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陸晟自青青臉上挪開眼,望向戰(zhàn)戰(zhàn)兢兢苦等旨意的長福,“當年京城之亂非朕本意,朕也曾是朝中之臣,食君俸祿,然則未能固君之江山,朕長懷愧疚。今日朕將當日以弓弦勒死你父之人交到你手上,如何處置全由你做主。” 長福聽完,如遭大難,他一個接一個磕頭,把光亮可鑒的地磚磕地砰砰響,這每一聲都似重錘,重重砸在青青心上,然則她不敢回頭,不敢向一身太監(jiān)打扮的慈壽看上一眼。 長福嚇得大哭,結(jié)結(jié)巴巴說著:“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奴才是罪人,奴才不敢在皇上面前造次,奴才該死……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上圣明大德,與天同壽……” 陸晟言語溫和,悉心寬慰,“你不必如此,朕素來不做試探之事,朕給你機會,你若取他性命朕只有賞,絕不責罰。所謂君無戲言,此乃立國之本,你大可放心?!?/br> 長福瑟瑟縮縮,心中猶疑不定。 “周英蓮——” “奴才在?!敝苡⑸弿耐舛藖硪粡埻斜P,赤紅絨布上放一柄精巧短刀。 陸晟抬眼看元安,元安當即意會,自周英蓮手中取過短刀,遞到長福面前,“路上我與你說過的話,句句屬實,你無須多想。報仇的機會只此一次,你若不動手,必定抱憾終身。” “可是……可是……元公公……我……奴才……”長福抬起一張清秀白皙的臉,他原應(yīng)是翩翩佳公子、富貴府中人,卻在命運翻云覆雨手中落得如此下場,便就是連不甘、不肯、不愿都沒了,他認命,卻又因此比青青少去許多煩惱,他望著元安,眼中充滿祈盼與無助,“不可……不可如此……他是晉王啊……我怎么敢……怎么能?” 陸晟端上周英蓮新沏好的茶,悠悠然抿上一口,對長福和顏悅色說道:“你瞧他,如今還是晉王嗎?” 長福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往日威風凜凜的晉王陸震霆此刻血染甲衣,雙手被縛,狼狽至極。又想到年幼時眼見宮門大破,亂軍橫行,令父王慘死,一股熟悉的怨恨回溯至胸口,為他添上兩分膽氣,他一把握住短刀,抽了刀鞘,聽刷一聲,刃上雪光映出他瞠大的眼瞳,他看著陸震霆,看著這個——似乎是他在這世間唯一的仇人,似乎殺了他,他便能重活一回的人,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舉起了刀—— 陸震霆眉似刀鋒眼似星,他揚起頭,未有一刻服輸,他看他,仍舊輕蔑,仍舊鄙夷——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父皇、母后、生母應(yīng)嬪、南珍嬤嬤、三哥、胞姐……個個都在他身后齊聲喊,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啊啊啊啊啊——”長福大喊著,舉到向陸震霆沖去—— 青青伸手扶住太師椅扶手,一時間天旋地轉(zhuǎn),仿佛就要死在此刻。 一道影晃過燭光,一段殺父之仇未能終了。 “懦夫,無用之人。” 刀落地,陸震霆高揚下巴,眼中全是鄙薄。 長福俯趴在地,痛哭不止。 “可惜了。”陸晟冷冷說上一句,勾一勾手指頭,示意元安將掉落的短刀撿起來,他的眼再度轉(zhuǎn)向青青,“你弟弟下不了手,那便由你代勞吧。元安,把刀呈給貴人?!?/br> “陛下!”元安急得脫口而出,“陛下三思。” 陸晟對此視若罔聞,他近乎冷酷地說:“你的鳳儀公主不是總惦念著要報仇嗎?過了今日,往后也不要怨朕不給機會。” 元安跪下苦苦求道:“陛下,貴主兒是女兒家,金尊玉貴的,經(jīng)不起這些,奴才愿代貴主兒行此事,還請陛下開恩!” 他的話還未完,一只玉白修長的手便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當中,緊緊握住刀柄。 她仍跪著,右手持刀,抬眼直直望住陸晟。 一時之間屋內(nèi)只余一片死寂,一團愛恨情仇,一生苦痛折磨,似乎都要在今夜有個了結(jié)。 她雙目猩紅,琉璃一般透亮的眼睛里映著陸晟清癯俊雅的面龐,她恨他,也藏著偷著愛過他,但此刻,大約只剩下恨了。 這把刀,這份仇,到底應(yīng)當向誰去討? 打破死寂的事狂人癡笑。 陸震霆忽而發(fā)笑,仰天長嘆,“你父隆慶是我親手勒死,幾個叔叔伯伯還在為殺與不殺爭執(zhí),是我想著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要沖進宮去搶頭功,如此才令他死得那般不堪,如若不然大約也是一杯毒酒,能有個體面死法。不過今晚能死在你手里,不虧!就當我還你的債了!” 他有凌然大義,視死如歸,青青卻未被他一番打動,她眉心未蹙,面孔冷肅,緊緊將短刀握在手中。 稍頓,她吐出一口濁氣,慢慢回過頭,似是要看他最后一眼,“那只白狐我已養(yǎng)了多年,幾時走,幾時回,沒人比我更清楚。太華山下本就是一場算計,只為取你性命以報父仇,不過誰能料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但能得今日結(jié)局,也算殊途同歸。” 作者有話要說: 被湯姆哈迪帥暈了,無心寫作。 就這么多吧 這個文,最厲害的是四叔,所以想看大女主翻云覆雨的朋友,大致可以打住了。 ☆、第51章 51章 青青第五十一章 烏鴉啼過山崗, 也為子夜橫死的少年郎哭上一回。 青青還記得, 她決定放白狐去引陸震霆的那一夜, 一心一意陪伴她的春兒抱著她哭,春兒說:“殿下,這是條不歸路啊……天曉得成不成,成了是死,不成還是死……” 走到這一步她才了悟,自己竟沒有春兒看得透徹。 她緊咬下唇,最后一再看一眼陸晟。 他高高在上,分明已經(jīng)大勝而歸,卻決然不肯讓這場屠戮帶有絲毫瑕疵,他要勝,就要徹徹底底,就要高位永固。 若說青青曾經(jīng)對他有過些微難以言說的期待或奢望,到此刻也都化作泡影。她在他冰冷的眼睛里看不到憐憫,更看不到絲毫猶豫。 大約他自始至終無情又無心,因此才能在這場愛恨交織的游戲當中獨善其身,永遠立于不敗之地。 權(quán)力就是權(quán)力,陰謀、情愛, 無論看起來有多么無懈可擊,都終究敗在權(quán)力之下。 她看破, 也認輸,手握短刀,仰面向上, 忽而對皺眉瞧他的陸晟露出一抹淺笑,這笑是風從三月來,姹紫嫣紅也次第開在她眼底,卻又氤氳出冬末嚴寒的倔強,默然中帶出絕望的美,美得讓人心顫。 她說:“我這一生,終究是錯上加錯,是再也好不了了?!?/br> 最后一個音落在陸晟耳里,她的淚也劃過揚起的嘴角,代替這冷酷至極的世界親吻她孱弱的微笑。 她扶住楠木椅子正要起身,持刀的手卻突然被陸晟緊緊攥住。 他緊盯著她,依然如金剛佛座一般肅穆,眼底的冰卻多出裂縫。他無奈,避過青青澄澈透亮的眼,低頭卸下青青手中短刀扔給元安,“晉王陸震霆,不孝不悌,結(jié)慶親王一干人等犯上作亂,罪無可赦,朕念在叔侄一場,既其已死于亂軍,則全其身,且不再降罪于其家眷,其余人等,交由大理寺嚴加審問?!痹僖惶郑苡⑸徟c元安便知弓腰后退,巴海把陸震霆提溜起來往外拖,陸震霆此時卻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四叔!你也有今日!四叔啊……你這石頭做的人也有今日……哈哈哈哈哈哈我陸震霆臨死前能見著這一幕!不虧!” 隔了許久,夜深人也靜,陸震霆的笑卻仿佛魔咒一般繞在梁柱之間,回蕩不絕。 青青臉上的淚痕還未干,或許還未回味過來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陸晟欺身向她,伸手將她耳邊散落的碎發(fā)復(fù)又掛回耳后,他的目光在她面頰上來回逡巡,溫柔如水。 “朕會善待你的家人……” 他只說半句話,便停下來,仔細觀察她的眼,見她眼底全是茫然,竟笑了笑,曲起食指刮一刮她鼻梁,哄孩子一般,“朕亦會給你該有的體面,你入四妃之列,待朕百年之后,也要與朕同守西陵,只是——” 他的手慢慢向下,帶著冰冷的寒意撫過她下顎,在她纖長的脖頸上流連往復(fù),惹起她耳后、頸間一片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倘若你棄朕而去……”陸晟的陰狠出現(xiàn)得毫無預(yù)兆,他在忽然之間扼住她咽喉,對上她驚惶無措的眼瞳,仿佛這一刻就恨不能扼死她—— 他確有此意,卻依然如方才一般,下不了狠心。 他放手,青青渾身無力,趴在椅子腳上痛苦地咳嗽。 陸晟直起背,兩手撐住膝蓋,抬眼看向屋頂?shù)窕?,極為疲憊地嘆出一口氣來,無奈感嘆,“罷了,朕亦是凡夫俗子,無能之輩。” 青青咳得肝腸寸斷,前一刻她看著陸晟眼睛里藏著的狠厲,當真以為自己要死在他手上,誰料到石頭心也有硬不起來的一日,他放手,她死里逃生,未來得及慶幸便聽見他向天自語,一時間震驚得想不了其他,又見他伸手來扶,她下意識地便向后躲,讓陸晟瞧見了便改了姿勢要來抱她,他的袖口還未碰到她肩膀,門外便傳來一聲悶哼,青青曉得,那是陸震霆“死于亂軍”。 許多畫面在她腦中循環(huán)出現(xiàn),最終定格在陸震霆身騎白馬闖入暨陽宮那一刻,他身后是蒼茫白雪將天與地都涂抹干凈,身前是雙手握拳,眼神堅定的青青。 只一瞬之間,畫面便碎了個干干凈凈,什么都沒了,抹去愛恨癡纏,得一萬世清凈。 她只想閉上眼,為自己求個清凈。 “周英蓮——” “奴才在!” “把太醫(yī)領(lǐng)過來?!?/br> “奴才遵旨,奴才這就去?!?/br> 她終究落在他懷里,如同一片葉,任由它生得多高多遠,也終究有一日落地。 萬幸是這漫長且混亂的夜終歸結(jié)束在日頭升起時,黑衣軍剝了黑袍,重新?lián)Q上禁軍鎧甲,副統(tǒng)領(lǐng)喬朝之與于成雙兩人抱拳相見,在晨光依稀時感慨萬千。 陸晟一夜未能合眼,天亮時仍在偏殿那張金絲楠木椅子上質(zhì)問太醫(yī),“不是說沒甚大礙,天亮就能醒,這光都照到屋頂了,怎么還不見動靜?” 他這問得理直氣壯,太醫(yī)心里卻也有委屈,從來沒見人掐時辰掐得這樣準的,這讓他怎么答?又不是大羅神仙,捏個法訣就能百病全消。 太醫(yī)背上透著汗,小心翼翼答道:“貴主兒現(xiàn)如今是雙身子,這兩個月來既沒有專人調(diào)養(yǎng),底子也孱弱,這……到底不比一般人,但一粒玉容丸下去,總歸是……至多三五個時辰,總要醒的。” “三五個時辰……這就是半日不進食,這一大一小如何受得???” 太醫(yī)神情一滯,心底里覺著皇帝今日有些不講理,但沒法子,只能硬著頭皮勸,“皇上不必憂心,從表癥上看,貴主兒是驚慌氣厥,實則乃血厥實者,肝陽上亢,陽氣暴張,血隨氣升,氣血并走于上,才至突然昏仆,往后只需多服些益氣養(yǎng)血之物,自當無礙。” 他這一通道理講下來,陸晟卻絲毫不買賬,冷哼道:“全是些糊弄人的玩意,再過半個時辰,若她不醒,你自提頭來見?!?/br> 一抬手,周英蓮連忙迎上來,“圣上——” 陸晟道:“伺候她的人呢?” 周英蓮道:“回陛下,都已在側(cè)間看管起來,只等陛下吩咐?!?/br> 陸晟皺眉,“伺候得不盡心,不必留了。朕身邊挑幾個手腳利落的,先緊著她用,其余等回宮之后再做打算?!?/br> 周英蓮低頭應(yīng)下來,“皇上放心,奴才一定辦好?!闭?,又轉(zhuǎn)了回來,堆出了滿臉笑,沖著陸晟作揖,“皇上大喜,奴才恭喜皇上,必能喜得龍裔,枝繁葉茂?!?/br> 陸晟瞪他一眼,一句話也沒應(yīng)。 正巧這時候,隔間傳來細微聲響,守在床邊的宮女小聲說一句,“貴主兒醒了?先喝口水潤一潤。” 陸晟只聽了前半句便邁開腿掀了簾子進去,到比太醫(yī)更快一步。 作者有話要說: 寫虐倒是很快 要寫溫情的呢,反倒慢的要死。。。 我覺得,大部分人是恨且愛四叔的 ☆、第52章 52章 青青第五十二章 窗外的風停了, 四周圍靜得出奇, 若你側(cè)耳去聽, 大約能聽見雪融的聲音,霜化成水,水又從一片葉落到另一片葉,滴答,滴答…… 青青就這樣靜靜看了他許久,或許是看他,或許又不是,她看得太遠、太深,以至于陸晟都漸漸慌了神,握了她的手,半開玩笑地問:“怎么?不認得朕了?” 青青沒應(yīng),又看了他好一會兒才開口,“慈壽呢?” 陸晟伸出另一只手來撫過她額頭,“安頓在西側(cè)間,你若想見他,等身體好一些,叫周英蓮去請即可。” 她額頭貼著他溫暖干燥的手心, 也接收著來自陸晟的無聲寬慰,只是她仍然搖頭, “我不見他,再也不見了……” 她聲音哀戚,語調(diào)卻極其堅定, 陸晟伸手撫過她眼角,察覺她眼角干澀,才略略放心,“好,你說不見就不見吧,回頭將他送到養(yǎng)天寺去,不必再在宮里當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