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傅晏哪里肯從,他看向虞老爺求援。昨天虞楠裳喂他虞老爺還不高興來著,但是現(xiàn)下見著傅晏如此老實守禮,倒覺著甚是欣慰,又覺著自己委實是小氣了。因此道:“你既病著,就不要拘泥禮節(jié)了,趕緊喝了罷?!庇指蓍训溃骸扒『眠@兩天我外面事兒也多,不能留在家中照顧燕娘,我便把她托付給你啦?!?/br> “爹爹放心,”虞楠裳笑道:“我一定會把她照顧的好好的?!?/br> 傅晏無法,只得依了虞楠裳,倚著枕頭半坐起,一口一口喝下她喂來的粥。 粥很燙,傅晏感覺自己耳朵尖兒燒的更燙。 用飯完畢,趁著虞楠裳和蘇子收拾碗筷去了,虞老爺和傅晏交代:“我得出去打探消息,殿下安心靜養(yǎng)就是。像剛才說的,有什么事兒盡管吩咐楠裳就是,不必見外?!?/br> “冒犯小姐了?!备店痰溃骸跋壬怨芊判娜?,這里如若有事,我定會保小姐周全?!?/br> 外面宣叔已經(jīng)在候著了。虞楠裳把一個布褡褳交給他。里面有虞老爺?shù)膿Q洗衣服、銀兩、筆墨、一點吃食諸如此類。虞老爺出來,又拉過虞楠裳低聲交代:“我出去了,你陪著他——你不用太理會他,不過也不要遠離他,屋子里不要留他一人,畢竟他剛經(jīng)歷過那樣不堪的事,心里想來是凄苦的,需要人撫慰?!?/br> “知道了爹?!庇蓍褢?yīng)承。 虞老爺想了想又吩咐:“據(jù)說他脾氣有些強橫執(zhí)拗一根筋,不過看在他現(xiàn)在是病人的份上,若是他冒犯了你,你且先讓著他些?!?/br> “那是自然?!庇蓍腰c頭。 “還有,她現(xiàn)在猶如驚弓之鳥,不想見人。街坊鄰里們來了,都不要讓去打擾他?!庇堇蠣斀駜簜€還真啰嗦。 “明白,我不讓人進房就是了?!庇蓍讶滩蛔⌒α耍哼€說不要不要的,分明是放在心尖尖上嗎! 虞老爺哪里看不出他閨女所想,他訕訕摸摸鼻子,招呼上宣叔搖搖擺擺去了。 虞楠裳走到院門口,目送爹爹走遠了,這才招手叫蘇子:“你去玉和堂、云裳樓、毅德軒這幾家鋪子問問,可有什么著急要緊的東西需要交給我做的。” “可是jiejie你之前不是說,這些時日要籌備侯府老太太的壽禮,外面的活兒一概不接了嗎?”蘇子不解道。 虞楠裳孩子氣地嘟起嘴:“這不是出了昨天那檔子事兒嘛,我把娘留下的鳳釵當了,那可是外祖母的外祖母留下來的東西,我得抓緊賺銀子贖回來啊?!?/br> “啊?你把那支鳳釵當啦?!”蘇子年紀雖小卻也明白那釵對虞楠裳的意義:“怎么不告訴老爺,讓老爺想辦法呢?” “你沒看出來?爹爹最近不知為著什么事兒心煩呢?!庇蓍训溃骸霸僬f了,也不過五百兩銀子而已,我抓緊時間多做兩件東西也就有了。你快去吧。” 蘇子應(yīng)一聲,一溜兒小跑去了。 里面傅晏一字不拉地把這些話全聽進耳朵。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本以為虞先生蝸居此陋室只是為了掩人耳目,豈料竟真是如此清貧!這可是每年為他籌謀數(shù)十萬兩白銀的虞先生?。∮謵垒蛾懀貉菅輵蚓偷昧?,怎么還真要人家的銀兩!單是銀兩倒也罷了,人家可是當了祖?zhèn)鞯氖罪?,萬一贖不回來,這情分就欠大發(fā)了。 可是他現(xiàn)在龍游淺灘,委實是無計可施。待虞楠裳回到屋里,就見傅晏眼巴巴地看著她,一臉的歉然。 果然是個單純質(zhì)樸的女子,虞楠裳突然就起了嚇唬他的欲望。因此繃緊了臉道:“我們在外邊說的話,都聽到了吧?你可是我五百兩銀子買來的。若你以后敢不聽話,敢不好好伺候我爹爹,且等我把你打上一頓,再發(fā)賣出去!” 傅晏:“……!” 虞楠裳看他瞪大雙眼呆呆的樣子,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怕了吧?所以你要安心把身體養(yǎng)好,趕緊給我生個弟弟,那就把你的賣身契還你,再不會賣你!” 傅晏:“……??!” “怎么了?還真嚇著啦?好啦我和你說笑的?!庇蓍岩娝胩鞗]反應(yīng),趕緊伸手在他眼前揮揮,順勢又捏捏他臉頰。 傅晏:“!?。?!” 他嗖地一下鉆到被窩里不露面了:啊啊啊,肯定是毒性又發(fā)作了,強烈的麻痹感從被捏的臉頰向全身擴散…… 虞楠裳笑的前仰后合:哎呀,這哪里強橫執(zhí)拗一根筋了,分明是單純質(zhì)樸又膽小嘛!真是太可愛了! “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你睡一會兒吧?!彼呐慕o被子蓋著的他的身軀說。 說完她轉(zhuǎn)身出了屋子。 她一走傅晏立刻感覺身上麻痹感消失了。他從被子里探出頭來,長舒一口氣,卻又感覺有點空蕩蕩的。 然而不一會兒窗外閃過人影,腳步聲傳來,虞楠裳又回來了。 傅晏趕緊鉆回去。 虞楠裳搬了個小繡架來。她把繡架放上炕,自己在旁邊盤腿坐起,穿針引線,細細繡起來。 傅晏在被子里悶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伸頭向虞楠裳看去。 她在繡的,是個滿繡,想來是用來做屏風(fēng)的。繡的圖案,隱約能看見,不是常見的花卉蟲鳥,卻似乎是一副行樂圖。 她低著頭抿著唇,針線行云流水般在她指下往來。此時的她似乎進入到了一種與世隔絕的境界中。冬日的晨光被窗紙過濾后投射到她身上,卻又被折射出,在她身周形成一層隱隱的光。傅晏突然心生恍然,覺著眼前的一切像一層浮光掠影,也許下一瞬間便會破滅。 “jiejie我回來了。”蘇子清脆的聲音響起,打破了屋中的沉靜,也讓傅晏的恍然塵埃落定。 “回來啦,沒凍著吧?”虞楠裳停了手上活計,下炕出去去給蘇子開門:“喲,這么多帖子!” “嗯嗯!”蘇子把帖子交給她,這一個帖子寫了一件活計:“掌柜們說最近京里有個什么要緊的宴會,貴人們翻著花兒地捯飭衣著用度,掌柜們接到許多為難的單子,聽說閑鶴先生肯接活兒,高興地像什么似的!” 傅晏久不在京中,并不知道京中近幾年流行的風(fēng)尚都是這所謂的閑鶴先生引領(lǐng)。他只好奇虞楠裳外面找尋的什么活計,又心酸竟要虞先生的千金親自勞作供養(yǎng)全家,自己實在是太愧對虞先生了。 虞楠裳一個個打開帖子看,眉心漸漸就擰起了:“還真是翻著花兒折騰,這群整天閑的沒事兒干的貴人啊……” 傅晏對她這話很是贊同。 突然院門又響,宣叔的聲音傳來:“蘇子,給老爺開門?!?/br> “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虞楠裳和蘇子對視一眼,一起去開門。 門開了,進來的除了虞老爺和宣叔外,還有仁和當鋪的大伙計禮泉。他一見虞楠裳便哭喪著臉道:“大姑娘,我沒給您事兒辦妥,您那鳳釵,給我們掌柜的黑了!” 第6章 虞楠裳的五姨母 “月頭上,我們鋪子不是盤給了個新東家、換了個新掌柜的嗎。這個新來的路掌柜,簡直不是個東西!行當里的規(guī)矩,一點不放在眼里,坑蒙拐騙,就沒啥他不敢干的!” 被讓進堂屋里坐定,禮泉憤憤地訴說著:“昨兒個我把大姑娘的鳳釵拿回柜上,取了銀兩打發(fā)了那龜公,立時就想補了當票給送過來的。結(jié)果路掌柜的一聽說是貴府上的東西,死活要我寫成死當。我再三跟他講了,貴府上是我們的老主顧了,慣例是當活當?shù)?,不過三兩天就要贖回去的。豈料他完全不聽,說即沒當面言明了就是當死當,說我不依著他就滾蛋!虞老爺,您和我?guī)煾甘抢舷嘧R,您是知道他的,最講究誠信、仁義。我是他老人家手把手教出來的,我怎么能壞了他的規(guī)矩!當下我就說,得啦,爺不伺候你!我昨晚就從鋪子里搬出來啦!在朋友家湊合了一夜。今兒一早,我就趕緊過來送信,且巧路上就遇上虞老爺了?!?/br> 他迫不及待地訴說,直到前因后果全部說完才停下,一氣喝了一盞茶,站起來再次跟虞氏父女作揖賠罪:“是禮泉沒給大姑娘把事兒辦好,您罵我吧!” “怎么能這樣?。∧銈冃抡乒竦恼媸莻€大jian商!”蘇子先氣的跳起腳來:“老爺小姐,咱們叫宣二哥去抓他!” 虞楠裳以眼神示意蘇子不得放肆。然而她心中其實也煩悶:虞老爺中隱于市,虞楠裳和這些商賈之流打交道不管少,然而一則這周圍民風(fēng)尚佳,二則虞老爺聲望好,人多敬讓她家。所以她吃這種虧還真是頭一次。她看看自己爹爹,卻見虞老爺平心靜氣的很。于是虞楠裳也把躁氣壓了一壓,請禮泉坐下,又給他續(xù)上一杯茶,想了想問:“你們的新東家,是什么來頭?” “說起來也奇怪?!倍Y泉道:“這新東家從沒露過面,路掌柜也不肯說——像是故意遮掩著不肯讓人知道身份。不過倒是時不時有個婆子來找路掌柜,路掌柜對她奉承的很,想來是新東家的人。看那打扮談吐,像是個高門大戶的下人。所以我琢磨著,這新東家,許是哪個貴人家的太太奶奶罷!” 這便對的上了。許正是那太太奶奶想尋摸什么好首飾,所以路掌柜的才這么急迫地要黑了自己的鳳釵去奉承……虞楠裳到底年紀小,忍不住還是流露出了惱色:如果新東家當真勢大,如果路掌柜一口咬死自己當?shù)氖撬喇敚亲约壶P釵完璧歸趙的可能性還真是微乎其微! 臥室里一直支著耳朵聽的傅晏倒覺著這事兒好辦:派個暗衛(wèi)輕而易舉就解決掉——不過前提是他還有暗衛(wèi)可用……想到那擋在自己身前受了一箭、從宮墻上墜落的暗衛(wèi)玄初,傅晏又感覺胸口疼的喘不過氣。 “你說路掌柜聽說是我府上的東西,才讓寫成死當?!币恢痹诔了嫉挠堇蠣敯l(fā)了話:“你細想想,他是否是故意針對我府上,還是說以往這種事兒也有過的?” “以前倒沒有過?!苯?jīng)他一提點禮泉面露驚醒之色:“咦,是了是了,當時他原本守著爐子打盹兒來著,聽我交代小伙計入庫說是虞老爺家的東西千萬仔細,他一下子就不打盹兒了,那眼睛睜的賊亮,就跟那見著魚腥的貓似的……沒錯,他就是故意針對您府上的!” “你再想想,”虞老爺又道:“那高門大戶的婆子,她有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比如口音帶外地口音,衣飾不似京中風(fēng)行……” “有的有的!”禮泉驚喜道:“她應(yīng)該是京城人士,不過言語間扭扭捏捏地帶著江南那邊兒的口音,滿口的好地呀,可以地,應(yīng)該是在江南地界住過的樣子。虞老爺您怎么會知道?您老簡直神了!” 虞老爺高深莫測地一笑:“我有數(shù)了,這兒沒你事兒了。西城新開一家福成當,東家掌柜皆是可靠的,你可想去?……” 禮泉帶著滿肚子驚奇不解離開了。蘇子纏著虞老爺問:“老爺,你什么有數(shù)了?jiejie的釵還能拿回來嗎?” “能!”虞老爺捋著美須,繼續(xù)高深莫測:“老爺我掐指一算啊,那鳳釵,三日之內(nèi)必當回來!” “哦?!”蘇子瞪圓了眼。 而虞楠裳則期期艾艾搖了虞老爺衣袖:“爹,我是不是做錯了什么,給您惹麻煩了?” “亂想什么呢,有爹爹在,什么事兒也沒有!”虞老爺點點她額頭:“只是你這孩子,家里沒銀錢了跟爹爹說啊,哪里就到典當你嫁妝的地步了!” “不過是一時銀錢不湊手,應(yīng)急而已。誰知道這個新來的路掌柜這么壞啊?!庇蓍褤е觳驳溃骸暗阏f鳳釵三天之內(nèi)回來是什么意思?你知道路掌柜的意欲何為?” 虞老爺歪著頭逗她:“給的提示已經(jīng)足夠多了,我家囡囡最聰明,一定能想明白?!?/br> 這還考上自己了。虞楠裳皺眉苦思:“三天,三天之后是外祖母的壽辰,這鳳釵又是娘的東西,莫非,這事兒和侯府有關(guān)系?” 里面的傅晏聽到侯府二字轉(zhuǎn)動了下眼眸。他自然知道,虞老爺之妻虞楠裳之母馮昕出身不凡。當今朝堂自開國之時傳下四大國公八大侯府。而馮昕,正是是八大侯府之一的宏化侯府的嫡出大小姐,現(xiàn)在的宏化侯的親生meimei。 宏化侯府,是有一位姑娘,做了他二哥的正妃的…… 虞老爺還在逗虞楠裳:“孺子可教也。然后呢?” “然后……”虞楠裳眼波流淌:“那東家婆子有南邊口音,月頭上轉(zhuǎn)的鋪子——月頭的時候,因被選為皇商,五姨母家合家從南邊搬來了京城!是五姨母?!” “哈哈,就說囡囡一定能猜到!”虞老爺從袖兜里掏掏,竟掏出一塊飴糖塞進虞楠裳嘴里。 這位庶出的五姨母和虞楠裳母親年紀差不多大,在虞母成親次年遠嫁江南。虞楠裳只在好幾年前她回來省親的時候見過一回。不過當時這位姨母的表現(xiàn)給虞楠裳留下了極深的印象,現(xiàn)在虞楠裳還記得她打量自己衣著時那種得意洋洋的眼神。結(jié)合這位姨母的品行,虞楠裳很快就想通了今次這事兒的原委:“她這一回京城立刻在我們家附近盤下一家當鋪,還吩咐若是有我們家的東西立刻上報。然后她就好到侯府里,展示她嫡姐家過的多么落魄、奚落外祖母是多么的識人不明……這天底下怎么會有這么無聊透頂又惡毒的婦人啊!” “所以我的囡囡一定不要成為這樣的婦人!”虞老爺揉揉她的頭。 “決不能讓她這樣明晃晃地戳外祖母的心窩子!”虞楠裳急切地道:“爹爹,我們怎么辦???!” “放心?!庇堇蠣斝赜谐芍竦氐溃骸暗杂忻钣嫛D闱掖绱诉@般……” 到底是何等妙計?傅晏好奇的很,想著等晚上問問他。 交代完了,虞老爺又出去了:“中飯我不在家吃。別忘了給燕娘煎藥?!?/br> 按虞老爺?shù)姆阶?,傅晏現(xiàn)在一天得喝兩次藥,中午一次,晚上一次。可是等虞楠裳把藥端來之時,傅晏皺了眉。 “是怕苦嗎?”虞楠裳道:“不苦的……”她說著自己喝下半小勺,然而卻被苦的歪牙咧嘴。“好吧是有點苦……蘇子你去把那罐蜜棗拿來?!?/br> “嗯嗯!”蘇子一聽蜜棗二字,兩只小眼兒都發(fā)光了。 那蜜棗一顆顆圓潤晶瑩,委實可愛。虞楠裳兩只手指捏著,喂到傅晏唇邊:“吃下去就不苦了。” “嗯嗯!jiejie做的蜜棗,最好吃了!”蘇子在一邊咽著口水直點頭。 我不是嫌苦啊,我最討厭甜食……可是傅晏畢竟不會拒絕人,只好張嘴。 偏在此時,虞楠裳看不得蘇子口水要流下的樣子,反手先把那顆棗子喂了蘇子。 喂喂,說好的我的蜜棗呢?傅晏不禁面露急切之色。 “啊,沒事兒,你看棗子有很多的?!庇蓍哑綍r哄蘇子哄慣了,此時下意識就用了哄蘇子的語氣和傅晏說話。 傅晏又窘上了。 不過下一顆棗子喂到嘴邊的時候,傅晏立刻張嘴吃下。 吃的有點急,唇微微掃過她的指尖,品到一點酥酥麻麻的涼。 虞楠裳絲毫沒在意,又趕緊喂了一勺子藥給他——可是這是她剛用過的勺子——可是傅晏畢竟不會拒絕人。 …… 蘇子捧著臉看著,突然發(fā)現(xiàn),姨娘的耳垂怎么是紅的,紅的像春天的櫻桃一樣呢! 便在此時,外面又響起敲門聲:“虞大姑娘在家嗎?小的是仁和當鋪的伙計,給您送當票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