能動。 青青松開他的手, 她垂下眼瞼, 忽而自棄似的開口說:“你當(dāng)我是個人盡可夫的東西是不是?” 元安緊抿雙唇, 一語不發(fā)。 青青道:“我也不曉得我究竟求的什么,個個都當(dāng)我是女諸葛, 實則我也不過是繡花枕頭罷了, 得意什么?籌謀什么?你且看,到頭來無非是竹籃打水一場空?!?/br> “殿下萬金之軀,奴才……” 聽他說話,青青一抬頭又換一張面孔,當(dāng)下是神采流光,眼波流轉(zhuǎn),一只養(yǎng)得凝白無瑕的手忽而攀上他肩膀,她身子微微向前傾, 毫無保留地奉上一雙飽滿艷紅的口唇,她輕輕吐著氣,似毒蛇嘶嘶露著蛇信,“夜里,夢里,你有沒有想過要與我做夫妻?” 元安下意識地往后仰,青青的唇最終擦過他冰冷干澀的唇瓣落于寂寥。 他跪下,五體投地,不敢再有任何逾越之行。他哽咽著,苦求她,“殿下不必如此,奴才一日是殿下的奴才,今生今世便都是殿下的牛馬,凡事殿下只需吩咐一聲,奴才必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br> 他的聲音不大,素來溫溫柔柔,說起慷慨之辭來,也帶著痛徹心扉的意味,讓聽者的心不由得跟著他也一并抽痛起來,毫無征兆,也不知何時休止。 到底是無心醉逍遙,有心自然牽牽絆絆不得放縱。 時間仿佛停滯,午后的光帶著一股難以言說的調(diào)笑與譏諷落在她與他之間。 這一線,似天地山川將她們分隔永遠(yuǎn)。 一片沉寂過后,他的額頭抵在光滑而冰冷的踏腳木上,視野所及皆是卑微之物。然而仿佛幻覺一般,他聽見她的笑,清脆而短促,透著她舌底的苦,苦不堪言。 她聲音冷冷,“你務(wù)必記著,你欠我的,一生一世都還不清。” 元安再一次重重磕頭,“奴才該死,奴才有罪?!?/br> 又是奴才,奴才,一疊聲兒的奴才,前朝的規(guī)矩早忘了,新朝廷的道理卻記得清清楚楚。 “滾——” 她發(fā)怒,他仍然恭敬,行過禮,“奴才告退?!?/br> 這屋子這才安靜下來,青青轉(zhuǎn)過臉,抱住錦被,許久不曾透出一丁點聲響。 澤蘭與云苓兩個守在門外,拿眼神商量著是不是該進(jìn)去問一問,到點兒了主子幾時擺飯,到底是澤蘭膽子大,進(jìn)門喚了兩聲沒見應(yīng)答,便伸長了脖子往里看,正巧撞見青青側(cè)過臉,帶著滿臉的淚。 原來她哭時,竟也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入夜時陸晟才與幾位軍機大臣一道將封賞議定,周英蓮捉摸著他必定是要去景仁宮,卻沒料到一開口,皇上改了主意,要上長春宮去與老妻一續(xù)。 月明星稀,如不是深秋風(fēng)冷,倒也是與月對酌的好時節(jié)。 陸晟到宮門前落轎,沒讓驚動人,進(jìn)屋時近日剛升了位份的月貴人正坐在皇后腳邊陪著聊些家常話,見了陸晟,一低頭方請過安便紅了臉,倒也是個收放自如的能人。 陸晟卻也不看她,反倒是對著皇后說:“朕還有事,月兒先回吧?!?/br> 她便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福一福身,道一句,“臣妾告退?!?/br> 陸晟喜亮,滿福在皇后的示意下再給屋內(nèi)多添了兩盞燈,將夫妻之間的方寸余地照的纖毫畢現(xiàn)。 陸晟落了座倒不著急開口,只端著茶杯慢慢品著長春宮里的陳茶,忽而又想起來這茶若是那一位喝了,一定要說道兩句“不講究”,再一掀眼皮,連同他陸家上上下下一個都瞧不上。 陸晟嘴角有一瞬間的笑,短得讓人難以捕捉。 皇后這也不知從何時開始,但凡與陸晟一處待著,若手上沒活兒,便渾身不自在,她這會子又找了個小錘子自己個砸核桃當(dāng)消遣,閑來湊著趣兒說:“沒想到,月兒倒是個體貼的,最得皇上喜歡?!?/br> 私下里陸晟給她做臉,徑直說:“橫豎都是看在你的面上,談什么喜歡?!?/br> 皇后臉上的笑掛不住,正要開口解釋,陸晟又說:“俄日敦的事,也多虧有你?!?/br> 皇后正等著他說這一茬,這一開口,自然是一發(fā)不可收拾,“皇上不要怪臣妾多嘴,所謂忠言逆耳利于行,臣妾有些話是不得不說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要什么樣的女人得不到,為何要去沾俄日敦家里的?這紙終究包不住火,一旦鬧起來,既傷了叔侄情分,也終歸是傷了皇上的臉面——”她這一連串的俗語用得好順溜,果然這幾年的漢書沒白讀。 “你說天底下的女人朕沒有得不著的……”陸晟握著空落落的茶杯,眼神也落在透著光的薄胎瓷上,久久似出了神一般,將尾音拖得老長,就當(dāng)皇后以為他要閉口不言時,卻又見他抬了頭橫了眼,看著她似笑非笑地說道,“朕偏也就看上她了,也偏就要她?!?/br> “皇上……” 他眼底有光,她癡癡愣愣,朦朦朧朧之間忽覺心頭一陣刺痛。 等他抽了神,再要說的又是平常話,全是些又冷又客套的話,“這事皇后受委屈了,朕今日已與大臣們議定,趁著這次封賞,連同舊部的人都要升一升,你哥哥自然是頭一個,你且等著,你與你們家里都是有大福氣的。” 這話隱隱之中給了她一個天大的保證,皇后又驚又喜,慌亂之間要跪下與他行禮,好歹讓陸晟一把扶住,“你我夫妻之間,不必如此?!?/br> 一瞬之間令她悲也令喜,她被陸晟攥得死死的,一星半點的反抗之力都沒剩下。 只盼她示弱,能得他半分憐憫,“皇上累了吧,臣妾這里燉著銀耳蓮子湯,皇上正好嘗一嘗,清心去火?!?/br> 這是拐著彎要留人,陸晟卻覺著仁至義盡,一人高的宮燈下起了身,對皇后道:“不早了,皇后早些休息,朕還有折子未披,就不留了?!?/br> 皇后不情不愿送他出門,他再要往哪去,她不想打聽也不必打聽,她今夜已然看得一清二楚。 陸晟自然沒回乾政殿,他去了個絕不會掌燈枯等的地兒。 景仁宮里,青青哭完了反而神清氣爽,入夜了與幾個宮女一起玩翻繩,這是她小時候喜歡卻不讓碰的游戲,今兒可算玩了個過癮,還學(xué)了不少新花樣,幾乎入了迷,陸晟一來,她才老大不高興地行禮。 陸晟任由周英蓮解下披風(fēng),一抬手往她嘴上一刮,“撅著個嘴干什么?抱怨朕不該來?” 她還不敢坦白說是,只好勾著紅繩子嘀咕,“我正玩在興頭上,皇上將她們幾個趕走了,那得替她們陪我玩兒?!?/br> “朕陪你玩翻繩,你聽聽,荒唐不荒唐?”他嘴上說著荒唐,面上卻仍帶著笑,牽了她的手,兩人一并坐在炕床上,“你今兒欠朕一回?!?/br> “怎么?連面都沒見上就先欠了債?皇上聽聽,荒唐不荒唐?” 她說著玩笑話,把陸晟逗得嘴角上揚,捏了捏她的手說:“朕剛從長春宮里過來,為這你的事,朕給了皇后家里一個天大的恩典?!?/br> 青青佯裝不懂,“我的事?莫不是皇上自己惹出的事吧?!?/br> “放肆,掌嘴!”他說著,輕輕碰了碰她嘴唇,后又笑著說,“剛打了勝仗,今年冬狩要大辦,到時候你也隨朕一并去?!?/br> 青青轉(zhuǎn)過臉看著暖融融的宮燈,“我懶得去,風(fēng)大雪也大,我吃不了這個苦。” “不必你吃苦,到時候你喜歡什么都跟朕說,朕去獵給你。” “那我要一頭吊睛白額虎?!?/br> “好大的口氣?!?/br> 她隨著性子耍橫,兩只星辰似的眼睛映著他,“那你給是不給?” 陸晟笑著將她攬在懷里,“你要什么朕不給?”他輕輕撫著她面頰,恍然間說著她聽不懂的話,“有時候朕不想你讓朕失望,有些時候卻又盼著失望……” ☆、第39章 39章 青青第三十九章 陸晟說的這些個似是而非的話, 她即便猜出大概也不敢表露, 更何況這句話背后的真意叫人膽戰(zhàn)心驚,她便更不愿去參, 只在他懷里裝個似懂非懂的模樣眨一眨眼就,當(dāng)自己是他格外中意的小貓兒小狗兒, 仗著他的喜歡, 肆無忌憚地邀寵。 他的手指纏住她柔軟的發(fā), 青青大半個身子都靠在他手臂上,倒真是一場美人膝頭臥的絕妙景象。一時間前朝千萬憂思都拋到腦后,眼前只想與她燈下絮語, 便是賞心悅目佳話。 青青側(cè)過臉, 躲開他越發(fā)濃烈的眼神, 轉(zhuǎn)而問:“仗打贏了, 自然要給封賞,趙侯也令水軍出站, 皇上給他升了什么官兒?” 陸晟淡淡一笑, “噢?你還關(guān)心這個?” 青青道:“皇上將趙侯賞給我做爹,我怎不能多問一句?” “什么叫賞給你做爹?你這都是哪門子胡話。不過你既問了,說與你聽也無妨。朕已令趙侯領(lǐng)江北水師提督一職,叫他親兒子給他做副將?!?/br> 這話聽得青青一凜,當(dāng)即坐直了身子正色道:“這可是領(lǐng)兵的實職,讓一個前朝叛臣去做……我曉得了,皇上這是要立招牌樹榜樣,借機做給天下人看……倒不是……或許只是做給仍在隅頑抗的南朝人看……” 她越是深思越是黯然, 又想到隆慶當(dāng)年斬殺遼東降將,誅他闔家一百三十余口,從此之后北方再無投誠之人。 她心上悶著一口氣,提不起來又咽不下去,哽在喉嚨里叫人實在難受。 她一時間沒能忍住,推開他下了床,匆匆走到九鼎蓮花熏香爐前頭,盯著裊裊上升的蘇合香發(fā)愣。 陸晟卻都隨她去,只慢悠悠喝著茶,等一等才開口,“怎不問問你三哥?” 青青背對他,盯著香爐,“這個自然要問的,皇上,陸將軍,你預(yù)備如何處置我三哥楚王?” 陸晟道:“何談處置?無非是接到京里,頤養(yǎng)天年吧?!?/br> “就如同我十五弟一樣?” “哪一個?” 青青憤然轉(zhuǎn)過身,“還有哪個?被你們指派在混堂司里當(dāng)差,凈了身給你們陸家做奴才的十五子……” 陸晟仿佛適才想起來,恍然了悟一般,“朕隱約記得有這么個人,你若是覺得不平,朕將他調(diào)出來,換到寶鈔司如何?聽聞那處清閑得很,想來也不必再受欺負(fù)?;虺弥笙玻簧?,抬到正八品做帶班太監(jiān)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