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可惜可悲,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 又可喜,歲月終究厚待于他,便是掉落枝頭,不曾零落成泥。他風(fēng)華如舊。 虞梅仁已俯身向老夫人下拜。他高大的身形微微有些顫抖:自馮昕去后,一十二年,老夫人終于肯再見他。 他拜了三拜,又向老夫人殷勤問候,然而老夫人依舊只看著手上的釵。虞梅仁便奉上信函,道:“這是源明寺覺空和尚為鳳釵失竊事寫的信函,請老夫人查看?!?/br> 老夫人也不接也不看,只對其他人等說:“差不多是時候了,梨裳帶著你姐妹招呼親戚們先去席上?!?/br> 五姑老爺忙道:“岳母大人,您看今天這事……” “國有國法?!崩戏蛉说溃骸疤锤鐑涸趺凑f,你們就怎么做就是了。” 五姑老爺知道老夫人脾性清高,說出的話再無轉(zhuǎn)圜余地,只得訕訕轉(zhuǎn)身,思忖著私下再求求三位舅哥,讓馮檀放過他家。 然而五姑太太還立在原地不動。五姑老爺惱怒地看向她,卻見她面上哪里還見剛才的怒色,一雙眼睛只癡癡地粘在虞梅仁身上。 她待字閨中之時,眼熱的不只是她jiejie的鳳釵,還有她jiejie的夫君。 因此才一回京城便巴巴地在虞家附近買下一家鋪?zhàn)印?/br> 陪嫁婆子日日去鋪?zhàn)永镌儐?,哪里曾詢問鋪?zhàn)拥氖罩?,只管打探虞梅仁的一言一行,憎惡喜癖?/br> 而五姑老爺,又何嘗不知道自己夫人的這一段心思。 原以為這許多年她為他生兒育女,那年少時的綺念已消散于歲月中,豈料竟是這般執(zhí)著。 五姑老爺心里慘笑下。終究這是他四個孩兒的娘,不能不管她。他抓住她胳膊拉她走。 五姑太太沒留神,給他這么一扯差點(diǎn)沒摔倒。她看到自己夫君面上神色,這才清醒過來。她隨著五姑老爺走了兩步,終究不甘心,扭頭厲聲道:“聽說大姐夫從青樓里抬了個妾室回家,恭喜了?!?/br> “這有什么喜的,五妹家的瑞兒,養(yǎng)在琵琶巷的那個外室,新為五妹舔了個大胖孫兒,這才當(dāng)真可喜可賀?!庇菝啡暑^也不回,淡然道。原本她不這般嘴賤他也不肯和這種無知婦人磨牙的。 五姑太太一陣眩暈:“你,你說什么?!” “快走罷!”五姑老爺手上勁兒驟然加大,幾乎是把五姑太太拖了出去:他長子干的這件好事,他也是剛剛得知。原本準(zhǔn)備給悄悄地遮掩過去,然后巴結(jié)著侯府,借侯府的勢給他兒子圖謀一樁好婚事的。若是能娶到侯府的一個庶女,那就再好不過了——如今是想都不用想了。這虞梅仁竟是怎么知曉的! 這無知又愚蠢的婦人啊,果真娶妻不賢毀三代啊……五姑老爺差點(diǎn)咬碎滿口鋼牙。 屋里只剩下了虞氏父女并馮家三房當(dāng)家人。馮檀也留了下來。他跟自己祖母賠笑道:“大好日子,祖母犯不著為這起子小事動氣?!?/br> “我氣什么,我一點(diǎn)都不氣?!崩戏蛉死淅涞溃骸斑@世事無常,人心易變我見的還少嗎,這也氣那也氣,我早就氣死了!” 虞梅仁復(fù)大禮下拜:“是梅仁的錯?!?/br> “你的事,與我何干。”老夫人提高了聲音:“只是囡囡身上,到底淌著我家的血。你即得了新人,想來以后心思都在新人身上的。少不得,囡囡我得多看顧兩分?!?/br> 虞梅仁苦笑:“是,這是囡囡的福分?!?/br> 為什么每個人都覺得有了燕娘爹爹會不疼她。虞楠裳想想燕娘那呆呆發(fā)愣的臉,忍不住微微笑了笑。 老夫人看到她的笑模樣,招她到身旁,把那鳳釵插到了她發(fā)上:“當(dāng)年我給阿昕插上這只鳳釵的時候,她也是十七歲。那時,她已經(jīng)認(rèn)定了你,死活要嫁?!彼龂@口氣:“如今囡囡也是十七歲了,婚事還一點(diǎn)著落也沒有,天底下哪有你這般做爹的!” 虞梅仁垂首不語。虞楠裳卻見不得自己爹受委屈,小聲道:“外祖母,這不怨我爹爹啊,他原也給我訂了親的,只是……” “只是識人不明,訂了個趨炎附勢的小人!”老夫人冷笑道:“好端端的女兒家給退了婚,換成你外祖父,不拿刀把他滿門子砍了!” 虞楠裳趕忙又道:“哎呀外祖母,其實(shí)那家兒郎也不怎么出色,退了婚我歡喜還來不及呢……” “嗯,我的外孫女,訂給個不出色的兒郎,你爹還對你真是上心啊?!崩戏蛉擞纸o她堵了回來。 宏化侯揣度著老夫人的意思,開口道:“原也是我這做舅舅的粗心了。一眨眼囡囡都這么大了……母親且安心,我自當(dāng)為囡囡留意。我同僚家的兒郎中,倒是有幾個人品樣貌都不錯的?!?/br> 大夫人卻很不樂意自己夫君應(yīng)承這事:人品樣貌皆佳的世家子弟,能看上他虞家的門楣?“夫君果然粗心,你說的那幾個兒郎我知道,大都已經(jīng)訂婚了?!彼溃骸岸苊媚锛液脦讉€與囡囡差不多大的子侄吧?我記得中秋時來請安,個頂個的好兒郎!” 二夫人卻是怔怔看著虞楠裳若有所思。 二老爺卻咳嗽一聲:“趙家就算了吧,當(dāng)年廢了個孝杰,他們怎么肯……” 詩書世家趙家,當(dāng)年那一代最出色的子弟趙孝杰,癡戀馮昕,乃至于在馮昕嫁于虞梅仁后落發(fā)為僧,這事兒在當(dāng)年轟動一時。 然而當(dāng)年馮昕的追求者不止趙孝杰,還有更多……二老爺心里說,娘啊,把當(dāng)年大妹的那些癡迷者的家族剔除,這京城真沒什么好人家可供囡囡選擇了。 “我說過多少次了,就定給我們櫞哥兒罷!”三夫人笑嘻嘻沒心沒肺地道:“我們櫞哥兒這打小喜歡囡囡,也只有囡囡能降住他!” 三房連得了幾個嫡女庶女后,才有了一個櫞哥兒——卻不是三夫人生的?,F(xiàn)在長到一十五歲,已經(jīng)成了京城出了名的紈绔。 不用說虞梅仁自是不肯,馮檀一聽這話臉就陰了。 囡囡,是和馮府無緣啊。老夫人心知肚明。“行了!”她厲聲道:“不用你們這些好舅舅好舅母費(fèi)心?!庇挚聪蛴菝啡实溃骸拔易詴I謀囡囡的婚事,你可愿意?” 虞梅仁猶豫了一下:“岳母大人好意,小婿原不該推辭。只是我前些日子剛為囡囡看了一門婚事,這些時日正在考慮……” 虞楠裳聽了這話倒沒怎么驚訝,她已經(jīng)隱隱猜到了。 第13章 虞楠裳的婚事(二) “哦?說來聽聽?!崩戏蛉藬Q眉道。 大夫人二夫人對視一眼,都是在想,按說這未定的婚事哪有當(dāng)著女孩兒家的面說的。不過虞梅仁自詡名士風(fēng)流,他們家從不管這些。真是…… 虞梅仁倒也沒像她們想象中那般不講究,只含混道是他結(jié)識的一介學(xué)子,人品文采出眾,剛剛應(yīng)試了為皇太后劉氏壽誕加開的恩科,料想榜上有名,等放榜后再商議婚事。 老夫人心中沉吟片刻,展顏笑了一笑:“你倒是思慮周祥?!?/br> 虞梅仁卻明白老夫人這話哪里是夸他,反倒是諷他呢!當(dāng)年他以白衣之身名動京華,老宏化侯青目擇中,唯恐這東床快婿被別家搶了去,不等春闈放榜就把大小姐馮昕許給了他。豈料他在放榜前日得罪貴人,被硬生生從榜首抹去名姓……虞梅仁此時唯只能把那寬廣肩膀伏的更加溫順。 卻聽老夫人又對自己兒子兒媳們道:“你們想啊,等這榜一放,文采出不出眾,自然是知道的。人品出不出眾,立時也就看出來了。歷來有那等不名一文寒門學(xué)子,一朝折桂登天之后,轉(zhuǎn)頭就拋卻了糟糠妻,求取高門貴女,這種事兒是說都說不完的。” 這又是在諷虞梅仁沒給虞楠裳一個好的出身。 原說了虞楠裳最舍不得自己爹受委屈。斟酌了一下她屈身摟了老夫人胳膊道:“外祖母,囡囡相信,是囡囡的終歸會是囡囡的,不是囡囡的囡囡也不稀的要?!?/br> 老夫人看她撲閃著眼睛,沉穩(wěn)又有主張的模樣,真是和自己那短命的女兒一模一樣,也是像極了自己那天殺的老頭子。心中一酸,長嘆道:“罷了,我知道了。先這么著吧。” 這一場風(fēng)波終于平息。馮檀忙上前把虞梅仁扶起,請他到前邊入席。便在此時管事的稟報(bào):“大姑娘和平康公主的鳳駕已經(jīng)到了朱雀街,半刻鐘后就到府前?!?/br> 宏化侯府的大姑娘,二房的桐裳是為當(dāng)朝二皇子康王傅昌的正妃,這位平康公主則是康王一母同胞的妹子,和桐裳關(guān)系不錯,以往也曾隨桐裳來過宏化侯府。當(dāng)下宏化侯府一干人等忙一齊迎出正門外。 片刻就見車架到了。今上厲行節(jié)儉,因此便是龍子鳳孫也不敢鋪張,這樣普通出行并沒有使用正兒八經(jīng)的儀仗。只不過是普通的四馬軒車,并前后侍從拱衛(wèi)。 車子一停,宮女打開車門,躬身伸手待攙扶貴人。一個白色身影輕靈又優(yōu)雅地從車中提步而下,并不用他們服侍。侯府眾人只覺眼前一亮:眼前的嬌美少女不過二八年華,螺髻高聳,華裳迤邐。鳳目顧盼之間盡顯天家的威儀,微微一勾唇角卻又極是親和。 “jiejie,這是公主嗎?她穿的你那件披風(fēng)耶!”蘇子激動又驚奇地跟虞楠裳耳語。 虞楠裳點(diǎn)點(diǎn)頭。平康公主此時穿著的,正是昨天云裳樓送給她的那一款披風(fēng)。虞楠裳卻絲毫沒有歡喜,反倒微微皺眉:這種售于貴人的衣服萬不可做第二件,云裳樓怎能出這樣的漏子了…… “怎敢勞動老壽星出來呢!”平康公主已快步迎向老夫人。 她這般隨和,老夫人卻不少禮,當(dāng)即帶著一大家子人俯身下拜:“恭迎公主、王妃?!?/br> 桐裳這才從馬車上走下,忙和公主一起攙了老夫人起來,又請侯府眾人起身。 身為侯府長女,桐裳在家的時候極憐惜虞楠裳的。不過自打她嫁入天家之后,兩人就極少有往來了。虞楠裳細(xì)細(xì)打量她:臉上精致妝容遮蔽了真實(shí)氣色,神色滴水不漏,什么都看不出來,一舉一動也似卡著模子似的…… 眾人簇?fù)砹斯髋c王妃進(jìn)了內(nèi)堂,請為上座。公主笑看了虞楠裳,問桐裳:“這位姑娘是誰?以前沒有見過?!?/br> “是我姑母家的meimei,虞氏楠裳?!蓖┥咽疽庥蓍严蚬饕姸Y。 虞楠裳原本在努力把自己躲進(jìn)梨裳身影后的。豈料這公主這么多人里面怎么就注意了自己。只得上前拜見。 公主一聽姓虞,就明白她的身家來歷了。這般出身,便是如此貌美不凡也無礙了?!翱粗蒙凼臁!庇谑侵坏@么一句,令隨從宮人賜下見面禮,也就罷了。 侯府女眷能堪破公主思慮的卻沒幾個。多的卻是因?yàn)楣鲗τ蓍训母裢怅P(guān)注而氣不平的?!肮鹘駜旱囊律颜媸浅鰤m脫俗?!遍壬衙Σ坏靥羝鹪掝}轉(zhuǎn)移公主的注意力。 “還好嗎。”和這些貴女談?wù)撘律砚O環(huán),公主從來都是很有耐心的。她微笑道:“是閑鶴先生的大作?!?/br> 立刻就引起眾女一陣驚呼:“原來是閑鶴先生的大作!” “閑鶴先生好難請動的!” “是呀,今冬就只出了十二套月雪,若說是單獨(dú)定制,公主這是頭一份兒吧!” …… 樺裳平日里最是注重這些錦衣華服。見眾人這般恭維公主就有些沉不住氣。她原本得了一個好消息,已是捂了許久,此時被一激,再忍不?。骸拔乙驳昧碎e鶴先生的一件定制的。” 此言一出,眾女都瞪大了眼睛看她。梨裳也是,卻是惱的:千叮嚀萬囑咐不可泄露的……她身邊的虞楠裳心里也苦笑:就知道你守不住秘密,一開始就不該答應(yīng)櫞哥兒......這種高門之間帶競爭性質(zhì)的事兒,自己完全不想摻和,會卷進(jìn)麻煩里去的…… “是什么是什么?”公主被奪了風(fēng)頭,倒也不惱,只笑嘻嘻問:“即有好東西還藏著掖著的,還不趕緊拿出來給咱們看看?” “這卻不好拿出來看的?!睒迳训靡庋笱蟮溃骸笆钦堥e鶴先生編了一套春祭之舞?!?/br> 皇朝規(guī)制,春分祭日之時,以女子獻(xiàn)舞。流傳到這些年形成一個風(fēng)俗,獻(xiàn)舞女子皆選用出身高貴,品性賢良的高門貴女。入選獻(xiàn)舞,尤其是領(lǐng)舞之位,成了眾貴女打破頭爭搶的香餑餑。蓋因這經(jīng)天家認(rèn)證了的高貴賢良,對女子的婚嫁助益頗多。當(dāng)今的皇后,當(dāng)年就是作為春祭領(lǐng)舞,被先帝一眼取中的。 然而這高門濟(jì)濟(jì),空口白牙,也不好說哪個女兒就比其他人更高貴賢良、就合該她去當(dāng)領(lǐng)舞。于是天家就想出了一個法子,終歸這春祭舞不好老一樣、每年都要編排的,終歸這大過年的也須有些風(fēng)雅賞樂。便讓眾貴女們來編排這舞蹈,并在正月宮中的宴席上表演,哪個編排的最出彩,便以哪個為領(lǐng)舞。 因此京中到了年齡的的高門貴女們,一到冬日,頂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編排這春祭舞。因是有競爭關(guān)系,輕易不會提前現(xiàn)于外人面前的。 當(dāng)下平康公主驚訝道:“本宮竟是不知,閑鶴先生原來還會編舞的?” “是呢,沒聽說閑鶴先生給誰編舞來著?!遍壬迅胶偷溃骸笆峭ㄟ^何種途徑請動的?莫不是被騙了吧?” “不會!”樺裳急道:“這支舞是櫞哥兒送我的生辰禮物,櫞哥兒說是他好不容易請動的閑鶴先生!” 眾人都知道,梨裳樺裳的兄弟櫞哥兒,雖是個紈绔,卻也是個有水平有套路的紈绔,吃喝玩樂皆是比一般的紈绔高出不知幾個檔位,若說是他能請動閑鶴先生,倒也不無可能。 年輕的姑娘們一陣羨慕。就有旁支的姑娘鼓動道:“今兒個是家宴,這兒坐的都是自家人,樺裳meimei不如跳來看看?” 樺裳自是不肯。然而二夫人揣度公主的臉色,像是極想一睹為快的。于是拿著長輩的款兒對樺裳道:“你姐妹們說的是。今兒個高興,你就跳來看看。讓你祖母、公主和你jiejie都看看你的長進(jìn)?!?/br> 樺裳小臉已經(jīng)皺起來了,嘴也撅的老高:“還沒練熟呢。” 二夫人又道:“還怕別人學(xué)了去嗎?都是一家人,誰會不盼著你好呢!” 這話就重了,老夫人原不想拂她臉面,此時卻也不禁看了她一眼。這一眼卻又給三夫人眼角余光看見了,于是她驕矜笑道:“二嫂喜歡閑鶴先生的舞,盡可去請他為你排一只。也不貴,一千兩銀子罷了。”——這就是在踩二夫人的痛腳:她出身書香世家,進(jìn)門時并無多少嫁妝。二房雖是出了個王妃,但并沒得什么實(shí)惠,反是私下里貼補(bǔ)了許多。 語畢三夫人起身向老夫人告退:“兒媳到了吃藥的時候了?!闭f著拉了樺裳就走。 只氣的二夫人臉色發(fā)白。 桐裳倒是波瀾不驚,只握握自己娘的手撫慰她。 虞楠裳把這一切皆收入眼中,接著喝茶的遮掩聳聳眉毛:好無聊哦,好想回家哦。還有幾單單子沒做,現(xiàn)下卻是有些眉目……燕娘在家做什么,他一個人肯定也好無聊吧……如果燕娘早日給生個弟弟,那就有意思了……弟弟的名字叫什么好呢…… 傅晏此時倒不無聊,他很興奮:“玄初,你沒事!” “托殿下洪福,屬下無事。”跪倒在地上的黑衣人啞聲說。