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青青怔怔看了棋局許久,終是長嘆一聲,“你既已窺破全局,又何必再來試我?” 陸晟適才放下棋子,身子向后靠,擺出一派悠然姿態(tài),搭在金絲楠木扶手上的右手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光滑的方勝雕花,他閉著眼,仿佛在仔細欣賞窗外血與rou碰撞的廝殺聲。 隔了許久,他似乎才享受完畢,抽出空來看向對面已然認輸卻倔強不肯低頭的人,“至多還需半個時辰,俄日敦便能攻上山,朕奪了他的江山,占了他的女人,這小子大約不會在講叔侄之情,不過你,他能決心起事,也有你一份功勞,想來絕不會虧待于你,你又因何想不開,生出求死之心?” 他一字一句問得緩慢,青青卻能體會出內(nèi)里的驚濤駭浪,然而她眼下累得很,大約是一局棋走到終了,人人披荊斬棘,精疲力竭,結局是輸是贏已不再重要,她垂眼盯著桌上殘局,木然道:“我心已變,無顏茍活于世,即便到了陰曹地府,也無顏去見父兄,我的身后事……但請四叔心慈,將我一把火燒了,或拋于江海,或葬于亂石,就此灰飛煙滅,不入輪回,亦無牽掛?!?/br> 她將腦中想了多日的話說完,陸晟卻半點反應沒有,青青徑自譏誚,“罷了,倒是我自不量力?;噬弦n我毒酒還是白綾?聽聞皇上擅弓弦,我倒想試一試?!?/br> 她宛然一笑,令春風夜雪都黯然失色。卻教陸晟看得心中拱火,隔著小桌捏住她手腕,“你過來——” 青青依言起身,未走兩步便被他用力一拽,跌坐在他膝上,一只堅實有力的臂膀橫過腰間,將她牢牢困在懷中。 慌亂間她瞧見陸晟漆黑深邃的眼,不自覺、又或者是注定,驀然間陷了進去,窺見情深、亦窺見忍耐,她忽而心酸不止,眼淚涌出來,半點不由控制。 “你給自己準備了什么?” 青青將頭上那根白玉簪子摘下,露出被磨得鋒利的尾部,“這個——” 陸晟接過簪子,一下拍在桌上,上好的玉,頃刻間碎成三段,落地時聲響清脆,仿佛是少女嬌嫩的呼救聲。 無論成與敗,她當是一心求死,生而無趣了。 陸晟盯了她許久,心底里氣到極點,回過味來又覺著可笑,這一場大火點起來只在腹中燒上一陣便滅了,過后只捏住她下頜,恨恨道:“想死?朕偏偏不讓你如意!” 恰時墻根一震,當是有人被一腳踹到墻面上,再被紅纓槍捅了個透心涼,到死只從喉嚨眼里摳出幾聲嗚咽便送了命。 青青被嚇得一震,瞪大了眼死死盯著被賤了血的窗戶紙。她到底沒見過這些,即便是城破之日,她也被元安藏得妥帖,避過血海尸山。 陸晟卻一派怡然,他伸手撫過她如云般柔順的發(fā)髻,忽而柔聲問:“怕了?” 青青搖頭又點頭,“我雖生在山河破碎之際,卻也從未有此遭遇,往后史官筆下,無論他成敗與否,我都是禍水紅顏,要擔一回禍國之罪,如此也好過被寫成叛國茍活之人,四叔以為呢?” 陸晟嗤笑道:“書由后人寫,朕素來不在乎這些?!?/br> 呼喊聲響起來,如海潮浪濤一般撲向殿堂,陸震霆的兵馬大約勝券在握,要做最后一輪沖鋒。 巴海匆匆入內(nèi),懇求陸晟啟程撤退,“陛下,于統(tǒng)領可死守祖廟,陛下由奴才等護送,定能沖下山去。事不宜遲,奴才求陛下早做定奪?!?/br> 巴海五內(nèi)俱焚,恨不能當下便將陸晟拽起來向外沖,無奈陸晟仍是慢悠悠模樣,端一杯茶,送到面前嗅一嗅茶香,復又放下,問青青,“小十一認為朕該如何是好?” 青青靠在他肩上,抬眼去看窗戶上的血漬,終是莫可奈何,“四叔算無遺策,自當留在此處,當著陸家列祖列宗之面,懲辦逆臣?!?/br> 陸晟一笑,對巴海道:“你聽見了?” 巴海自然一頭霧水,又聽陸晟吩咐,“去告訴于成雙,務必活捉賊首,留朕親自審問?!?/br> 巴海全然不懂,“陛下!” 陸晟一揮手,“下去吧?!?/br> 巴海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在殿前一棵高樹下尋到面頰染血的于成雙,“于統(tǒng)領,皇上有旨意傳與你?!?/br> 于成雙殺得雙目猩紅,一見巴海,便急急道:“爾等保護圣上下山,末將必定死守此處,寧死不退?!?/br> 巴海為難道:“統(tǒng)領大人,圣上命你活捉賊首,留陛下親自審問?!?/br> “什么?”于成雙瞪大眼吼出來,這聲音惹得前方迎戰(zhàn)的禁軍也回頭,一回頭卻瞧見山頂射來一撥密密麻麻的飛箭,繼而是一聲疊一聲,一句蓋過一句的呼叫聲,方才還在與他纏斗的逆賊已然嗚呼哀哉,橫尸山下。 陸震霆正于山坡高處指揮布陣,未料到山中突然如天降一般涌出一列人馬,不著鎧甲,渾身黑衣,于山間樹林當中行動迅捷,游走如閃電一般左突右穿,更有山頂一波又一波的飛箭襲來,逼得他們不斷后退,他正在思索應對之策,打算摔軍自陽面樹林茂密處突破,卻未料肩上忽然一涼,回頭時疼痛席卷全身,更望見一張遠在他意料之外的臉孔。 統(tǒng)領被擒,軍中打亂,趁此時機黑衣軍全軍殺了過來,一時間勝負分明,再無回天之力。 ☆、第49章 49章 青青第四十九章 陸震霆一貫是不撞南墻不回頭的性子, 凡事不給自己留后路,必定要全力以赴甚至以命相搏。 因此他從未設想過事敗將如何, 更未曾設想過他身邊最親近之人,策劃突襲一事最激進奮勇之人, 會在他背后使刀子, 給了他致命一擊。 孫達的動作非??欤躁懻瘀珉翁幊槌鲐笆?,隨即環(huán)臂鎖住他上半身, 帶血的匕首抵住他咽喉, 黑衣軍近在方寸之間,孫達大吼道:“賊首陸震霆已被拿下, 爾等還不速速就擒!” 他如此一吼, 陸震霆的兵馬瞬時間便亂了, 投降的落跑的三分,彷徨無措的三分, 仍有三分拼死頑抗要前來手刃叛徒。 孫達由趕來的黑衣軍掩護,帶著陸震霆慢慢向后退。 陸震霆因肩部受傷,血流過多,面色慘白, 手腳都使不上力氣,只嘴上空閑,忍不住問:“本王自認待你不薄,你為何叛我!” 孫達身體緊繃,兩只眼四下逡巡, 既瞧不出得意,又覺不出憤懣,說出口的話亦冷酷至極,“奴才從來不是王爺?shù)娜?,又何談叛變??/br> “你是說……” “王爺,圣上自十年前便下手做局,您今日不死,明日、后日,也遲早要落在圣上手里,倒不如趁圣上對王爺還有幾分情義,認罪伏法,留一條性命。” 陸震霆滿目悲涼,仰天大笑,“他陸晟一竊國之輩,本王即便死在山中,也絕不向他下跪求饒?!?/br> 孫達道:“王爺固執(zhí),奴才也無法,只是這勝者為王敗者寇,王爺不認也得認?!?/br> 說話間他已將陸晟拖出亂軍混戰(zhàn)之地,脅至祖廟正殿前院,他不知陸晟在何處,只好扯著嗓子大喊道:“奴才孫達攜逆賊陸震霆殿外求見。” 隔了不多久,周英蓮便與巴海一道出現(xiàn),巴海手里一根長繩,將陸震霆五花大綁,正要提他進殿,孫達欲與其同行,卻讓巴海攔了下來,“孫大人,圣上只命我等將晉王帶走,并提及大人,還請大人殿外等候。” 孫達正要開口,周英蓮這時笑盈盈勸道:“孫大人辛苦一夜,想必也累得很,西側間里有酒有菜,不若先歇一歇,換身衣裳,圣上若有旨意,奴才定親自去給大人送消息,絕不耽誤。”他說完,忽而從巴海身后竄出兩名壯漢,cao一口生澀的漢話,一左一右攜住他,“大人請——” 他這下,不“請”也得“請”了。 殺聲漸滅,雪徹底停了,烏云散開,月亮露出半邊臉,將葉片上的鮮血、黑泥地上的殘肢照得清晰駭人。 今夜注定不凡。 青青瞧見窗下閃過一串影,心知這是陸震霆已被擒住,胸中一陣翻騰,當即起身要走,才跨出一步就被陸晟拉回來,他仍舊懶懶坐在高椅上,捏著她的手,眼皮也不抬一下,帶著鼻音問:“去哪?” 青青咬牙道:“皇上審問要犯,我自當回避?!?/br> 她說完,身后便傳來一聲嘲諷的笑,陸晟稍稍使力便將她拉回去,慢聲道:“此人與小十一頗有淵源,你不在,他如何能輸?shù)眯姆诜???/br> “可是……” “坐!”他一皺眉,聲線低沉,不容抗拒。 青青背脊發(fā)冷,緩緩在他對面落座,小桌上依然擺著他們的半局棋,最后一字還未落下,她已是全盤皆輸。 只是還未等她緩上一口氣,陸震霆已被巴海押進來,他身上纏滿粗麻繩,雙臂反綁于身后,右邊肩胛處已被血水浸透,喉結上也掛一條血痕,被巴海一腳踹在膝蓋上,這才噗通跪下。 青青不敢抬頭,卻能感受到陸震霆的目光自她頭頂劃過,繼而又轉回陸晟身上,誰也沒料到,大難臨頭他竟咧開嘴大笑,“四叔果真疼侄兒疼到心坎兒里,舍不得侄兒爬山,便派了人將侄兒抬上殿,如此恩典,侄兒只怕無福消受?!?/br> 陸晟沉默不語。 桌上的太平猴魁已然涼透,他捏著杯蓋撥弄翠綠的茶葉,屋內(nèi)一時靜得駭人,只聽得見茶杯擦過杯聲的響動,他慢慢地,一圈接一圈地滑,如咒語一般摩擦著所有人的心。 直到陸震霆的臉上再也掛不住笑,他才擱下杯蓋,緩緩抬起頭,睜眼看他的手下敗將。 陸晟眼底平靜,叫人瞧不出端倪。 他看著陸震霆,上下審視之后才開口,“朕本不欲殺你,朕給你留了兩條路,一是瘋癲,一時遠走,可惜你偏偏都不選,偏偏要與朕作對?!标戧缮灶D,忽而看向一旁沉默不語的青青,“你是朕的親侄子,朕從小看著你長大,你想要的,朕自然千方百計助你達成,你不敢要的,朕必取之毀之令你敢想、敢要。你說,朕這個叔父當?shù)萌绾???/br> 這之后疼的不是陸震霆,反而是他身邊的青青。 她身子一顫,閉上眼,悲從中來,淚已盈睫。 陸震霆仿佛這才了悟,恰巧傷口處一陣痛楚襲來,他等了許久才緩上一口氣,對著青青懊喪道:“是我連累你。” 青青雙手緊握,指甲蓋兒幾乎在手背上摳出血來,羽扇似的睫毛掛著淚珠不停顫抖,“別說了,我與你仇深似海,便是同歸于盡也使得?!?/br> 然則她難忍心痛,全身的恨都發(fā)*泄在手背上,抓得血rou撕裂都渾然不覺,卻是陸晟強行將她兩手分開,拉過她右手,與他緊握在小桌上,眼中透出些微不忍之意,但再看陸震霆,又是一張冰冷面孔,無情無欲,“俄日敦,你與朕叔侄一場,朕不欲血rou相殘,但你犯下謀逆大罪,朕可饒你,國法不可饒。” 陸震霆仰頭道:“勝者為王敗者寇,四叔不必再說那些個冠冕堂皇的廢話,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好……不畏生死,是我陸家好男兒?!标戧陕暵淙珑婙Q,字字鏗鏘,仿佛在為陸震霆擊節(jié)喝彩,但瞧他面上冷肅,便知他心中殺心已起,“說來朕還需謝你,如不是你,朕眼下也找不出由頭,將舊都這群居功自傲的廢物掃個干凈,你——你是有功之臣,理應有賞!”他環(huán)顧四周,朗聲道:“周英蓮呢?” 遠遠一把尖細的嗓音傳過來,是周英蓮邊跑邊喊,“奴才在!” 一眨眼功夫就到近前,不等陸晟開口便已答道:“陛下,孫達伏誅,首級已掛于經(jīng)幡之上。” 陸晟唇角輕勾,看向咬牙硬撐的陸震霆,“此人挑撥我你我叔侄之情,策動謀逆,理應梟首示眾,以儆效尤?!?/br> 陸震霆輕蔑道:“侄兒謝過四叔,若此人不死,侄兒即便是做孤魂野鬼,也要殺他泄恨?!?/br> “不可,美人面前,不可做此驚駭之言?!标懻瘀獫M面春風,轉過頭來握了握青青被抓破的手背,溫聲道,“小十一今夜同是有功之臣,朕亦有賞?!?/br> 他抬手敲一敲木椅,內(nèi)屋簾子后頭閃出一道玉色的影,那人身如柳,面如玉,正是多日不見,應當留守宮中的元安,而他身后還跟著個面容俊俏,作小太監(jiān)打扮的少年郎,正走到近前來向陸晟行禮問安。 青青越過元安,看清少年模樣,當下眼淚便止不住往外涌,她望向陸晟,滿眼皆是哀戚,口中澀然,連音都卡在喉嚨里,發(fā)不清楚,“皇……皇上……不要……不要……” 陸晟伸過手來,溫柔地撫著她顫動的嘴唇,如情人又如父兄一般安慰,“不要怕……你既有同生共死之心,朕又怎會負你?你不是總想著兄弟姊妹?朕便給你們機會以報父仇。從今以后,朕與青青之間再無嫌隙,豈不美哉?” ☆、第50章 50章 青青第五十章 青青徹底慌了, 絕望的情緒淹沒她,讓她根本無暇思考陸晟的話。 她第一次在陸晟面前露出如此懦弱無力的面孔, 她甚至顫抖著起身,緩緩在他面前跪下, 哽咽著求他, “皇上……四叔……四叔不要……慈壽還是個孩子……他不懂的,他什么都不懂的……” 她不住地搖頭,耳墜子晃蕩起來, 將燭光攪成波光。不自覺眼淚串珠一般往下落, 她已走到崩潰的邊緣,然而陸晟并不肯發(fā)善心放過她。 他身體前傾, 手肘撐在膝蓋上, 湊近了仔細觀察她慘白的掛滿淚痕的臉, “朕不殺他,你放心, 朕今日不殺他,往后也絕不殺他,即便是你三哥,朕也要讓他闔家上下跪受君恩, 長居行宮。快別哭了,你若哭壞了眼睛,朕如何舍得?” “不要,不要……四叔放過他,你放過他……他才十四, 我與他都已做了你陸家的奴才,你還要如何?還要如何才夠!”她或許一生都未曾如此奮力呼喊、聲嘶力竭,這一腔的恨和委屈全都附著在最后一句質(zhì)問當中。 然則,她還能如何?她又能如何? 陸晟抿緊了嘴角,大拇指擦過她毫無血色的面頰,撥開一串熱淚,他輕嘆一聲,終究還是直起背,一個眼神,元安便將原本名為慈壽的少年領到近前。 元安立定,青青便仿佛被人用利刃抵住后腰,背脊不自然地挺得筆直,整個人如同一把拉到極限的弓弦,緊張得近乎扭曲。 元安先行一禮,“奴才元安恭請皇上圣安?!?/br> 毫不遲疑地,接下來便是慈壽,他跪地叩首,一套動作完成得利落干凈,如今半生已不知跪過多少人。 少年嗓音尖細,帶著宦臣特有的陰柔,“奴才長福,恭請皇上圣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奴才……長?!f歲……萬歲……萬萬歲…… 慈壽的聲音不斷在青青腦中回蕩,她被席卷而來的潮汐淹沒,生生受此滅頂之災,再也無處求生。 她閉上眼,仿佛終于泄氣,直挺挺的背脊也塌了,她跌坐在小腿肚上,已流干了最后一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